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是馬 是騾
馬:家畜,頸上有鬃,尾有長毛,供人騎或拉東西。
騾子:家畜,由馬跟驢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強,一般沒有生育能力。可馱東西或拉車。
如果你象我一樣見識短淺孤陋寡聞,就實在該有一本《新華字典》,如果你象我一樣常翻字典,需要依賴這本小書給出的解釋,就會找到上邊給的兩句話,板板釘釘擱在那,雖說那解釋讓這一說平添幾許陌生,可班長告訴我,那叫定義。
定義,就是用不着你去懷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點別的!
這時我當兵學會的第二件事情,你走進這個隊伍,跟大家一樣,或者說儘可能跟大家一樣,你就不要懷疑,不要懷疑任何一件事情:從命令……到這種簡簡單單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義。
在部隊,我學會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話: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
有點疑惑,於是去翻字典,卻翻出第二個疑惑,為什麼字典里的騾子與馬,和我平常見的不大一樣,騾子是啥馬是啥的疑惑,想來不是大疑惑,後來也就淡了,可是騾子是馬的疑惑,一直是我們新兵全體的疑惑。
到底怎麼是頭騾子怎麼是個馬?騾子不好,馬好,被當作騾子的孬兵都知道,騾子和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還有什麼區分,以至於馬是天馬而騾子是土騾子?
對了,用不着懷疑,我現在已經變得很忙了。
用班長的話說,有這工夫干點別的。
史今在軍列里到處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說衛生員,給我點眼藥。
衛生員說,你眼睛怎麼了?
史今說不是我,是新兵,還哭呢?
衛生員便想笑,說這都出了省啦!怎麼還哭?
史今無可奈何地搖着頭,說我正後悔哪,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招了這個兵。有他一個哭,這全車誰都停不下來,我就擔心等到了營里,得哭出幾個瞎子了。
衛生員又是一笑,說我留兩瓶,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車終於在傍晚時分緩緩停在一個小站里。外邊有人在大聲地張羅着吃飯啦,下來吃飯啦。
車裏,許三多們的眼睛早已哭得紅紅的,像兔子眼。車門剛一打開,一個地方領導便迎上來,嘻嘻哈哈招呼着:向軍人們問好!歡迎來我這平原縣劉關張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窮了點,粗茶淡飯,大家多擔待!說罷,向車門邊的許三多做了個鬼臉,說小夥子一個賽一個精神啊!許三多衝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車外滿眼陌生的黃土,頓時就愣住了。
史今過來還禮,手還沒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領導的話給嚇住了。
那領導說:你這車兵挺好啊!沒看到一個哭的。史今說別,您別提這個醒兒!可還是晚了,站在邊上的許三多,嗚地就又哭了起來,轉眼間,簡直百花齊放,整個車廂又泛濫成了一片。嚇得那地方領導只有暗暗地恨自個,我說啥不好,我怎麼說這個呢?
許三多已經哭得一臉淋漓,一邊哭一邊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發現,一直被他摟着的那竟是成才。
許三多突然把成才放開了。
成才卻狠狠捶了他一拳,隨後和他緊緊地擁抱在一起。
許三多哭着說:成才,我對不起你,我跟班長說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響,他說許三多,我也對不起你,我跟班長說你不敢看殺豬!
兩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了。
這時史今從車上跳了下來,站在車門邊大聲喊道:
過了這頓可得到軍營里吃下頓啦!你們到底是要哭還是要吃?痛快地給我句話!我數三個數!不下車就開走!
一、
二、
三……
可是,還是沒人下車。
史今沒有辦法,只好搖搖頭說得了,你們邊哭邊吃吧!我服了你們啦!
新兵們這才一個個悲悲切切地從車上下來。
平原上月色如鏡,軍列在月色下飛駛着。車裏的新兵們或偎或坐,成堆成團,史今坐在鋪蓋卷上,周圍仍有間歇的抽噎,但大浪頭已經過去了。史今的神態也已經放鬆,他說跟你們說說你們要去的部隊吧,是支頂好的部隊呢,團史戰史摞起來能有這麼高,團部統計過,咱們團殲滅的敵人,一共有六個國籍,加起來有十個師……
新兵一下好奇起來,嘴裏說十個師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萬人吧。有人說。
咱們團有多少人哪?
史今說三千多人。
有人便驚叫起來,我的媽呀,這一個人就幹掉了六十個?班長你幹掉幾個?
