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初識
初三暑假的最後幾日，蘇小沐每天都在猶豫着。
一張自費生的錄取通知書，如同一座大山似的壓着她喘不過氣。退後一步，有本區重點職高院校校長承諾的特別獎學金和工作分配……
她沒有父親，家裏僅靠着母親那點工資過活。她的意思是讀職高早點畢業幫襯着家裏才好，可是蘇小沐的母親心氣高，說什麼都不肯再讓她走自己的老路，執意讓她讀高中，參加高考。
北京的秋天日漸寒冷，一場大雨將蘇小沐家門口處的地面弄的分外泥濘。她惦着腳尖，好像雜技演員似的跳過坑坑窪窪的水坑，走入家門。
這片平房區是南二環的城中村，很多人都相信如果拆遷大家會一夜致富，可是政府就是不拆啊。
蘇小沐平日裏表現出對拆遷沒想法，其實心裏也希望趕緊拆遷，讓家裏富裕一些。她的姥姥思想守舊，年歲大了記性不好，好多話喜歡重複着說。為了點生活費念叨來念叨去，惹人心煩。
“沐沐回來啦？”姥姥從昏暗的角落走出來，因為是上午，光線可以從窗戶外面照射進來，她為了省點錢根本不會開燈。
“我媽呢？”蘇小沐把書包扔到床上，搬了個板凳在院子裏看書。
“去廠里了，聽說廠里效益不好，領導打算將工廠改成旅館做旅遊業。”
蘇姥姥每天都忍不住念叨這件事情，臉上是莫名的焦慮。
工廠改制，必然會有大批人下崗，他們家祖孫三人全靠着蘇媽媽的收入生活。
蘇小沐低着頭，目光死死的盯着書本卻什麼都看不進去，小聲的嘀咕：“姥姥，還不如讓我去念職高早點工作呢。您幫我勸勸我媽，咱家都快揭不開鍋了，還讀什麼書啊。”
姥姥怔了下，不快道：“這話你可別和我說。到時候你媽又說我叨叨的。她老覺得我耽誤了她，當年逼她去廠里接班沒讓她考大學……”
蘇姥姥的念叨神功又開始了，蘇小沐急忙躲進屋裏。
蘇姥姥蹣跚的走了進來，扶着門框說：“你媽心思你又不是不曉得。這兩年街坊鄰居閑話少了？她總覺得你爸當年不要她是因為她沒文化，然後埋怨我。真是的，不說自個沒能耐留住男人……”
又開始重複這點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兒……
關於她的爸爸，蘇小沐不是沒有過幻想。據鄰居說她媽媽年輕時特別漂亮，還有人見過一個男人開着紅旗轎車接她媽媽。這年頭有幾個人可以開得起紅旗轎車？
不過，蘇小沐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姓蘇，已經表明了母親的態度。
蘇小沐見姥姥說話越來越難聽，不由得一陣頭大，皺起眉頭，道：“姥姥，您對待自個女兒能不能別這麼……刻薄啊。”
蘇姥姥冷哼一聲，道：“我刻薄？我養你媽那麼大還錯了嗎？最後落下什麼好！一把年紀了還要擔心你們娘倆以後怎麼活！她大肚子被男人甩，我讓她去找你爸要錢她又不去，為了那點廉價的自尊心。還死活不和我說是誰！害我被老街坊嘲笑一輩子。”
蘇小沐望着姥姥褶皺的臉頰，十分無奈。
姥姥其實還是很愛媽媽的，就是有時候說話忒難聽。姥姥對媽媽的情感也很複雜吧，或許覺得怒其不爭。因為未婚生女，媽媽差點丟了廠里的工作……後來還是姥姥去廠長家門口撒潑打諢的鬧，然後又跪地磕頭，這才保住媽媽的工作。
蘇小沐攥着書本，也有些煩了，說:“她連自己都快養不活，還偏要逼着我去讀書。”
“蘇小沐！”
“啊？”蘇小沐一愣，順着姥姥的目光，回頭一看，尷尬的叫道：“媽！”
蘇媽媽是個利落女人，她的背脊永遠挺着筆直。她的腳下穿着當下時髦的黑色絨布高跟鞋，清脆的腳步聲在屋子裏顯得很是響亮。她的手裏拎着菜，冷着臉直接進入廚房。
