第五章 死
是姑太姥爺。
“栩栩,回來啦?”姑太姥爺捧着一手的大棗,遞到了我的面前,“來,吃棗。”
我看着和往常一樣的屋子,頓時心安了。
姑太姥爺拍着我的頭,“孩子,給那個陌生人送水,做得對啊!”
我聽到了姑太姥爺的肯定,頓時很開心。
“他偷東西,固然不應該,但是他也是人,已經受到了懲罰,咱吃完棗,就一起把他放了,好嗎?”
我扭頭看着姑太姥爺,高興地點點頭。
但事態的發展不盡人意,當我和姑太姥爺,剛準備出門的時候,父親和母親迎面而來,父親怒氣沖沖,一個耳光猛地扇在我的臉上,我沒防備,直接摔倒在了地上。
姑太姥爺急了,“這是幹嘛啊?”
“這個小畜生,多事。”父親說道。
“我看你四十多歲算是白活了,你連你兒子都不如。孩子做善事有什麼錯?”姑太姥爺惱怒地質問道,“年輕的時候你沒有頭腦,不惑之年了,也不改本性。”
父親不說話,倒是母親在一旁勸道:“姑姥爺,不是那麼回事。這孩子不該告訴唐山人,他娘去世的消息。唐山人急火攻心,恐怕活不長了。”
我聽到了母親的話,立即反駁道:“我沒說,我不知道他娘,已經死了。我去他家的時候,他娘還好好的。”
我從地上站起來,衝著唐山人的方向望去,那裏聚集了幾個人,透過人和人之間的縫隙,我清晰地看到,唐山人正躺在地面上,嘴角下是大片鮮紅的血液。
他眼神漠然,感覺就像是一個即將受刑的罪犯,對生,已經充滿了絕望。
我哭了,不是因為父親冤枉我,而是我感覺唐山人太可憐了。
唐山人朝着我這個方向上看了一眼,他像是迴光返照一樣,忽然間精神奕奕,他抬起一隻手,指着我,臉上似乎是微笑的表情。而接下來的瞬間,他的手緩緩地放了下去,眼睛也無力地閉上。
唐山人死了,人群中一陣躁動。
一個孝子就是因為人世間的冷漠和邪惡而被抹殺,這誠然是無比悲哀的事,隨着孝子的慘死,一波可怕的復仇拉開了帷幕。
唐山人的屍體上被蓋上了一張破舊的白布,原本耀武揚威的利小順和他的同夥也悶火了。
死了人畢竟是大事,如果有人報案,抓起來,難逃法律的嚴懲。
利小順沒了主意,他等待着村長父親的歸來。
我很傷心,雖然唐山人和他娘的死與我無關,但是,一個之前還活生生的人轉瞬之間離開了這個世界,着實讓人感覺悲涼和震撼。
李嬸之後到了我家,和我母親拉話長,李嬸說:“都怪我多嘴,不該告訴那唐山男人他娘死了的消息。”
母親瞪大了眼睛,“你不是告訴我們是小五子說的嗎?”
李嬸擺擺手,表情有些誇張,“哪有,你聽錯了。我說的是小五子告訴我,唐山人他娘摔在了地上,讓我幫忙進屋扶一下,不是告訴唐山人,他娘死了。”接着李嬸感嘆道,“我到屋子裏的時候,他娘已經沒了呼吸,我照土方法弄了一會兒,沒什麼作用。他娘身體越來越硬,我急匆匆地跑到唐山人身邊,告訴他這個噩耗,沒想到,他聽到這個消息后,竟然吐血了。”
我聽完李嬸的話,扭頭看着抽旱煙的父親,父親這個時候也正在看着我,但當我平靜的目光和他的目光對上的時候,父親立即將頭轉了過去。
村長當天中午就回來了,他應該從自己兒子的口中了解到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所以他召集了村民,圍在了唐山人屍體的附近。
村長瘦小的身材雖然在人群中不顯眼,但是穿透力極強的話語,則能讓眾人言聽計從。
“這外地人偷了大家的雞,所以才被小順綁在樹上,小順雖然執法不當,可是也是對他應有的懲罰。如今他死了,小順有錯,但不至於償命,大家就把這事翻過去吧。”
村長笑呵呵的,他溫文爾雅的性格和他兒子大相逕庭,故而有一些婦女曾經傳過利小順是他娘和別的漢子野來的。
村民沒什麼反應,就像當初利小順將唐山人綁在樹上沒什麼反應一樣。
村長繼續說道:“凡是丟了東西的,我給大家補償錢,補償豬肉。”
父親曾說過,村長家的豬重達三百斤,是留着配種下豬崽的,做這樣的捨棄,也是無可奈何。
村民終於有了反應,有人說:“算了吧。”但是音量很低,默默無言就是對村長的話表示贊同。
