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解散鋼七連
班長在的時候我就開始看書,班長走了以後我更加看書,後來該走的不該走的都走了,我就有更多的時間看書了。
我看的書完全是雜亂無章的,既然沒有機會去看世界,那就看書吧,什麼書都可以,軍事的,地理的,自然的,小說,詩歌,甚至劇本,一片蕪雜,往裏塞就是了,反正我自知我的知識普及度幾乎為零,加上死刻棺材板的記性,也許以後有時間印證。
團里的圖書館也很蕪雜,軍事倒是好好地分了科目,可我看生物類時看過一部叫《白鯨》的小說,而《李自成》是看歷史欄目的時候才看到的。
管書的傢伙顯然不一定是愛看書的傢伙,這在軍隊一樣適用。
後來終於有機會被人取笑了,機步團來了一班軍訓的學生,有幾個讀書最多的,發現我居然也知道集體無意識和布匿戰爭,就很驚訝,調查到本團也有一個圖書館就很驚喜,於是我被笑話了,他們告訴我,這根本不能算圖書館,藏書只有幾千,索引根本沒有,排列一塌糊塗,最要命的是沒有一本書不落伍的,可以送到災區去了。
他們說得非常對。
我相信這裏的絕大部分書是他們爛熟於心的,可我想:也許《白鯨》和《李自成》這兩部書他們沒有看過,他們說太老了,不屑於看。
我並不認為那兩部書有多好,我的鑒賞水平也實在是不高,直至昨天為止,我看《東方》一書中一個很老套的情節,還看得兩眼發潮,書像人一樣也會老嗎?就算是,老人不是會告訴你更多東西嗎?
我知道我的圖書館最後肯定成了他們善意的笑話,因為走的時候他們說要給我的圖書館捐贈一批圖書,儘管沒有了下文。
我知道我所在的這個團,還有很多人像我一樣不分青紅皂白,堪稱亂七八糟地在讀所謂圖書館裏的書,因為書很貴,不是窮士兵買的東西,在有限的軍費開支里,我們只能利用。
現在我所在的部隊已經有圖書館了,更方便的是索性把整批的書當了下來,放在局域網裏,要看自己調就是了,算是最大限度地利用有限資源。
我知道我們仍然會被笑話,因為我們永遠不會知道現在的人們在讀些什麼。團長在軍訓學生走後說了一句話:他們永遠是走在時代前面的人。
這句話做什麼理解都可以的。
我被笑話后很認真地在日記本上記下這麼幾句,我知道,這也是一個落伍的行為。
書是要讀的,翻開書,書才有了生命,日子是要過的,歲月踩上了腳印才算流而不逝。
我被取笑過無數次,但這次讓我最不習慣,我有點……急了。
回連隊不久,成才就辦手續調去紅三連任班副去了。他做了鋼七連第一個跳槽的兵。
臨走時,成才打開背包,裏邊有三條煙,分別是塔山、紅河和大建設,成才將那條塔山扔在了桌上。
給大家抽的。他說。
但誰都沒有反應。成才也不期待什麼反應,許三多幫他拿了行李就出門去了。到門口時成才回身敬禮,所有人中,只有班長面無表情地給他還禮。
許三多跟在成才身後穿過操場,操場上沒有一個兵,但幾乎所有的兵都在班宿舍里看着,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叛徒。
成才咬着牙默默地走着,許三多陪着他。走着走着,一隻手不由得搭在了成才肩上。對軍人來說,這是違規的。但許三多覺得,這時的成才需要他這樣。
離開是很簡單的,拎起日常用品,前往百米外的另一個宿舍即可,可這完全改變了一種生活,成才這位前狙擊手到了三連后,將發揮他在文體方面的才能,許三多想起成才問過他,做狙擊手好還是轉志願兵好,現在他自己選擇了後者。
紅三連這邊,倒是十分的活躍。指導員親自把成才迎進宿舍里。
他說這個連現在正是大換血的時候,以後你就是骨幹了!就你在七連的表現我們是絕對信得過的,過兩月師里田徑賽還指着你露一手呢!他說許三多,你也回來吧,你原來就是咱們連的,你跟成才不是老鄉嗎?你們倆要聯手,成才的短跑,你的長跑,咱們連就把全師給震啦!
