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四章
葉臻醒來的時候,窗外正下着雨加雪,零零碎碎的水花摻雜的冰晶拍打在透明的窗欞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酒店套房裏空蕩蕩靜悄悄的。她看了眼床邊的鐘,已經下午兩點了。
起身過後才知道,隨行的傭人們大多數都忙着去安置蘇牧天和她的新居了——說是新居,實際上一點也不新,古董的很,是老爺子沒出國之前留在法租界,也就是現在靜安區的一棟老洋房。老人念舊,一直沒捨得就這樣棄了,而是花了點價錢一直託了人給照看着,如今剛好能用上。
而聽留下照看她的郁姨說,蘇牧天也一早便去公司了,小紉玉黏着他不放,也順帶被他提溜着去。浩浩蕩蕩的一行人,現在到清靜的只剩下她一個。也好,方便辦些私事。
用過午餐過後,打發了郁姨和司機去靜安幫忙,自己收拾了一下,攔了輛出租:
“師傅,去嘉定。”
“嘉定哪哇?”
“松鶴公墓。”
葉臻在碑石林立中尋覓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她的寶貝。
那樣突兀的映入眼帘,只是在某處一個轉身,恰好就看見了。
愛子梁衡之墓。
黝黑的石碑上,這一行字被雨水沖刷的很乾凈。
愛子?可真是諷刺。
她笑了,如釋重負的微笑,不急不慢的走上前去,彎身,她用一束新鮮的百合換掉了墓碑旁有些泛黃的花朵,抽出一方帕子,仔細的將黑白照片上的污跡和水霧擦拭一遍又一遍,直至兒子的笑容清晰可見。
溫柔而慈愛的動作,一如往日,那個年輕的母親嗔怪着替那個調皮的小子擦去額上晶亮的汗珠。
沒有說話,沒有嚎啕,她只是舉着透明的雨傘,小心再小心遮住那一方天地,輕輕的擁住冰涼堅硬的碑石,護佑兒子不再被這一時的風雨侵襲。
也這樣的天氣,也這樣的情景。她又想起那年春天,也差不多是這個時節,她護著兒子逐漸冰冷的小身體,獨自在雨中走了一整夜,沒有人理會她,只有周遭各色異樣的眼神一直陪伴,或恐懼,或嗤笑,還有說她瘋了的,什麼都有,當然,也有某個人,不遠不近,一直跟在後面的腳步。其實她意識很清楚,那一晚發生了什麼,她都知道。而某人以為她不知道。
也正是那一晚,懦弱猶豫了多年的她,終於有了決斷。因為她終於看清,那個男人,他的血管里,流着的究竟是什麼。不是血,是冰。
人們都說人如其名,並不是沒有道理的。
“傻兒子啊...”她極輕微的囈語,“你說你那一天,做什麼要追妹妹出去呢,她是騙你玩的啊。”
....
李斯特的《鍾》聲忽然敲響,葉臻拿出手機,看着閃爍的屏幕,秀美輕蹙,有些不悅,更多的是無奈,“怎麼了?”接起電話,她輕聲問道。
“哪兒去了?”蘇牧天問。
“去看望一個故人。”她說。
他“喔”了一聲,不依不饒,“怎麼不叫司機?”
“上海弄堂多,七拐八彎的,司機剛來也不見得認識。”她不慍不火的回答,“我很快就回去了,不用擔心。”
“...”那頭沉默了一下,隨即,“我回頭給你找個當地司機。”
葉臻嘆氣,剛想再說什麼,卻——
“打擾一下。”肩膀被拍了一下,轉身,是一個高挑的女子,手捧鮮花,臉上掛着禮節性的微笑,正和她做了一個十分抱歉的手勢。
“等等。”葉臻打斷她,和電話里那位道別,“我回來再說吧。”
“有事么?”掛斷電話,葉臻抬頭,沒有客套,開門見山的發問。
“呃,是這樣的小姐,您擋到路了。”那女人抬手示意了一下她身後的墓碑,“我受人所託,來換今天的鮮花的。麻煩您讓一下。”
受人所託?葉臻又掃了眼她懷裏一大捧的白菊,又想起了剛剛被她換掉的那束微黃的,今天的鮮花?那句話在腦子裏過了一下。
“還真是勞煩他費心了。”
女人彎下身子的時候,聽見頭頂上方傳來很輕的一聲冷笑,於是她抬起頭,同葉臻對視,看的出她有點驚訝,更多的是困惑,“您怎麼知...您認識梁先生?”
“請問你是哪位?”沒有理會她的疑問,沉默半晌,葉臻有些突兀的開口,“今天是梁衡的忌日,他為什麼不自己來而是...麻煩你?”