史今頓時笑了,他說哪有這麼算的?咱們準備打仗不是說要打仗,我一個也沒幹掉過。我是要告訴你們,咱們團戰史老鼻子輝煌,刺刀見紅的戰鬥,打有大小几千次,現在呢,現
在也是咱中國全機械全裝甲化的王牌部隊,所以誰也不興再哭啦,別讓老兵看笑話,老兵可就愛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時候也是哭個黃河決裂,讓老連長一直笑話到現在……不,老連長現在可走啦,他走的時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個極感性的人,說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濕潤,這時新兵里有人暗暗發出了一聲笑。
史今一愣,但馬上說好好,笑總比哭好。誰這麼樂觀,大家跟他學學。於是朝笑聲的來處走
去,揭開毯子一看,是許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誰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麼。眾人不覺一陣輕笑。
史今嘴裏輕輕地說了一聲王八蛋,然後吼着:大家也睡了吧,明兒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後咱們團就是咱們家,以後你們見過的兵啊將啊,能成千上萬,可你們得記住,第一個跟你們說這話的是我史今史班長歡迎大家來咱們團!
說完,把車廂里的防風燈滅了。
車廂的間隙里有幾縷天光透入,外邊天色很好。
慢慢地,許三多在成才身上醒來了。他是被一種從未聽到過的聲音驚醒的,那與其說是聲音不如說是震動,無休無止,似乎從地底下漸漸接近。他驚恐地張大了眼睛,周圍的新戰友卻一個都沒醒,只有史今的床空空的。他看到班長早已經起床了。
許三多不安地問道:班長,那是……
話沒說完,就聽到班長嚴厲的聲音:
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隊!整理軍容!風紀扣!軍帽!褲線!背好背包!一定要給你們的軍營第一個良好印象!
車搖晃着在減速,已經駛進了站里。周圍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樣畫葫蘆地做着,只有許三多仍在注意着外邊的轟鳴聲,他想,那絕不是靠站時該有的聲。
史今的口令又接着響了起來:列隊!集合!成密集隊形!按高矮列隊!手放背包繩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長長吐了口氣,心裏說媽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邊傳來陣陣的口令聲和跑步聲,這聲音讓史今覺得親切,但新兵們驚奇不已,有的甚至有些驚惶不安。
車門轟的一下,被人從外邊拉開了,袒露在外邊的,是廣闊到能投射白雲陰影的一片草原,連長高城和指導員就在外等候着。他們就是以後將領導這隊新兵的人。近處的站台上,是一輛正在原地轉向的主戰坦克,六米長的炮管看上去幾乎從車門外杵了進來。
整個站台上似乎都被這殺氣騰騰的傢伙佔據了。
新兵們都有些震驚。車門邊的許三多卻反應最快,忽地就把雙手舉了起來,像是投降似的。但幾秒鐘后,他的臉上便有點暗暗地發燒,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幾個小時以後,許三多終於明白了,這支部隊最不屑的,就是他的那種姿勢。演習的時候,這支部隊的士兵們,寧可演屍體,也不演高舉雙手的投降兵。
但他的那副形象,卻永遠被定格在了高城連長的腦子裏。
連長高城大步向車門前走過來,說:那個兵幹什麼?演俘虜嗎?你以為你很幽默?
高城覺得很不對勁,他朝許三多命令道:你,給我下來!
許三多慌慌張張跳下來,險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他說慌什麼,還沒上戰場呢!然後對着身後的坦克,沒好氣地吼道:還不開走?你們坦克連別在這礙我的事!
坦克手別過臉,笑笑地將坦克開走了。
新兵們從坦克與戰車之間走過的時候,一個個讓那八九百匹馬力的引擎,震得神經麻木。老兵們在忙碌着,不成隊形但透着專業,眼裏對這幫新媳婦似的新兵蛋子視若無睹。這個機械化步兵團在換裝。很多老兵神情嚴肅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塊抹布,細細地擦車,擦好了就送走了。
史今在高城身後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這事。他一路都在想自己能不能趕上。可高城不是,在高城那漫長的軍事生涯里,已經見過多次換裝,多次的期待。
換了一個營,也有你那701車。高城的話語裏透着得意,他說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讓咱使。
史今說我想去送送701。
高城說去吧,已經裝車了。
他指了指平板車的方向,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輛裝甲輸送車上朝他招手。
伍班副算着你今兒回來,特地給你留了塊布。行了,就在這列隊吧。
史今剛想走,卻被高城問住了,他說這班兵怎麼回事?一個個眼睛跟爛桃似的?
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說哭的。
高城的眼睛頓時就窩火了,他掃了新兵們一眼,突然停在許三多的臉上。
你,叫什麼名字?
……許三多。許三多嚇了一跳。
你剛才是什麼意思?覺得很可笑嗎?
……不是。
那是什麼?
史今隨即替他解圍:報告連長,他不是不嚴肅,他是……沒見過。
你是什麼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苦笑。
這個兵誰招來的?高城問。
史今說:我。
高城掃了史今一眼:快去送你的車。
史今如蒙大赦,提腿就走開了,身後的高城便大聲地訓起了話來。他說我叫高城,是本團鋼七連連長,此次也擔任你們這個新兵連的連長……
高城的聲音,嚇得新兵們一個個膽顫心驚的。
不遠處的伍六一已經將史今拉到了車上,隨手將一塊抹布遞給他。全班都擦過了,就差你了。那車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認真地在上邊擦拭着。
……要送走了?他問。
伍六一說換了,換正經的步戰車,連長算過一筆賬,說咱們現在等於一個炮連加一個反坦克導彈連,再加一個重火力連,可他最看重的還是原汁原味的步兵連。史今留戀地拍了拍手下的車,說四年的老夥計呢。你捨得呀?伍六一說我才不在乎呢。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史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問他還有什麼新聞?