蘇小沐懊惱的拍了下手，小聲說：“媽，你怎麼那麼早就回來了。”
蘇媽媽沒吱聲，蘇小沐討好的幫忙洗菜，姥姥在院子裏一邊收拾垃圾，一邊叮囑着：“沐她媽，你晚上把這些拿給街頭的陳老頭。”她指着清晨從外面撿回來的電線，說：“上次他說過，這個電線可以多賣點錢，因為裏面帶着銅絲呢。”
蘇媽媽點了點頭，從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蘇小沐，道：“一年級的學費。”
蘇小沐瞄了一眼信封裏面，眼睛瞪得老大，一疊厚厚的人民幣。她怔怔的盯着母親，窗外的日光映射在母親的臉上，將她鬢角處的汗水汗照耀的特別明亮，刺的她雙眼有些睜不開。
蘇媽媽一邊低頭切菜，一邊說：“小沐，你現在的任務就是上學，不要整那亂七八糟的事情，否則我真的會打斷你的腿。”
她的聲音低沉平穩，卻很有力量的敲打着蘇小沐的心臟。
蘇小沐咬住唇角，盯着一疊人民幣，想起要立刻交出去四千塊錢，簡直是割肉啊啊啊啊啊……
在蘇媽媽的“壓迫”下，蘇小沐還是成為了重點學校一中的自費生。
一中是市重點中學，校風優良，開學日大門口處的學生們統一着裝，微笑的歡迎新生。
蘇小沐內心忐忑的假裝淡定的走入校門。
她能考上一中也算是拼勁人品。在此之前，蘇小沐所在的九中是全區出了名的流氓學校。身為單親家庭出身的蘇小沐為了不受欺負，於是主動的……欺負別人。她的名聲不太好，不過卻也落了幾年清凈，這才能考得上重點高中。
蘇小沐才走入大門口處，就有學姐上來和她說話，讓她受寵若驚。然後告訴她要辦理什麼手續，所在班級位置。
蘇小沐表面冷淡，實則緊張極了，袖子都快被自個揉爛了。或許這裏真的和九中不一樣，蘇小沐對未來的生活生出幾分期許。但是這份期許不過片刻就變得支離破碎……她居然遲到了。
蘇小沐望着緊閉的教室大門，猶豫不決。
“裏面在早自習呢。”誰在她耳邊小聲說。
蘇小沐嚇了一跳，入眼的是一個睡眼朦朧的女孩。
她的臉蛋圓圓的，好像個蘋果，再配上一雙墨黑色的大眼睛，顯得特別聰慧可愛。
“嘿，我沒起來。也晚了。不過你叫什麼，報道那天我都沒見過你。”女孩很熱情的說。
蘇小沐有些發獃，報到日在開學日的前一周，她當時還沒想好要不要上高中呢……其實蘇小沐很想問她，早自習到底要幾點到啊？她在九中就沒上過什麼早自習。
“你來這邊站着吧。”女孩的聲音好像天籟，甜美動聽。
她沖她淺淺的微笑，兩手交叉垂在身前，亭亭玉立的站在門外。
馬尾辮上的粉色頭繩系了一個漂亮的胡蝶蝶……
若不是她時不時的打個哈欠，蘇小沐會認為她是那種唯有在漫畫裏才會存在的淑女。
“你晚了十分鐘，我晚了五分鐘，可惜都是晚了。”她伸手拉住蘇小沐，道：“你別擋着門呀，萬一老師出來呢，就第一個看到你。”
蘇小沐垂下頭，目光落在她的手上。
在女孩碰觸她的那一瞬間，她差點本能的給她一個過肩摔……
對於陌生人的親近，她有些不太習慣。
“早自習幾點完。”蘇小沐克制着心底的尷尬，默念着，一切重新開始……要學會重新開始。
“七點四十五，八點開始上課。咦，你不知道嗎？對了，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徐伊伊。”
“數字一嗎？”蘇小沐驚訝的問道。
“伊人的伊，‘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伊人！記住了嗎？”她似乎很忌諱別人念錯自己的名字。
蘇小沐不太明白她說的句子，懵懂的點頭。