成才馬上攔住了指導員的話,他說,他是鋼七連最好的兵,他不會來這的。許三多卻在一旁沉默着,看着成才一件一件地擺着自己的東西,看看擺得差不多了便扯了扯成才,說:成才,我先回去啦。
成才默默地點點頭,說許三多,你以後要常來看我。
許三多忽然發現成才的眼裏儘是寂寞,他知道,成才其實不想離開七連。
成才說:許三多,我只有你這一個朋友,我在連里交了那麼些人,最後只有你一個人來送我。許三多不知道怎麼安慰他,他說:他們不像你想的那樣的。
往回走的時候,正碰着史今出來找他。
史今說許三多,正找你呢,團里命令,讓你明天去師部做夜間射擊示範。許三多想也不想,就問那咱們什麼時候走?史今說我不去,就你一個。這個回答讓許三多愣了好久,半天才問去多久?史今說一個月。
許三多的眼睛馬上就大了,他說那我不去。史今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說這由你說去和不去嗎?許三多說:可我的夜間射擊是你教的呀!史今知道他的意思,只好拿出班長的口氣,他說我不去自然有不讓我去的理由。當兵的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這個道理許三多也懂,就挨着班長一起往宿舍走。
走在路上的時候,史今有些感慨,他說許三多,你今天做得很不錯。班長的話有點突然,許三多一時聽不懂,他說什麼?史今說,最後到了他走的時候,總得有個人送送他。你很寬容,當兵做人這都是個很重要的東西。
許三多明白了,怔了一會。
往前走是七連,回過頭是三連。許三多覺得自己明白了成才了。他胸里憋着氣力,可面對世界卻無能為力,於是,他突然大聲地吼道:
他沒到最後!他還有好多事情沒做呢!
許三多是從來都沒對史今大過嗓門的,史今突然地就愣在了那裏。對不起,是我錯了,他當然沒到最後。史今意識到了什麼,對許三多說道。史今的態度令許三多一下子回過神來,他連忙搶過話兒。
我錯了,班長,我不該對你吼。
我知道你難受。史今說。
許三多說:他搶不到第一,他是被我逼走的。
許三多的臉顯得有些沮喪。史今便說:怎麼能這麼說呢?可許三多說:是這樣的。我笨,我總是怕把事情做不好,可我現在想,我幹嗎要把事情做這麼好呢?機會這個詞,我現在明白了,機會是很少的呀!
許三多說著都快要哭出來了。
史今知道再說什麼這時都是多餘的,便不再說了。
許三多並沒打算違抗命令,尤其是史今傳達的命令。他坐上一輛軍用越野車,就報到去了。越野車的前邊,是師部參謀,正翻看着許三多的材料。但他有點不可理解,他問許三多:你兩次集團軍比武冠亞軍,一次軍區比賽獲得名次,你怎麼還會是個列兵呢?
許三多不做回答。他正看着車后的團部大門口,他看到他的班長史今正站在那裏不停地對他揮手。
許三多走的時候,團長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在談一個議題,說我軍正在掀起一場觸及筋骨的改革,曾經是從游擊戰模式轉入裝甲化集團化的正規模式,這是個拿來主義。現在是從拿來主義轉為真正適合我國國情的作戰模式,這牽涉到編製。而那場不公平的夏季演習就是試圖改變官兵作戰意識的一個部分。
團長點頭說:我明白。
這關係到很多部隊的存亡。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這份斬釘截鐵導致了一片沉默。
沉默中,團長有些心煩地掃一眼眼前放着的打印材料:
《全重裝部隊是否完全適合低烈度局部戰爭的需要》
《傳統的偵察部隊是否能滿足C4I戰場的要求》
對他來說每一個都是一個理性而殘酷的問題。
也就是說鋼七連要被解散,然後面對現代戰場新建一個裝備自行式光電設備的偵察連,連里的士兵要求有相當的物理和化學底子。
黑漆漆的山巒間閃現出一個微小的光靶。
是許三多在示範射擊。立射、卧射、跪射、側身射、急速射,不管哪一種,對許三多來說,那隻像是一場雜技。看着一個個被打滅的遊動光靶,後邊的觀摩兵們讚賞不已。
轉眼間,許三多就這樣示範了一個月了。
他把槍剛一放下,旁邊的軍官馬上伸出大拇指來。
你怎麼練的?