在唐山人的屍體前,村子裏的余婆婆正神叨叨地念動着咒語,余婆婆是村子的神婆,誰家有個大病小災的,都會找余婆婆看看。
余婆婆的長相十分恐怖,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也記憶猶新。她尖長的鼻子似乎能蓋住玻璃球大小的嘴,眼角密集的皺紋就像蜥蜴的臉一樣。
余婆婆一直沒有結婚,她對外講,是因為自己有神諭,不可婚嫁,但是大家心知肚明,是因為她的醜陋,造成沒有男人願意接近她的現實。
余婆婆擺出了一系列誇張的動作,目的當然是為了消災解難,避免唐山人鬼魂的報復。
唐山人臉上的那塊布還滲出了斑斑血跡,余婆婆在血跡的周圍撒上一些水,然後將頭靠了上去。
就在余婆婆的額頭和唐山人的嘴唇接觸的一瞬間,余婆婆的身體忽然強烈地搖晃起來,村民們都嚇得後退了兩步,恐懼地望着余婆婆,余婆婆猛地直起神,眼神中充滿着憤恨,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我要殺了你們。”
那聲音和唐山人的聲音如出一轍,村民們再次向後靠着,袁德季和利開站在了村長的身後,他們臉色煞白,盯着余婆婆的後背。
余婆婆忽然轉過身,兩隻手狠狠地掐住了利開和袁德季的脖子。
余婆婆殷紅的眼睛透出強烈的殺意,“你們去死吧。”
村民們趕緊在余婆婆的身後拉着她,利開早已經嚇得雙腿打顫,不敢反抗。倒是袁德季,輕鬆地推開了余婆婆。
村民們終於是讓余婆婆的手離開了利開的脖子。緊接着,余婆婆的身體又開始晃動起來,過了一會,她癱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村長焦慮地彎下腰,輕輕地問道:“咋樣?”
余婆婆恢復了正常,她抬起頭,嘆了口氣,“哎,此人橫死,怨氣極重,咱們村恐怕是難免一場血雨腥風。”
“那咋辦?”村長的語氣變了,他應該也恐懼唐山人鬼魂的報復。
父親微微地嘟囔了一句,“裝神弄鬼。”
我扭頭看着父親,父親的眼神中滿是鄙視。
“村長,你要用上好的棺材下葬此人,不能以草席草草了事。”
“好。”村長點頭同意。
“而且墓室內部要用石頭圈砌,要留下一部分空間。”
村長猶豫了,我們村裏有過有人去世,下葬時都是先挖好墳墓,再將棺材放進去,最後添上土,根本沒有麻煩到堆砌墓室的程序,況且,石頭也是一個麻煩,當時村子裏的主要交通工具是大牛車,石頭要從很遠的地方才能運來,等到石頭運回來之後,恐怕唐山人都腐爛了。
余婆婆看出了村長的難處,她笑呵呵地說道:“村長,恰巧我家蓋新房的時候,留下了一些石頭,你可以從我家買走。”
余婆婆的行為就像是推銷自己家中的存貨,不像是真正為村長排憂解難。
“還有最後一樣。”余婆婆又說:“此人需用寶玉鎮魂,符咒封棺。”
村長猶豫着,“寶玉?”
余婆婆嘆了口氣,“沒錯。”
村長的眼神晃動了一會,他徘徊着步子,最終是從身上取出了一塊玉石,“這是我叔叔去世前留給我的,余婆婆,您看合適嗎?”
余婆婆笑着點頭,“正合適,正合適。”
余婆婆將寶玉放進手心,然後將手伸進白布內,塞在了唐山人的胸上,余婆婆笑了:“這下就萬無一失了,倘若是他的鬼魂還敢出來鬧,我便在他出沒的地方收了他。”
而正是余婆婆的這句話,為她埋下了一個巨大的禍根。
村長示意利開和袁德季將唐山人的屍體搬回家去,袁德季陰沉着臉,和顫抖的利開各抬着唐山人的一頭,向家走去。
村長對大家招招手,“都散了,都散了吧。”
村民們開始往家中走去,父親領着我,我聽到村長接下來的話,“余婆婆,這半天,就要麻煩你寫符念咒了。”
“好說,好說。”余婆婆的話中透着喜悅。
我轉過頭隨便看了看,村長、利開,袁德季、余婆婆的背影越來越遠,但還有一個人,仍然站在原地。
他握緊了拳頭,目光緊緊地盯着唐山人的胸膛,頭隨着唐山人屍體的遠去而移動。
他,就是鄰村的二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