伍六一說,咱們鋼七連這回抽調三名骨幹訓新兵連,連長還是連長,我這班副提了半級,新兵班班長,你最了不得,新兵排排長。
史今不禁苦笑起來,嘴裏嘟噥着,新兵新兵,一嘟子麻煩兵。
誰說不是呢?我說我不伺候小媳婦,連長說你不伺候我也不伺候。
你最好別這種情緒,這回的兵里可有你兩個老鄉。
哪倆?伍六一心中有點暗暗高興。
史今指着不遠處的許三多和成才。
正挨訓的那個,還有那個,下榕樹鄉的,你上榕樹鄉的吧?你們挨挺近。
就那投降兵?伍六一的高興頓時消失了,嘴裏說道,可別說是我老鄉。
史今說:其實那兵挺實在的,咱們得幫幫他。
伍六一說我幫他,他要分到我那班,我訓也訓死了他。說著自己先笑了。
裝好車的軍列,很快就又駛走了,帶走了一個營的舊裝備,以及部分隨車調動的戰友。
新兵們正在空地上等候來車將他們接到部隊,慢慢地就不怎麼害怕了,他們開始交頭接耳了起來,因為他們發現那些老兵們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車的後邊,也一個個哭得淚流滿面,一點都沒有了老兵的威風。一個哭成淚人的老兵被戰友架着從新兵前走過時,新兵們悄悄地發出了笑聲。
笑什麼笑?你們上過車嗎?你們哪兒懂那門心思?
高城皺着眉頭吼道。
這時伍六一走過來,給高城行了一個軍禮,說報告連長,伍六一歸隊。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發紅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邊的史今,不由苦笑了,他說你小子老是虎頭蛇尾,吹破了天說絕不會哭了,到了還這樣……行了行了,上車吧。
史今趕忙跑到隊列前招呼他的新兵,讓他們一二一地走起路來,走着走着,就又唱起了《再見吧,媽媽》,那是新兵們在人武部里惟一學會的一支歌。
幾個月的新兵連生活很快,慢的是學踢正步敬禮和瞄準射擊的那幾個小時。也就在站着隊列的時候,許三多學會了那句很重要的話:這裏的事說簡單也簡單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這話來自罕有好臉子的連長高城。
腦子最快的幾個很快就意識到,是騾子是馬很重要,好好表現關係到我們的以後。這些人里,就有成才,成才的腦子邊轉就邊覺得需要跟人談談自己的心得體會了,這人就是許三多。
一天,他和許三多在宿舍背後找個安全的所在坐下。
成才掏出一盒煙,讓許三多先點上。
許三多卻拒絕不抽。
不抽也得學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給班長排長抽。懂不懂?
許三多不可理解,說咱們排長可不抽煙。
那你就給連長抽嘛,三獃子,都來這麼久了,真不知道你怎麼想的。你還想回那山溝溝嗎?我跟你實話說吧,我是打下軍列,看見那滿站台轟轟隆隆的,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去頂我爸那個村長了。發財也罷,小土皇帝也罷,我不惦記,我只明白:男人就該在這轟轟隆隆中干他媽一輩子。
這樣的成才讓許三多感到新鮮,他說你說粗口?新兵連不讓說粗口。
成才說老兵還他媽說呢!連長還說呢!一天能練掉三層皮,說句粗口算什麼?三獃子你別插話,我問你,你喜不喜歡那些個轟轟隆隆的傢伙?
許三多想想,憨笑道:真給勁。……我還投降來着。
別提你那投降啦。給勁是吧?那就長點心眼,咱們回頭分兵得給分到最給勁的連隊。
給勁!想起來咱們在村裡那點摳摳搜搜小肚雞腸,什麼你打我呀,你搶我粘的知了啊,真沒意思。許三多說。
成才說你別老插話。我冒了當後進的危險叫你到這幹嗎,我是讓你長點心眼!
許三多說我長啊。我爸來信說跟我二哥斷絕父子關係啦,因為二哥不種地去南邊了。可我現在挺明白我二哥那心思。
誰讓你長這幾千公裡外的心眼啊?成才給了他一下。
許三多撓撓頭:我也有點明白你的意思啊,可是……可是我覺得家裏也挺好。
成才說家裏是好,可要出息就不該想那。這都快二千年啦!沒看電視裏說嗎?人生就是個長跑!長跑誰能讓誰?再來一次徵兵,你看我龜兒子能讓你的!