許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是班長教出來的,我們班長說,夜間射擊和白晝射擊其實區別不大,還是眼到手到,手到槍到,最重要是心到,如果等目標架到瞄準基線上再開始射擊,那個人則不該上戰場,而只能打五分錢一槍的氣球靶……
聽他這話,靶場響起一片笑聲。
笑聲打不斷許三多想說的話,他繼續地告訴他們:夜間射擊尤重感覺,打好夜間射擊的兵比打白晝射擊的兵耗彈好幾倍,可以說他是拿子彈喂出來的。夜霧和水汽會把點狀的燈光升發成一團,我們必須找好這個點和團的區別。數據很重要,那是個驗證,也是接收信息的一條捷徑,可對一個手裏拿槍的士兵來說,要有槍感,槍感像人生的很多事一樣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是我們班長說的……
又有光靶亮起,一陣齊射的聲音把許三多的說話打斷了。
許三多要離開師部回七連那天,碰着了團長。團長是從師部指揮樓里出來的,懷裏揣着個印着“機密”字樣的牛皮紙信封,心情有些沉重。那裏邊是軍區核批下來的訣議——一份有關“T師B團鋼七連改編事宜”的文件。
團長說許三多,你教了一個月,表揚你的電話我接了三個。許三多撓撓頭,他說是他們願意學。然後問團長,您怎麼在這?團長說我來師部開會。許三多說:我那點經驗早就教完了,明天我就搭班車回去!團長說不用了。他說我已跟師部打招呼了,今天就順便把你一車帶回去。許三多說那不好吧?團長說路上挺長的,我還想有個人說話呢。
許三多這才樂了。他說那您等我一分鐘!說完撒開腿就跑。團長剛點上煙,許三多提着行李已經回到了團長面前。他早就準備好了。
路上,團長問他:許三多,你在鋼七連呆得怎麼樣?許三多說挺好。團長說知道你挺好,每季度都拔了旗回來。我是問你怎麼個好法?許三多想了想:跟家一個樣。
團長呵了一聲,停了一會接着問:……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不理解團長說的什麼,他說怎麼會沒了呢?
團長說我是打個比方,我是說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的臉色這下認真了起來,半天沒有響聲。
……行了行了,你別想了,我就是打個比方。團長嘆了口氣,但心情十分沉重。過了一會,又禁不住對許三多說:許三多,我跟你說吧,我還沒當團長那會吧,整天就盼着換新型坦克,現在我這團長也幹了一陣啦,我就開始有點怕換那新型坦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許三多搖搖頭。團長接著說:因為老坦克是四人乘員組,新坦克是自動裝彈的,三人乘員組,那就是說,每四個人中間就得走一個人。我想不出那些被遣走的兵是什麼心情。……你送過兵嗎?
許三多說我送過我們班長。……老班長。
哭了嗎?
沒有。我過二十了,不哭。
團長哎了一聲:你真是還小啊。
團長懷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一時又不能告訴許三多。那就是他手裏拿着的“機密”。
團長在團部大院下車后,司機沒事便與許三多搭訕了起來,他說團長還真是很看得起你啊!也是,每季度都是拔旗大將,不折不扣的尖子。許三多說:我不是什麼尖子。司機以為許三多是害羞,便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呢?我要是下連隊,一門心思就做尖子。
許三多看着回去的路並不遠,便跟司機說:離連里沒幾步,我自己走過去吧。司機卻說那不行,團長說了送到連門口的。你不願意聽,我不叫就行了。
司機說著就發動起了汽車,慢慢地往前開去。
尖子……不,許三多,我跟你們班長是同鄉來的。
河北定縣?
河北定縣。對了,他走了沒有?
走?上哪?許三多摸不到頭腦。
複員啊,命令一星期前就下來了,他跟我說的……
話聲沒落,車門砰地響了一聲,許三多從行駛的車上跳了下去,手裏拎着行李就飛跑而去。
司機頓時目瞪口呆,差點跟迎面而來的坦克撞在一起
許三多走的時候,團長正在參加一個由更多高層舉行的會議,師長在談一個議題,說我軍正在掀起一場觸及筋骨的改革,曾經是從游擊戰模式轉入裝甲化集團化的正規模式,這是個拿來主義。現在是從拿來主義轉為真正適合我國國情的作戰模式,這牽涉到編製。而那場不公平的夏季演習就是試圖改變官兵作戰意識的一個部分。
團長點頭說:我明白。
這關係到很多部隊的存亡。
師長說得斬釘截鐵,這份斬釘截鐵導致了一片沉默。
沉默中,團長有些心煩地掃一眼眼前放着的打印材料:
《全重裝部隊是否完全適合低烈度局部戰爭的需要》
《傳統的偵察部隊是否能滿足C4I戰場的要求》
對他來說每一個都是一個理性而殘酷的問題。
也就是說鋼七連要被解散,然後面對現代戰場新建一個裝備自行式光電設備的偵察連,連里的士兵要求有相當的物理和化學底子。
黑漆漆的山巒間閃現出一個微小的光靶。
是許三多在示範射擊。立射、卧射、跪射、側身射、急速射,不管哪一種,對許三多來說,那隻像是一場雜技。看着一個個被打滅的遊動光靶,後邊的觀摩兵們讚賞不已。
轉眼間,許三多就這樣示範了一個月了。
他把槍剛一放下,旁邊的軍官馬上伸出大拇指來。
你怎麼練的?