“哦,是這樣,梁先生今天確實有點急事,走不開,我是他助理,所以替他跑這一趟。平常他都是自己來的。”覺察到了葉臻有些不善的態度,女人的回答依舊不慍不火,簡單扼要的介紹完情況過後,她朝葉臻伸出手,“我姓林,林朵瓷。”
葉臻眼皮一跳,意味不明的笑,慢條斯理的摘掉自己手上的羊絨手套,伸出手和她略握了握,直視着對方的眼睛,報出自己的名姓,“葉臻。”
對方只是溫文的一笑,表情沒有什麼波動,看來是不知道自己身份的。
也正常,當年自己出國的時候,集團里似乎的確沒有林朵瓷這號人物。起碼高層里沒有。而她和那人婚事辦得挺隱秘,證扯了婚宴還沒來得及辦就再見來不及握手了。倆人都沒什麼朋友,知道他結過婚的人屈指可數,知道他娶的是誰的人估計還夠嗆。就那麼少的可憐的幾個人,在當年那場劇變過後,他們估計也像外界傳言的那樣,以為她掛了。
其實就連她自己,也正是昨晚在恆隆廣場才知道,自己已經‘病逝’多年了。這幾年這老奸商還打過幾張悲情牌,推出的幾個新作品被冠名‘贈與天堂里愛妻的禮物’,更是把那些少女心的小姐和豪門小怨婦哄的淚眼婆娑的,大把大把的掏票子為‘別人家的故事’買單。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個在圈內口碑甚好的作品沒有大力推廣到國外,只有那麼一兩件上過概念性的時裝展周。
無論如何,他在外界似乎還一直保持着鑽石單身漢的名頭,據她了解和推斷,一直到現在,集團里很多懷春少女還一直垂涎着這隻肥美可口的大金王八。
這年頭,離過婚或者喪過偶的多金男人,比單身的窮小伙更有市場,更受歡迎。這個現狀很無奈,卻現實的很。
葉臻嘆氣。不着聲色的又仔細將眼前人細細打量了幾番。
助理么?腦中隱約有那麼一絲印象,對了,想起來了,昨天酒會的時候確實是這一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兩人連體嬰似的擠在一起一直秀恩愛。若說只單單是助理,誰會信?
實話實說,一打眼真的看見他和別人膩一起的時候,心裏多少還是有點不舒服。都說情敵相見,分外眼紅。雖然說葉臻這種情景和這個女人當然也談不上什麼情敵的。但是女人對於Ex的紅顏,總是有種很微妙的情結。尤其是想起他昨天晚上挽着這位笑得那麼樂呵,她心裏就愈發的堵。
畢竟是自己曾經深愛了那麼久的男人。
儘管早已認清真相,心灰意冷,但是和他之間曾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對他有過的愛慕和迷戀。那些過往,她可以當成黑歷史自我批判吐槽,也可以裝作無視跳過不去想,卻獨獨辦不到徹底遺忘。二十多年呢,都是和他一起湊合過的。她葉臻總共也就活了二十六歲,哪那麼容易就撇乾淨的。
“小姐,葉小姐?”林朵瓷出聲提醒,
葉臻這才發現自己還攥着人家手呢,連忙抽出,有些不好意思的道歉,“冒昧了。”
“沒關係。”她依舊微笑,不得不說,涵養相當的好,看來梁薄眼光還算不錯。
“對了。”像是想起些什麼,葉臻抬頭,不露聲色的改了敬語,“您剛剛說,他今天有急事,不會再來了,對吧?”
“是。”朵瓷點頭。
“也好,本來有個東西要等着交給他的,但是他既然沒時間,您是他助理,交給您想來也是一樣,不知道方不方便幫個忙呢?”她問。
“什麼東西?”出於女性本能的好奇,她脫口而出,然而話剛出口卻又意識到有些冒昧,連忙道歉,“抱歉。”
“無事。”葉臻搖頭,拿出一個信封遞到她手裏,“但都是一些私人的東西,內容確實不好多說。還請見諒。”
“好的。”朵瓷點頭,“我會儘快送到的。”
“哦,還有...”她想了一下,還是從手袋中拿出一個一模一樣的信封,遞給她,不咸不淡的吩咐,“如果他把它給撕了,這還有個備用的,還得勞煩你找個合適的時機再交給他,麻煩了。”
朵瓷拿着兩個信封,一頭霧水的愣在原地。不得不說,眼下這情形實在是有點詭異。
“那,那我要說些什麼呢?”
“不用,您什麼也不用說,他都明白的。”
葉臻揮揮手,走得很瀟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