許三多有點大惑不解,他說你沒讓我呀。
成才為此感到有些憤怒,正要說什麼,突然看見操場那邊來人了。成才一瞧是史今和伍六一,忙把許三多給摁在草叢裏。
然而,他們不是沖他們來的。他們在一邊走一邊訓練,伍六一突然一個撲地,那做的是卧射的動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樣子,糾正說:肩下沉得太過了,你上那邊沙坑體會體會。這麼再摔兩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離了。說著兩人就跑開了。
這一眼,兩人又長見識了。許三多說:我一直覺得班長挺牛皮呢,原來他這麼刻苦啊?成才也頻頻點頭,說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轟轟隆隆過一輩子,他知道這個機會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機會?
許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說的機會。
我都白白地跟你說什麼呢?有個詞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這兩個詞兒令許三多怦然心動,他確實是不懂。
成才突然站起來,一腳恨恨地踏在地上,說:許三多,生存不易,機會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點心眼子。我恨不得劈開你腦袋把這句話給塞進去,許三多!
一個月以後,成才果然就成了班副了。
新兵連五班,以成班副為基準,靠攏!新兵連的操場上,班長伍六一發出這樣的口令了。
成才成班副這時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因為別人在向他靠攏。
許三多是最後一個,時常邁多了一步,使隊尾產生了騷動。
伍六一便呵斥道:許三多想什麼呢?打槍跑靶,走隊出列,這麼個簡單的隊列你都要錯?許三多試圖辯解,他說,我在看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悄悄地對許三多說,過幾天就分兵了,我也不說別的了吧,我總不能就讓你這一路順拐地走去連隊吧?
誰是騾子誰是馬,顯而易見,成才都班副了,而許三獃子卻一如往昔。好在大家看他還順眼,大家都喜歡他那樣,因為誰都希望後邊還有個墊底的。
明裡暗裏,許三多成了最後一頭騾子了。
然而,總會有相信能把騾子變馬的人,這種人性格上通常也是頭騾子。
看着許三多腿間的那條縫,伍六一突然一腳踢在許三多的腿彎上,他說我當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兩腿間的這條縫!許三多,你到底怎麼搞的?你也不羅圈啊,你怎麼就是要並出條縫來呢?
許三多說:報告班長,我不知道。
伍六一喊了一聲立正,然後蹲在許三多身後,使勁一推,許三多雙膝一彎差點坐在他的頭上。許三多躲着,他說我怕癢!伍六一說你用足了勁就不怕癢!你用勁不對,你要使對了勁,我一推你,你會直挺挺往前倒。再來一次。
這一次,許三多果然木頭樁子似的往前就倒。
我不是要你倒!我要你把勁用對了地方!歇會歇會!伍六一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說許三多,我沒見過你這號的,有時我都懷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我笨。
我寧可你在跟我逗着玩。
許三多神情很怪地笑笑,其實那笑是個陰謀,是昨兒晚上成才教的。
你笑什麼?伍六一問。
許三多說,班長……班長上榕樹鄉的吧?
伍六一點點頭。
許三多說,我也是榕樹鄉的!我們是老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班長……班長抽煙不?
伍六一一聽就憤怒了,他說閉嘴!全連都知道我們是老鄉!我告你,笨人就不要學別人投機取巧。看在老鄉面上我這麼跟你說一句吧,我五公里武裝越野跑了有五千公里才拿到個全師第一,就這今年才轉的志願兵!你以為靠認老鄉就能活下來?
許三多不太懂,但心裏確定了一件事情:這老鄉不喜歡他。
後來許三多有了一次給連長糾正自己印象的機會。
那天史今正在會議室主持新兵二排的會議,連長高城偷偷摸了進來,但那是瞞不過人的,因為兵的目光都看了過去。高城卻裝着沒事,對史今說,繼續說繼續說。史今卻不肯說了,他說本來就是聊個大天,正好,請連長發言。高城笑笑,說發言?那我就瞎說了。同志們好啊?
連長好!
大家現在隊列算有個兵樣子了,也走煩了吧?
沒煩!
高城說才怪呢,我都煩了,可這是為了讓你們把個軍隊的精氣神走到步子裏去,走不好,當一輩子兵軍隊裏也不當你是兵。不過也別跟家裏說當兵就是個走隊列,過兩天分到作戰部隊那才叫一個豐富呢,尤其是我那裝甲偵察連,九輛車九門炮,打什麼仗都是沖在頭一個的,
那根本就是九座活動堡壘!咱不跟他坦克比啊,咱機械化突擊步兵打仗還是靠的個人,再牛皮的坦克咱步兵反坦克火器就給它收拾了!
那高城是個好戰的主兒,一講到這些,就眉飛色舞,他說這麼著吧,我就給大家講講這個機步兵訓練課目畫餅充饑吧?槍械射擊、槍械原理、槍械保養和維修,戰車駕駛……正說著,突然發現許三多的嘴裏在嘀咕着什麼,便停了下來,問道:
許三多,說啥呢?