許三多不好意思地笑笑:其實我也是班長教出來的,我們班長說,夜間射擊和白晝射擊其實區別不大,還是眼到手到,手到槍到,最重要是心到,如果等目標架到瞄準基線上再開始射擊,那個人則不該上戰場,而只能打五分錢一槍的氣球靶……
聽他這話,靶場響起一片笑聲。
笑聲打不斷許三多想說的話,他繼續地告訴他們:夜間射擊尤重感覺,打好夜間射擊的兵比打白晝射擊的兵耗彈好幾倍,可以說他是拿子彈喂出來的。夜霧和水汽會把點狀的燈光升發成一團,我們必須找好這個點和團的區別。數據很重要,那是個驗證,也是接收信息的一條捷徑,可對一個手裏拿槍的士兵來說,要有槍感,槍感像人生的很多事一樣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也是我們班長說的……
又有光靶亮起,一陣齊射的聲音把許三多的說話打斷了。
許三多要離開師部回七連那天,碰着了團長。團長是從師部指揮樓里出來的,懷裏揣着個印着“機密”字樣的牛皮紙信封,心情有些沉重。那裏邊是軍區核批下來的訣議——一份有關“T師B團鋼七連改編事宜”的文件。
團長說許三多,你教了一個月,表揚你的電話我接了三個。許三多撓撓頭,他說是他們願意學。然後問團長,您怎麼在這?團長說我來師部開會。許三多說:我那點經驗早就教完了,明天我就搭班車回去!團長說不用了。他說我已跟師部打招呼了,今天就順便把你一車帶回去。許三多說那不好吧?團長說路上挺長的,我還想有個人說話呢。
許三多這才樂了。他說那您等我一分鐘!說完撒開腿就跑。團長剛點上煙,許三多提着行李已經回到了團長面前。他早就準備好了。
路上,團長問他:許三多,你在鋼七連呆得怎麼樣?許三多說挺好。團長說知道你挺好,每季度都拔了旗回來。我是問你怎麼個好法?許三多想了想:跟家一個樣。
團長呵了一聲,停了一會接着問:……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不理解團長說的什麼,他說怎麼會沒了呢?
團長說我是打個比方,我是說如果沒了呢?
許三多的臉色這下認真了起來,半天沒有響聲。
……行了行了,你別想了,我就是打個比方。團長嘆了口氣,但心情十分沉重。過了一會,又禁不住對許三多說:許三多,我跟你說吧,我還沒當團長那會吧,整天就盼着換新型坦克,現在我這團長也幹了一陣啦,我就開始有點怕換那新型坦克,你知道是為什麼嗎?許三多搖搖頭。團長接著說:因為老坦克是四人乘員組,新坦克是自動裝彈的,三人乘員組,那就是說,每四個人中間就得走一個人。我想不出那些被遣走的兵是什麼心情。……你送過兵嗎?
許三多說我送過我們班長。……老班長。
哭了嗎?
沒有。我過二十了,不哭。
團長哎了一聲:你真是還小啊。
團長懷着十分沉重的心事,但一時又不能告訴許三多。那就是他手裏拿着的“機密”。
團長在團部大院下車后,司機沒事便與許三多搭訕了起來,他說團長還真是很看得起你啊!也是,每季度都是拔旗大將,不折不扣的尖子。許三多說:我不是什麼尖子。司機以為許三多是害羞,便說這有什麼不好意思呢?我要是下連隊,一門心思就做尖子。
許三多看着回去的路並不遠,便跟司機說:離連里沒幾步,我自己走過去吧。司機卻說那不行,團長說了送到連門口的。你不願意聽,我不叫就行了。
司機說著就發動起了汽車,慢慢地往前開去。
尖子……不,許三多,我跟你們班長是同鄉來的。
河北定縣?
河北定縣。對了,他走了沒有?
走?上哪?許三多摸不到頭腦。
複員啊,命令一星期前就下來了,他跟我說的……
話聲沒落,車門砰地響了一聲,許三多從行駛的車上跳了下去,手裏拎着行李就飛跑而去。
司機頓時目瞪口呆,差點跟迎面而來的坦克撞在一起
已經很晚了,指導員洪興國偷偷往三班宿舍張望了一下,發現屋裏那幾個兵還是沉默着忙自己的事,不時有人往那空板床上看一眼,又趕緊把目光挪開。
許三多悄沒聲息地出現在洪興國的身後。洪興國轉身時嚇了一跳。
許三多,把你的鋪搬到上鋪,這兩天有新兵要來!洪興國吩咐道:你暫任代理班長,命令明天就下……許三多,你已經是做班長的人了,不光在訓練上,在情感上也必須成熟一點,懂嗎?