徐伊伊又打了個哈欠，蘇小沐發現她一點都不緊張，說：“第一天就遲到，你不怕老師說嗎？”
徐伊怔了下，神情依舊不是很清醒，道：“我也不是有意的嘛，你還沒說你叫什麼呢！”
“蘇小沐。”
“蘇小沐？”徐伊伊重複的念了一句，說：“好的，記住了。”
“徐伊伊，我看你聊的還挺開心嘛。”
一名帶着金邊眼鏡的女老師拿着書本，站在他們兩人身後。
“李老師好！”徐伊伊立刻瞪大了眼睛，兩手放在身側站的筆直。
李老師低頭看了一眼手中冊子，眉頭微皺，說：“你就是蘇小沐把，九中考過來的？”
蘇小沐點了點頭，九中兩個字聽起來略顯刺耳。她偷偷的瞄了一眼徐伊伊，見她居然沒有任何鄙夷的神色，反而一臉崇拜的小聲道：“你居然是九中的，我的老天，那所學校的人居然能進一中。”
“徐伊伊！”李老師見她明目張胆的竊竊私語，忍不住點大聲道。
徐伊伊撓撓頭，一點都不害怕的樣子。她初中便在一中，還是升旗手，學習好，大大咧咧的性子連校長都聽說過。
不過因為她是尖子生，老師們不會覺得她胡鬧，反而認為是性情真實，特別可愛。
徐伊伊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拉着蘇小沐進班。
早自習結束后可以休息十分鐘，她指着中間的位置，說：“別人座位都分好了，咱倆坐這吧。”
蘇小沐不太習慣徐伊伊的熱情，但是想了想也沒有其他位置，便同意了。
“伊伊！這裏。”一個瘦高男孩沖他們搖手，蘇小沐戳了戳徐伊伊的胳臂，提醒她：“那個男生在叫你。”
徐伊伊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揚起下巴，道：“不用搭理他！”
“啊！”蘇小沐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男孩。他的皮膚白皙，清澈的目光顯得清冷，五官精緻。
第一堂課是班主任的語文課，主要用於整理班級內務。其中有班幹部的選舉，基本上都是來自一中本校的學生。
蘇小沐沒想到，徐伊伊居然被任命為學習委員。
她見她一臉不情願的樣子，不由得生出幾分羨慕的感覺。有些人天生出眾，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贏得所有人的好感，。
“喂，蘇小沐，你不記得我是誰啦？”有人敲了敲她的書桌。
蘇小沐抬起頭，發現一個熟面孔，居然是她的初中同學。
“許嘉琪！”
許嘉琪做出噓的動作，小聲的咬耳朵道：“我爸托關係送我進來的，不許和別人說哦！”
蘇小沐狠狠的點了下頭，她非常能理解許嘉琪的心情，因為他們處境相當。
她也不想讓其他人得知她是自費生。
“沐沐，我還真怕一個人在這裏讀書，如今遇到你，我就放心啦！”許嘉琪發自內心的開心，蘇小沐三個字在九中可是鼎鼎有名的不好欺負。
徐伊伊挽住蘇小沐胳臂，指着站在講台上朗讀班規的男生，說：“看到了嗎？他是班長穆宇琛，初中時候就是校草啦。站在她旁邊的宣傳委員秦雨晴，也是本校生，據說家裏和肖家關係特好，然後就把穆宇琛當成私有物，和誰都拽拽的，可煩人了。”
蘇小沐帶着幾分好奇的看過去，雖然大家年齡都不大，但是凜然形成了各自的圈子。她的目光落到了講台上面的男孩身上。
那是一個身材挺拔的少年，墨黑色的頭髮，金邊眼鏡，白凈的臉頰和迴響在耳邊溫和的聲音，讓人覺得好像躺在溫暖的床上。陽光從教室的大玻璃窗傾灑而下，落在他的身上，彷彿將他的身體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環，令人無法移開目光。