報告連長,沒說什麼。
高城只好接著說,可沒說兩句,又發現許三多在嘀咕。
許三多,到底說什麼呢?高城再一次喊道。
報告連長,我把連長說的背下來!
高城一愣,天下竟有這樣的人?便說,那麼些你能背下來?
許三多說:有些詞不知道啥意思。
高城說那你就給我背,剛才都說了啥課目。
許三多一張嘴便真的背了起來,什麼槍械射擊,什麼槍械原理,什麼槍械保養和維修竟一字不拉。高城驚詫了,他說許三多你行啊!成才在許三多的背後暗暗地伸着大拇指。
許三多問連長,可我不知道NBC啥意思。
NBC就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學武器的防護。高城說著第一次沖許三多笑了。難得有人把你說的話一字不差地記着。
許三多,背它幹什麼?他疑惑地問道。
許三多說報告連長,背下來好寫信給我爸!連長有什麼話要跟我爸說嗎?
高城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說沒有,我沒什麼說的!然後吩咐他們,臨睡前把《保密手冊》抄寫三遍!他說有些事情不該問的就不能問,知道嗎?說完出去了。
抄《保密手冊》可不是小事,抄得大家怨聲載道。都怨許三多,你要真記性好就攢着,真想泄密就悶在被子裏說給枕頭聽,弄個泄密未遂這算怎麼回事呀?有人甚至要許三多幫他們抄。成才看不過眼了,說都少一句吧,大家才慢慢安靜了下來。
只有許三多還在那裏拚命地抄着。成才說你忙什麼呢?
許三多說我多抄幾遍,多抄幾遍好勻給大家。
成才一聽就氣了,他索性把他的筆給搶了。他說這樣不行,這樣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餵豬,如果退兵的話你就慘了,就算餵豬你也沒啥表現機會了,役期一滿,你就得走人了。來部隊一趟你連個槍都沒有摸着。許三多我就問你,看見那些個轟轟隆隆的傢伙,你回家種地還種得下嗎?
許三多想了想,說,種不下。
成才便輕聲地告訴許三多:你得找人。
班長不喜歡我,連長也……
但成才告訴他,排長喜歡你,你找排長。
許三多想了想,覺得好像是,便點了點頭。
哪怕是哭都行,總之……總之得讓排長覺得你喜歡這兒,你不離開這兒。
許三多說我是喜歡這啊!
我也喜歡,我是說,你讓他覺得你喜歡!
成才的聲音有點壓不住,周圍的人暗暗地往這看來,他們這才住嘴。
夜裏,史今進來查鋪,發現了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冊,他看了看許三多,見他睡得正香,就放心地走了,誰知他剛一轉身,許三多就躡手躡腳地爬起來,跟了出去。
其實,一個屋的兵誰都沒睡,都在被窩裏看着。
史今走到外邊不遠,忽然覺得身後聲音不對,滅了手電,就閃躲了起來,然後吼道:許三多,你幹什麼?他的聲音很低,許三多還是嚇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他說你怎麼不好好睡覺?許三多說,剛才讓你給嚇着了,這會我哭不出來。史今一愣,幹什麼要哭?想家了?許三多搖頭不迭,說我不想家,真的,一點也不想。想家就說,
沒什麼丟人的。給你爹多寫幾封信。許三多說不是的,我不想家。可一提到家,許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紅了,他說排長,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好像真的要被退回去似的,許三多忽然就哭了起來。
史今又一次堵着了他的嘴:你哭什麼?不要打擾別人休息!
許三多隻好暗暗地啜泣。
史今好像明白了,他說誰說要讓你回去了?你又沒犯啥大錯。許三多,你放心,沒人讓你回去,你其實是個好樣的,就是……那個了點,那也沒事,這一連兵,個頂個都是有用的,包括你在內。
許三多突然就說了一句:我不會養豬。
史今一愣,你為什麼要會養豬?
許三多不知道怎麼說,嘴裏只是一再地嘀咕着:我不要去養豬我不會……
史今被這個新兵蛋子弄得哭笑不得,他說許三多,你腦子裏轉的什麼糊塗心思呀?誰讓你去養豬啦?軍隊裏養着這些人是打仗的,幹嗎養着些人養豬啊?你自己想想,這筆賬划算嗎?你放心,沒那麼多豬讓你們養,就你們天天吃的那些豬肉還是半片半片從市場上拉回來的。
排長,那分兵會把我分到哪?