好久,許三多才回答了一聲是。
洪興國吩咐完就走了。但那張鋪板仍是空着的。許三多還是睡在他的下鋪。三班的士兵並沒有聽指導員的命令,一直保留着班長的鋪位。
兩天後,洪興國帶着一名年輕的士兵走了進來。
三班的士兵們正在打掃內務。
洪興國說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從電子戰營調來的馬小帥,學員兵,當然也是高材生。馬小帥,這是你們三班許班長。
馬小帥馬上給許三多敬了一禮。
許三多生硬地還了一禮,沉默一下,看看一旁的伍六一,吩咐道:伍班副,你給新同志交代一下有關的內務情況。
伍六一便對馬小帥說:這是你專用的儲物櫃,只允許放軍裝內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關業的書籍,十一號掛鈎是你的,軍裝軍帽和武裝帶可以掛在上邊,我們要求不管型號大小,必須掛得一般齊,我們相信良好的內務是能夠鍛煉軍人的素質……
許三多在自己的鋪前猶豫了一下,又看了一下那空床板,將整個的被褥捧了上去。
馬小帥,你睡這張床,我的下鋪。
這對三班來說是一個時代的終結,於是史今在這個班的最後一點痕迹,也消失了。
許三多整理着那張鋪位,他並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
團長在辦公室里已經解開那封“機密”的卷宗,將裏邊的文件遞給參謀長。參謀長看着那份題為“T師B團鋼七連改編事宜”的文件說:這不是個簡單的化整為零,它是把一個光榮的連隊完全拆散,我們拆的可是鋼七連活着的兵!
雖然消息還沒有公開,但一些人事上的調整已經在進行着。團長挺無奈地嘆口氣,倒像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
這對許三多來說,史班長只是鋼七連走的第一個人,往下,嚴格的篩選將開始,七連的每個人都面臨著改編的生存危機。
幾天後的靶場上,七連正在打活動靶,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有幾個團部參謀拿着本在身後記錄。人人都格外地抖擻精神,經常出現幾支步槍同時打得一個活動靶四分五裂的情況。
槍聲漸漸稀落下來,只剩下伍六一和許三多兩個人在射擊了,眾人都看着,因為看這兩人的射擊,是一種享受,似乎他們和子彈有一種默契。
忽然,許三多停止了射擊。甘小寧說怎麼啦?
許三多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他留伍六一一個人在那裏進行步槍獨奏。
許三多從停放的步戰車中間走過,發現白鐵軍和新來的學員兵馬小帥在說著什麼,問道:這是聊天的地方嗎?馬小帥嚷了聲是就跑開了,他知道許三多是個不太注重這類小節的人,而白鐵軍則更是過分。他說哎喲,許班代,俺們這廂有禮啦!
許三多不吃這套:代理班長就代理班長,什麼叫班代啊?
俺們看着你長大的,這班代是老兵專用詞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話請說。
班代大人請過來,我這有絕密內參。
什麼內參?
白鐵軍看着遠處那幾個參謀在交換着意見,說:知道為什麼他們天天跟着咱們嗎?評估。
為什麼要評估呢?我們是一線部隊,做個評估不是很正常的嗎?
白鐵軍故作神秘,早就是慣常表情了。他說我告訴你深層的含義,鋼七連要改編啦!
許三多說這就是你的絕密內參?上星期我就聽過了,誰會信這種謠言?
白鐵軍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許三多說瞪我幹什麼?白鐵軍說班代,你真是塊做班長的好料子,馬上就知道維護軍心是第一重要的。許三多說什麼意思?白鐵軍說你知道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的時候為什麼要讓着伍班副?許三多說我競技狀態不好。白鐵軍說你知道連里團里這有意無意搞的每一次測試,都關係到這個人以後能不能在部隊裏呆下去,所以你讓他。
許三多說沒有。白鐵軍說我還有幾月就複員了,這改編的事跟我沒多大關係。不過班代……
許三多說:是班長!