他是她從未遇到過的一種男生。
徐伊伊發現蘇小沐沒聲了，轉過頭盯着她。
突然，她將自己的臉頰移的特別近，貼着她的眼睛，說：“親愛滴蘇小沐同學，你不會第一次見班長就要成為他的粉絲了吧！”
“啊！”蘇小沐被放大一號的徐伊伊嚇到，忍不住驚呼出聲。
徐伊伊見自己的惡作劇得逞，掐了下蘇小沐的臉頰，道：“真是個膽小鬼。”
蘇小沐有一瞬間的惡寒，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欺負，可是莫名的，她非常喜歡這種感覺。
第二天，蘇小沐告訴自己不許遲到，可是跑出來的時候正巧碰到了姥姥在路邊掏垃圾。她看着姥姥的手死死的撐在垃圾桶邊上，彎曲的背脊已經無法站的筆直，忽然有些難過。
她跑過去扶着她將垃圾塞進了紙袋裏，才趕去學校，於是又晚點了，不出意外的看到了徐伊伊亭亭玉立的身姿。
這姑娘也真是死性不改呀……
徐伊伊見到蘇小沐，臉上忍不住揚起一抹笑容，小聲道：“蘇小沐，你真夠意思！”
蘇小沐瞬間無語……她才不想遲到呢好不好！
咦，似乎多了個人。她探過頭，發現徐伊伊身邊還有個人，正是昨天叫她的男孩。
他個子很高，清冷的目光看向蘇小沐，唇角揚起露出了潔白的牙齒，友好道：“你是蘇小沐吧，我叫駱安，是伊伊的好朋友。”
蘇小沐知道他叫駱安，因為昨天班委會名單有他的名字，是體育委員。
“同學而已！”徐伊伊訂正他，扯高氣昂的模樣十分欠扁，又讓人覺得可愛。
“嗯，小學加初中同學共九年。”他似乎並不介意，聲音遠不如外表看起來疏遠冷漠。他的眼底是寵溺的笑容，好像不管徐伊伊提出什麼要求，他都不會拒絕。
這樣的目光蘇小沐以前見多了，但是她知道一中和九中不一樣，這裏的學生們目標是高考，而不會將心思放在其他方面。
其實挺令人難以置信。高一時候溫文如玉的靦腆少年，後來會變成另外一副樣子。
李老師站在他們三個人的身後，狠狠的敲了徐伊伊的後腦一下，說：“下課後來我辦公室。”她的目光略過蘇小沐，猶豫片刻什麼都沒有說。
蘇小沐胸口悶悶的，她清楚那道視線的意義，這是放棄一個學生的前兆。她嘴唇微張，想解釋什麼又覺得多此一舉，一個每年交着四千塊錢學費的自費生，裝什麼可憐呢。
午休時分，一中不允許學生在中午的時候離開校園的。學校給大家定了營養午餐，五元一份。
許嘉琪知道蘇小沐家庭條件不好，便想着幫她一把。她每次都多買一盒，美其名曰，我的飯量是一份半，點一份不夠吃，兩份呢，要勞駕你幫我吃掉。
蘇小沐不願意佔人便宜，每次只吃自己的那份，所以中午的時候，兩個人老因為吃飯起爭執。
一中的本校生十分排外，徐伊伊雖然和蘇小沐關係好，但是也還要和以前的初中同學一起玩。
徐伊伊總是故意忽略駱安，駱安又懶得搭理其他女孩，便和蘇小沐經常會坐在一起。沒多久，許嘉琪也加入進來，三個人成為了無話不說的死黨。
蘇小沐每次想起高一那一年的日子，嘴角都忍不住揚起。
夢一般明亮寬敞的教室，徐伊伊和許嘉琪圍着她討厭當下最火的偶像男團，校園裏的趣事。誰誰又給駱安寫情書，學姐們倒追誰誰誰，班長穆宇琛要參加全球性質的奧數競賽，如果獲獎搞不好可以保送清華呢等等等。每個人腦袋裏似乎充斥着許多不切實際，卻又似乎發生着的八卦。
窗外明媚的日光傾灑而下，將一張張稚嫩的臉頰照映的燦爛耀眼，三個人竊竊私語斜靠在一起，沒原因的咯咯咯的傻笑不停。
那真是她人生最好的時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