那我可不知道。史今突然感到有些問心有愧了,他說這事不歸我管。那我能摸着槍嗎?成才說當兵總得摸着槍啊。史今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許三多的焦急,他說你能摸着槍,我保證你能摸着槍。許三多說排長,讓我跟成才分一個連吧,最好也跟你一個連,我一定好好學,對了,最好也跟班長一個連。史今說伍六一?許三多說是啊,昨天他訓我了,其實我聽出來了,他一心為我好,他跟我是老鄉啊。史今忽然有點躥火了,他說你好好回去睡覺,這不該你問的事情就不要亂說!許三多嗯哪一聲掉頭就回去了。
剛一進屋,成才就問道:怎麼樣?許三多說,排長說了,沒豬給咱們喂。成才說啥意思?許三多說,排長說養着咱們是打仗的。遠處的兵聽不到,就大聲喊道:大聲點,許三多!許三多這才發現,一個屋的人都探頭在等着他,這輩子沒這麼得意過,聲音也高了八度:排長說,養着咱們是打仗的,不能養些人再來養豬,這筆賬不划算。
是不划算啊。成才狐疑地說,可這養豬的事兒是誰傳出來的?
那咱天天四菜一湯,吃的豬肉是哪來的?在家可沒這麼些肉。有人想得仔細。
許三多儼然新聞發言人似的,他說排長說,半片半片的豬肉,都是從市場上拉回來的。
還有什麼許三多?
排長還說,保證我能摸着槍!
你都能摸着槍,那我就更不用說了。成才說。
許三多沒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塊問路石,他忽然想起什麼,問道:成才,啥叫人車協同啊?
大概是車在前邊跑,人在後邊跟着吧?成才推測。
這個技術性問題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大家天馬行空地聊了起來:
興許是敵人開車跑,咱們起步追吧。
呸呸,那是人跟車打戰,不叫協同。
電影上咋這麼放咧?
嘛叫戰車火力突擊?
三步登車是甚?俺坐公共汽車從來是一步上車呢,還三步?
成才忽然吼道:七嘴八舌地說啥?都不睡了是不是?
不是啊,班副,都來了軍隊,誰樂意這麼的就回去啊?
有人在黑暗裏回答。反正大傢伙兒都是這麼想的。想着想着,鼾聲慢慢地就起來了。
這一天在靶場上練射擊,一隊兵都在那兒緊張着,不是因為槍聲,而是怕打不出個好成績。班長們的口令聲,跟着槍聲此起彼伏。成才筆挺挺地站着,因為知道連長就在身後。
許三多,射擊就位!
許三多出列接過步槍時,伍六一發現手上沒幾個彈匣了,轉身就到旁邊彈藥箱去拿子彈去了,就這麼會工夫,許三多端槍轉過了身來。他說班長,這槍里有沒有子彈啊?
許三多的槍口嚇得一整隊的士兵們都紛紛閃身躲開。
高城急忙喊道:把槍放下!
許三多卻蒙了,他說什麼?
監督的史今一步跨了過來,搶住了扳機,迅速把槍給他下了。
高城一步踏過來:許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許三多知道又做錯了事,對身邊的史今說:排長,我……話沒說完,史今小聲地對他說,先別想這些,好好打,入總分評估。許三多隻好幽幽怨怨地趴下了。一旁的史今還小聲地鼓勵了一句,說你的姿勢很好,手別抖……別去管自個的心跳,現在只有槍和靶,放鬆……放鬆……然而,幾個點射過去,全都打在了靶子旁邊的石頭上,打得石屑飛濺。
排長,我打中了嗎?許三多回頭問史今道。
沒等史今回答,一旁的伍六一已經憤怒地喝令許三多歸隊了。
新兵訓練快結束的時候,紅三連連長到七連連部找高城要兵,當然是要好兵。卻被高城給轟走了。高城跟史今說,你說咱們辛苦這三月圖啥?不就圖知根知底弄兩精英回家,好光大七連門庭嗎?……
高城決定把好兵給自己留着,但做花名冊那天,他們卻有點犯難了,他覺得不能是個好兵就往七連拽!他以自己的經驗,給兵分了三十七種個性,他覺得只能把最符合七連風格的兵再往七連帶,他要讓他們回去沒三天就能成為自家人。
伍六一聽得稀奇,說連長,那你說我是個什麼個性?
高城說你啊,是個火車頭,可太愛表現,老惦記着離開軌道顯擺顯擺。挺會生存,可不自私,這種人我信得過。
伍六一被說中了要害,趕忙轉了話題,說那班長呢?
高城說,他是個鎮山石,擱那就擱那了,多少年也一動不動。有時看着雲彩悠悠,他就想我要是也能飄起來該多好,可他想是他想,連說都不會跟人說。這種人信不過還有什麼信得過?我就是惟恐虧待了他。
史今很有點不好意思,心裏卻有些感動,他笑笑的,沒說什麼。
伍六一服氣了,說,連長這水平是跟咱們不一樣。你再說說這個,新兵連表現最傑出的那個五班副成才看看。
高城想了想,他說那是個望月猴,心比天高,也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永遠攀在枝頭上瞧着月亮想:我要上去,上去……可他不明白要上月亮先得下了這樹,進化成人再坐了火箭上去,他太好耍小聰明。別看他斯斯文文,他挺好鬥,你給他個目標他能飆一輩子。所以這人鋼七連要定了,七連就怕人不好鬥。
那許三多呢?史今說。
高城頓時沒了笑臉,他搖搖頭:不想說。
不想說?