班長就班長,白鐵軍說我們看着你着急啊,七連的兵都太好鬥了,你這號的人是沒有的,所以我必須提醒你,你這樣做是沒有用的。如果說白鐵軍從來就不習慣太誠懇的話,那他這次是誠懇的,甚至帶點憐憫。許三多覺得很熟悉,打他的孬兵時代過去后,已經很少人用這種眼光看他了。他終於嘆了口氣,知道太大的事情總是瞞不過去的,於是說道:不管怎麼樣,改編這事眼下還只算流言蜚語。
評估完畢,許三多和伍六一在戰車後門邊看着最後一名士兵上車。按慣例,隨後是班副上車,班長最後。伍六一卻沒動窩,許三多看他一眼,他的眼睛告訴他,你上。
伍六一卻說:今兒不算。
許三多知道他說什麼,說:那什麼算?
伍六一說:回去比別的,比出來什麼什麼才算。
不等許三多回答,伍六一自己上車去了。
伍六一回營就上三連食堂去揭鍋。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鐵鍋,然後叫人把鍋抬到門口,對着許三多說:這個是單兵攜行具中最難背的傢伙。司務長一看嚇壞了:背這個跑呀?你幹嗎不背步戰車跑?
伍六一要玩真的了。
一頂軍帽握在甘小寧手上,他一聲發令,軍帽落地。許三多和伍六一兩人,一人背一口鍋,手上兩箱機槍彈,就飛了出去。
誰都知道那樣跑起來有多彆扭,背上一口直徑一米多的鍋,手還沒法扶。每一步,鐵鍋沿都在兩人腰上重重打磨着。
兩人那簡直是自虐。
許三多很快就習慣了。從班長走後,伍六一對他就沒過好臉,一直玩命地比,比一切,粗重的細巧的,文的武的,比拿手的和不拿手的。
從背上的劇痛中,許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實班長走了,最難受的並非是他。
所以,最後先達到終點的,還是伍六一。
可伍六一發現了問題,他說不算。
許三多說你要怎樣才算?
伍六一還是那一句:比出來才算。
兩人接着又比起了掌上壓。記數的是甘小寧和白鐵軍。一群士兵在旁邊吶喊着助威。
最後輸的還是許三多。
許三多從一開始就一直輸,玩命地輸,這讓伍六一更加生氣了,他把這種容讓當作一種蔑視。事實不是,事實是許三多不想再搶走別人的機會,有了這種念頭的人根本沒有力氣。
白鐵軍着急了,他說:班代,你起來呀!
許三多不動彈。
伍六一又撐着多做了一個,最後在戰士們的嘆息聲中整個人砸了下來。
兩個人就這樣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個在床上趴着,一個在床上側着。
外邊的操場上,高城突然集合連隊,床上的兩人,你瞪我,我瞪你,誰也動不了。
列隊進宿舍,一排先進行參觀。高城命令道。
兩人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但誰也沒有做聲。
門開了,一個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隊而進,默默的,像是追悼會似的。
高城說話了:成縱列隊形,向右轉,立正,稍息。現在看好了,就是這兩位,今兒下午超負荷跑了五千米,兩人又比着做了兩百多個掌上壓,現在算是消停了,趴窩了。兩位,別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來。
兩人不情不願地撩起衣服,兩張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繃帶。
同志們有什麼感想啊?
伍六一嘴裏卻還哼哼地說:爬了起來就又是一條好漢。
高城憤怒了:你爬得起來的時候再做檢討吧。白鐵軍,你們同班,又是幫凶,你發個言吧?
白鐵軍的嘴裏剛剛說了一句班代,後邊就沒詞了。
說話呀!高城命令道。
班長和班副這種敢練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們學習的!白鐵軍大聲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聲:學習是吧?好,你現在就學,兩百個掌上壓。
白鐵軍頓時慌了,說:報告連長,我不是尖子,撐死五十個。
一百個!
白鐵軍二話不說,就在地上做起了掌上壓。
高城轉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寧的身上:你的態度呢?
甘小寧撓撓頭:我能做一百個,我做一百五十吧。
兩百個!
甘小寧沒說什麼,趴在白鐵軍身邊也做了起來。
這時,高城忽然不生氣了。他的嘴角出現了一點笑意。
隨後是二排進來。洪興國有點擔心,悄悄地對高城說連長,有個意思就行了。高城說不行,這種歪風邪氣,我怕他們至死方休。
這天吃飯的時候,許三多碰見了成才。他發現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軍地的餐廳,說是吃飯,實則是喝酒。那一餐兩人都喝了不少的酒,喝得成才的身子都有些晃了,成才又一口氣拎來四瓶啤酒。許三多說喝了。可成才說:我想喝。許三多說你還得回紅三連呢。
紅三連?這時,成才突然說:許三多,我想回鋼七連。
許三多強打着精神,他現在實在沒有鼓勵別人的力氣:我知道你不想走,可……到哪都得好好乾啊,成才,這才是你嘛!
成才說你不知道!我不好好乾,我累了!
許三多說你受什麼委屈了?
成才說:我轉志願兵了。一級士官。
許三多樂了:這不是挺好的嗎!成才,我還是列兵你就是士官了,你看你什麼事情都走在我前面。
成才卻說我不高興。可許三多還是忍不住樂,他說好好,你不高興。想了想說:得慶祝一下吧,怎麼慶祝呢?士官同志,我不愛喝酒,我給你敬個禮吧!
真的就給成才敬了一個禮,可許三多的手還沒有放下,成才的嘴就一扁一扁地要哭起來了。
他說許三多,連你也取笑我了?許三多說我沒有,我怎麼會取笑你呢?這不是個好事嗎?成才,我知道你其實就想在七連干狙擊手,可你去了三連,不就為做了士官好認認真真做自己的事嗎?現在做成了,不是個好事嗎?
成才說我轉了志願兵,升了士官,做了班長,可是許三多,你知道我去哪個班嗎?
哪個班?
你來的地方。
我來的地方?
你從哪來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樹鄉?不可能哪,咱那沒部隊呀。
成才憤怒了:你是從五班來的你知道嗎?荒漠裏,油管邊,舅舅不痛,姥姥不愛……
紅三連五班?!許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
成才又氣了:你笑什麼?你覺得我很好笑?
許三多說我是覺得真巧。
成才說對你來說是巧吧,可對我來說它是落後兵的療養院,是所有班長的墳墓!
許三多想了想,說: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樣。
成才說你看看我這個圈子繞的啊,好像做夢一樣,七連的人都被我得罪了,三連我也沒朋友……
許三多還是對成才說:五班真的挺好的,老魏、薛林、李夢,他們都是不錯的人。
成才說好你怎麼不去?還說李夢,就是這個李夢,好好的班長不幹了,非得去團部做公務員!我就是去頂他的缺!
許三多一聽,真的驚訝了,他說李夢去團部啦?
成才說我說我的事,你管他幹什麼?聽說管團報的幹事特賞識他,說他文章寫得好,在雜誌上發表過小說。
李夢的小說發啦?許三多不覺又是開心地笑了。
成才卻說當兵的寫什麼小說呢?他能在八百米外打滅一個燈泡嗎?他能在臭水溝里一趴一天等一個目標嗎?他就是不務正業!成才看着許三多苦笑的臉,忽然間很沮喪。他說許三多,你為什麼不說說我?許三多說:說你什麼?成才說:你可以罵我,說我機關算盡太聰明什麼的。我的機心也很重,我這幾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樣踏實就好了,我就還在七連,除了我的狙擊步槍什麼都不想。
一聽成才留戀七連,許三多的心忽然就緊了。許三多真想把情況告訴成才,可話到嘴邊,又閉上了。
轉身,許三多就到團部團報編輯室找李夢去了。一進門,就被張幹事認出來了,他說你就是我畫過的那個兵!許三多說您還記得我呀?張幹事一下就得意了,他說那可是拿了全軍獎的畫兒。有什麼事?
許三多說請問李夢在嗎?張幹事說對了,他是你的戰友,你來看你的戰友?許三多說對,如果有什麼不方便……
張幹事說方便方便!而且我正在等一個像你這樣的人!
許三多愣了:等我這樣的人?
張幹事說對。我正寫一篇關於戰友情的徵文。我實在應該去體會一下戰士們樸實的感情,可我還得參加這個,唉,太忙太忙,浮生空自忙啊。
許三多看看他手上拿的那印,不知道那是什麼。張幹事告訴他,那是篆刻,一種古老而高雅的藝術。許三多就說您懂得真多。可張幹事竟然嘆氣,他說有時候我希望自己懂得少一點,這樣我可以拿出真正專心的作品。
許三多不由又是一愣。
張幹事說我現在要採訪你了,先談談你的戰友吧。許三多以為他說的是李夢,便問道:他去哪兒啦?張幹事說他一會就回來。然後問許三多:戰友這個詞能在你心裏喚起一種神聖的感情嗎?
許三多好像聽不懂他說的神聖。張幹事只好啟發了,他說就是感動得不行,一想起來就想哭什麼的?許三多卻告訴他:我們連長不喜歡我們哭,我們是鋼七連,打仗的部隊……
一說到鋼七連,許三多就說不下去了,他為鋼七連感到難受。
不要壓制自己的感情,好好想一想。
壓制?沒有啊,我們班長也說了,當兵的時候不要想太多,脫了軍裝回家能想一輩子。
張幹事不滿意,他總要套出一點什麼來,他說這麼說吧,一種超越一切的情感,一種炮彈炸過來時撲在他人身上的那種衝動什麼的。
許三多說那得等打仗時才知道。
張幹事顯然很失望了,他說你是有思想的啊!可許三多說可我真沒想,對不起。
張幹事只好低頭繼續砸他的印。許三多看着有點好奇,又問,您這是在幹什麼?張幹事說:我要在這方印上造出歷盡滄桑的效果,看見這裂痕沒?這代表歲月的年輪。
許三多聽不懂:歲月也能造出來呀?