典型的黏液型性格有啥好說的?我知道他好心,可老把事情辦砸,你要對他不好他也不生氣,你對他好了他天天黏着你,他天天那點想頭根本不在自己身上。這種沒什麼自尊心的兵還有什麼好說的?他能應付完這三年兵役就算勝利。高城說。
史今思量着:那他去哪?
高城說:找個不嫌他礙事的地方。
要不……
要不什麼?高城看見史今吞吞吐吐的,要不什麼?我看你打進來就有話要說。
要不分我那班吧?我保證能訓好他,說實在的,這許三多也是這班兵里訓得最認真的一個。你就不怕他砸了你?
史今說:不怕……
抄花名冊的伍六一卻沉不住氣了,他說我反對!連長,跟你我不說二話,就是這一個接一個的落後兵,拖得班長到現在還提不上去。
高城覺得也是,於是開導史今,我知道你不怕砸,三班長,你是塊挺有想法的石頭嘛。可是想法歸想法,裝甲部隊可是實用主義的代名詞。你別忘了,咱們鋼七連是全團拔尖的尖刀連,咱們拖不起,沒工夫給人開那種啟蒙學校。誰想過好日子就在家獃著,我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可史今不肯放棄,他說,如果有一年時間……話沒說完,高城打斷了,他說不行,他是初中生,我們連要在兩年內實現全高中連!
伍六一的手在花名冊上晃動。史今一下噎住了。
高城怕史今往心裏去,趕快緩和氣氛,說行了行了,我拿話噎你呢。我對學歷沒有盲目崇拜,就你這初中生我們連有幾個高中生能比得上?拿兩個……不,五個高中生我都不換。
許三多這兵我瞧不上的主要就一個。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說:見了自家的坦克都舉手投降,見了敵人的坦克他會怎麼著?我想不出來。三班長,你同情他的懦弱,你比我善,我打小是讓我爹揍大的,我爹說烏龜原是王八種,老鼠兒子會打洞,干我們這行最容不得就是人的懦弱。
史今不知道再說些什麼,他知道許三多的命運,可能就這樣決定了。
而這個時候的許三多卻正在宿舍里給家人寫信。
他在信上對他們說:爸爸媽媽,還有哥哥,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三個月天天四菜一湯,我練得也好,我覺得不好,成才說挺好……許三多說:明天就分兵了,成才說我,准能分到一個很好很好的連隊,我覺得他在安慰我成才說你放寬心……
晨曦的陽光剛起,操場的哨聲就吹響了,士兵們拿起打好的背包衝出宿舍,他們現在的行動和速度確實對得起那身軍裝。新兵們列了隊站好,這時才發現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樣,操場上停了幾輛車,幾輛軍卡,一輛空調大巴。
連長高城拿着花名冊站在軍卡和巴士之間,朝他們喊着:
路遠,二號車;黃一飛,二號車;賈洪林,一號車;呂寧,三號車……
新兵們覺得不解,說班副,幹嗎弄兩種車?
成才不假思索,說那還用問?去好單位的上空調車,去壞單位的上卡車唄。
馮國慶,一號車……
一號車是卡車,一個問話的新兵頓時要哭,但還是咬着牙過去了。
成才,二號車……
二號車也是卡車,成才屹立的軍姿頓時有點發萎,等聽到許三多上三號車也就是那惟一一輛空調車時,他幾乎要哭了。
許三多卻樂了,他激動得趕在成才之前,先上了車。高城看了不滿,說搶什麼?這也夾塞?許三多心裏卻美滋滋的。
沒一會工夫,滿操場的士兵已經上車,成才從軍卡篷布里露出雙眼睛,死死看着旁邊那輛空調車。他看見許三多正在空調車上對着他們卡車的兵擠眉弄眼,得意得幾欲飛天。
高城和指導員握手說,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們?指導員笑着說,不打緊,我可是早瞧出來了,七連長這次是滿載而歸,自然也就歸心似箭了。高城卻半點不讓:您那紅三連挑的兵可也不差。指導員豎了豎大拇指,說比鋼七連可差遠了,要說高連長的眼力勁,屬這個。沒等着高城再說話,指導員已上了那輛空調車。
空調車起動了,許三多忙對成才做了一個鬼臉,忽然發現成才泫然欲涕,許三多一愣,眼圈也跟着紅了。他愣愣地對他招着手,看着眼裏的成才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小。
車隊很快穿行在一條戰備的公路上。
指導員看了看眼前的兵們,說話了。大夥先不要忙說話,從今兒起就不是新兵了,那就更不能沒人看着就放鬆了自己。我今兒先給大家介紹一下咱們將服役三年這個師的情況,咱們隸屬T裝甲師,這是全國掛了號的裝甲部隊,咱們團是T師的主力機械化步兵團。大夥跟我瞧那邊……
新兵們爭先恐後地瞧了過去,遠遠的黃綠色土地上,一輛老式坦克在花壇中炮管直指藍天。那是咱們T師的主力坦克團,門口那傢伙威風吧?指導員問道。
新兵鼓足了勁:威風!!