張幹事只好抬頭瞪了他一眼。
許三多笑笑的,說,我是說您真行。
兩人一時就有點僵了,幸好李夢進來,把一膠袋土豆放在桌上,嘴裏說:看,菜給您買回來啦,這可是新土豆。他原來是替張幹事買菜去了。這李夢真會。
說完,李夢發現了許三多,於是大喊了一聲,把許三多給抱住了。
李夢真是發表了小說了,那小說叫《荒原上的老馬》。
許三多看着李夢給他看的那本雜誌,問,是我們那老馬嗎?
李夢面有得色,說不成體統,但是有紀念意義。一個愛情故事。
許三多說是老馬臨走時說的那事?他和牧羊姑娘什麼的?
是。李夢想起有點難堪把書拿過來合上:我已經修改過了,比原來好很多了。
許三多說:可你寫的事情是根本沒有發生過的呀!
那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他已經走了。李夢說許三多你還是這麼死性,這是小說又不是散文!
可許三多說:老馬知道了會不高興的。李夢說他會高興的,不是每個人都能被寫進小說的。
許三多的眼神里卻充滿否定。他忽然問:薛林和老魏呢?李夢說薛林還在五班,可老魏兩月前複員走了。
許三多腦里好像有點嗡嗡地響,他說那為什麼不告訴我?
李夢說我們尋思你挺忙的,全團挂號的尖子嘛。
許三多默然了一會,真的有點傷心,他說你們每個人走的時候,我都想送。我們是一個班的。李夢說我不會走的,許三多,我以後就在團部了,以後你那邊有什麼先進事迹要先告訴我,我是軍報的特約通訊員。以後你抓事迹我寫稿,咱們倆一塊風光。
我們那沒什麼先進事迹。
沒有事迹可以挖掘一些有亮點的語言嘛!比如說現在不盡鬧改編嗎?弄些別看人走心不涼,回家建設為國防什麼的……
許三多不想聽下去了,他說李夢,我回連隊了。說完轉身就走。李夢看着走去的許三多,臉上終於露出些不滿的表情,他覺得有些悻悻的。
張幹事卻終於把那塊印砸好了,他如釋重負地放在桌上,然後去檢查李夢買回的土豆。一邊看一邊說:小李子,你這戰友可不咋的……這土豆也不咋的嘛。李夢說挑土豆我可有一套,您聽我的錯不了……戰友嘛,他怎麼的我都不在乎,這麼高尚的感情,哪能計較什麼回報呢?
張幹事忽然就扔了手裏的土豆,他說:這話對了小李子,你再給我來這麼兩句。
李夢一下就精神了,他說:戰友好像身上長出的一條胳臂,一塊長了三年,一下沒了是怎麼著也受不了……
張幹事找了一張紙便狂記了起來,嘴裏說:接著說,接著說。
李夢說:戰友絕對不會成為往事,因為我們都是一塊兒成長的……
接著說接著說,我瞧這篇文章要出來了。小李子,這文章咱們倆一塊署名,弄不好得獎!
李夢備受鼓勵了,他說戰友是最男人的交情,因為我們都是想着共一個壕溝的;戰友是最無私的,因為我們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整體,他死了,我就死了一部分,他走了,我就走了一部分。如果我戰死了,我最擔心的是我的戰友,因為我知道他被切掉了一條膀臂;如果我走了,我最挂念的是我的戰友,因為我太希望他比我在的時候活得更好……
七連的會議室里,參謀長和幾名軍官都在等着高城和洪興國兩人的到來。參謀長讓他們坐下。高城不坐,他說我站着舒服!請團首長指示!
高城的說話和眼神都像帶着刀子,參謀長暗暗嘆了口氣,說:沒有什麼指示,命令已經下達了,就在桌上。高城徑直地邁向桌邊,翻開了那本薄薄的名冊,上邊寫着:《T師B團第七裝甲偵察連編製改革計劃:首期人員分配名單》。第一個躍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導員洪興國,改任C團九連指導員。下一個是三班的老兵白鐵軍,役期將滿,提前複員。
高城一張一張地翻着,心在一點一點地透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