那是抗美援朝用的老玩意,現在都換了四代了。大家再往那邊看。一車的兵們脖子如方向盤似的轉動:那是我們現代化的炮團,那邊駐紮着完全自動化和計算機化的野戰火炮。那邊,那邊是裝甲偵察營駐地,那邊,那就是咱們的師部!那邊,大家快看那邊,小子們算趕上了!
大家剛轉頭,兩架武裝直升機正從一個被樹陰遮掩的野戰機場裏升起。
很多兵大概是第一次看見直升機,都仰了脖,半個身子恨不得探出車窗。
那就是咱們的直升機大隊!裝備了多種型號的直升機,擔負著重要的對地支援和突擊運輸任務。
咱們還有飛機啊?
那當然是有的。
咱們能坐上嗎?
指導員發現許三多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忙吼道:坐回來!許三多。許三多剛把身子縮回來,正好外面一輛車擦過。
成才那邊卻是另一番情景,一卡車的兵都沉悶地面面相覷。成才一直地盯着對面的一個兵,那個兵被他盯得都不好意思了,只好同樣盯着他。誰也不說話。
篷布外低沉的聲音掠過,那是剛升空飛過的兩架直升機。
這啥動靜?一個新兵問。
沒人接碴,大家都有些責怪地看着他,那個兵壓低帽子,也不再說話。
那兩架直升機也甚是湊趣,超低空掠過,引得空調車廂里的兵們又一陣興奮。
指導員看看外邊綠陰掩映的一處軍營,對兵們說:大家靜一靜,看見那處營門了嗎?那就是咱們所屬的機械化步兵團,我們都屬於中間的一分子。同志們,驕傲不驕傲?
驕傲!!直升機掠空而去。
指導員又問:自豪不自豪?
新兵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有人還高呼起了萬歲!興奮得全車都笑了,指導員也笑,但他說,萬歲就不用喊了,同志們唱個歌吧,《裝甲兵進行曲》怎麼樣?這就是個唱歌的時候,一個兵自告奮勇地起了個音,一首歌便吼得地動山搖的,士氣高得不可再高,路人皆為之側目。
歌沒唱完,車離團部大門越來越近時,忽然拐了個彎,上了一條小道。
跟在後邊的幾個人,忽然眼睛發直了,他們發現原來後邊的卡車才是直直地開進團部的大門!
真正驚訝的是成才,一看車子原來進的是這個地方,眼睛都瞪大了。幾輛步戰車從側道拐了出來,被卡車擋住了,車上的士兵激動得來不及再等,紛紛從后艙門跳下,很快就列好了隊伍。
看着那群全副武裝的士兵,成才和新兵們剛剛萎下去的腰桿,忽然又挺直起來了。許三多他們去的卻是一個小鎮。
車子一拐上小道,荒涼的景象轉眼就出現了。在空調車裏的新兵們卻不知道,他們仍在快樂地唱着,唱得已經有些發愣了。
好久才有人疑惑地問:咱們上哪?
指導員沒有回答,只招呼大家:同志們,接着唱哪!
唱得許三多都有些麻木了。
咱們到底要去哪?有人又悄悄地問。
不知道。
車外,是一望無際的草原。卡車在這裏實在跟螻蟻無異。除了一條簡易公路,周圍大概是幾十公里內連個人影也沒有。
歌聲已經漸漸地小了下來。新兵們早已經唱得唇乾舌燥,都唱不出味道來了。
車子終於在一處小營門前停下,營里是綠油油一片菜地,幾個土坷垃似的兵在門前等着,看車停了就敲鑼打鼓,有人手裏還拿着鋤頭。指導員拿出花名冊,念了兩個兵的名字,說你們是這的,生產基地。那兩個兵下車后,車子又往前開去。
一個多小時后,車子停在另一處小營門。營門上貼着“歡迎新同志來咱家”的標語,標語下,幾個兵如同油炸麻花。指導員說:這是油料倉庫。又掏出花名冊,念了兩個人的名字,念到的人就又下車去了。
車上的人,就這樣一路走一路下,慢慢地就少了。
最後一次下車的,就剩了一個兵了。
這就是許三多!
這時的指導員,早都昏昏欲睡了,聽到司機在前邊喊:最後一個。才猛地醒來,回頭瞧了一眼坐在最後一排的許三多,兩人好像都有點莫名其妙地傻了。
眼前,是兀立的四座簡易房,連個迎接的人都沒有看到。
指導員清清嗓子:許三多,你就是這了。紅三連二排五班,看守輸油管道,一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
許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記悶棍,半天活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