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十四章
林朵瓷也看見了。
附身去撿的時候,剛巧和他的手指碰到了一起。他的手指覆在她的手背上。只一秒,便迅速移開。然而他的目光沒有移開,直直的盯着她神色倉惶的臉。
雖然他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分明寫着‘需要一個解釋’。這事兒原本沒什麼好避諱的,只是眼下這種情景實在是不太適宜。只是兩相斟酌,朵瓷也只能緩緩道來,“那天她..葉小姐在松鶴遇着我,給了我兩份,說是..怕你會撕了,結果你還真..那種情況我想着再拿出來也是無用,所以想着找個合適的時候再交給你的。”
他直起身,沒有拿信,沉默半晌之後一聲輕笑,“倒是了解我。”
朵瓷揀起信,遞到他面前,猶疑着還是開了口,“那你現在...”
“收起來吧。”眼神移向一邊,他並沒有接。
朵瓷想要再說些什麼,這時候小唯在他懷裏又發出了氣若遊絲的聲響,摻雜着幾聲細弱的咳嗽,他微微俯下身去,耳廓貼在女兒蒼白乾涸的唇瓣上,許久,他才直起身,小心的把她攏在心口,一下一下的輕拍着她清瘦的背脊,語調是無容置喙的篤定,卻溫柔,“爸爸答應過你的事情,就一定不會反悔,小唯安心。”
朵瓷看着他懷中的那尊奄奄一息的小瓷娃娃,心頭一酸,沒再多語,重新發動了汽車。
“這樣真的好么?”
國內的航班總是好晚點,所以即使他們去遲了十來分鐘卻還是等了一個小時才登上去巴黎的飛機,好容易安頓好了,小唯縮那裏,昏睡着,臉色看起來更加難看了,時不時的還咳嗽幾聲。朵瓷替她攏了攏薄毯,輕聲發問,“這次的概念展也不是那麼重要,我們的作品參展的也不多,何必非得跑這一趟,還拖着小唯?這一路顛簸的,她身體...”
“在醫院待着又能怎樣。多睡幾天,多吊幾瓶水就能痊癒,出門跑跑跳跳了么?”他看着窗外的天際,一點一滴由湛藍變得橙黃,雲層睡在腳下,一切那般安寧,他的聲音亦是如此,“她從出生開始,就一直待在醫院,很少出去,也沒見又什麼進展。長這麼大,連上海都沒出過。多可惜。”
朵瓷聽出了他言語間淡淡的灰敗和絕望,卻又找不出多餘的話來寬慰他,“還是有機會的,你不要急着放棄...”
“並沒有。”他搖頭,“只是萬一....我是說萬一,那她起碼多多少少是見過了這個世界了,也會少些遺憾。”
“...”她看着小人兒皺成了一團的小臉,心生憐惜,“你答應過她的,就是這個?”
他怔了一下,旋即很乾脆的否定,“不是。”
她其實很想順着話頭問下去,然而看着他現在的表情,似乎並不歡迎再做打擾。
“這奔波一天了,好容易休息一會,別想太多了,我去拿點飲料,想喝點什麼?”她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巧克力吧。”他有些疲憊的揉揉眉心,“多加黑糖。”
她原本走了一半的腳步收住,回頭看了他一眼,表情有點異樣。
“怎麼了?”他不解,沒覺得自己的話哪裏出了問題。
“沒事..”她聳聳肩,“就是忽然想起來前幾天在微博上看見的一句話,說是偏愛甜食的人心都軟,而且很善良。”
他愣了愣,嘴角的弧度怎麼看怎麼古怪,半天才回她一句,“....謝謝。但應該沒那麼多講究。我只是胃不大好,醫生這麼囑咐着也就照着做了。”
“...”她被他這樣平實的回答擊敗,無奈的轉身,“你一做設計的,能不能有點浪漫細胞?”
梁薄原本已經有些鬆弛的嘴角驀然僵住,不知道是不是受今天波動甚大的情緒所影響,分明只是無心的,還帶着些玩笑的話,卻那麼容易就平白無故的勾起些許昔日的舊傷,明明已經過去那麼久,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忘記這些,可是一點用都沒有。
這句話太熟悉,曾經也有人這樣對他說過。
時值日暮,窗外的淡粉淺金層層,波雲詭譎的涌動,拼湊出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形狀。他又想起她了。
“寶寶,過來喝牛奶,喝完睡覺。”
“喔...”她拖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不情不願的移過來,看着他手裏的杯子,突然問了句,“哥哥你怎麼也喝牛奶。”
他僵住,一頭霧水,“我為什麼不能喝?”
“小說里寫的。”她放下半空的牛奶杯,爬樹一樣爬到他身上,很安逸的找了個位置靠好,“長得帥的男孩子不能喝牛奶這種甜甜的東西,要喝黑咖啡,就是最苦的那種,這樣會比較有型。”
“...”他皺了皺眉,抬手摸摸她的額頭,然後起身把她丟到一邊,幾步跨到她的床前,掀起兔子枕頭,把藏在底下的花花綠綠一沓書抽了出來,臉色頓時黑了,隨即在她嚇得滿屋子跑的時候輕而易舉的抓住她的兜帽把她提溜了起來,舉在眼前:
“和你說了多少遍,少看點這些亂七八糟的書,下周家長會,你期中考成績也該出來了,再讓我被點名全班通報批評,小心你屁股。”
她下意識的護住臀部,嘴巴卻很不甘心的碎碎念,“一點文藝情結都沒有,虧了還是做設計的。再說還不是為了你好,年紀大就算了,你帥一點我帶出去也好有面子...”
“你說什麼?”他湊過去,好像沒有聽清。
“沒,沒有。”她瞪圓了眼,乾笑,“我作業還沒寫完,你,你教我好不好?”
他..就是這樣很無趣的男人吧。很想照顧好她,哄得她開開心心的,但卻又不會說話,總是會把氣氛弄得很尷尬。不解風情,有代溝,還霸道不講理。她和自己抱怨過很多次了,他當她是玩笑,是小孩子的胡話,其實...她就是這樣想的吧?或許即使沒有當年那件事,她也遲早會受不了自己,選擇一走了之的。
只是這三年,究竟發生了什麼,能把他揣在懷裏寵大的,無法無□□氣蓬勃的小女人,磨礪成如今冷淡的近乎冷漠的小婦人。究竟是什麼?
朵瓷推回來的時候,只覺得機艙內有些晦暗不清,窗外姣好的夕陽全被半透的窗紗所遮蓋,只隱隱有橙光在純白的布料上流淌,那人正靠在寬大的布藝沙發上,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只能看見他晦暗不清的側影。
邁着輕巧的步伐走過去,彎下身子,原本快要滾至唇間的話語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睡著了。
儘管並不十分踏實,薄薄的眼瞼還在輕微的顫動,連帶着睫毛也不安分。不知他夢到了些什麼,眉頭開始微微蹙起,有幾分憂愁的味道,大約又是什麼麻煩的事情吧?這個男人,做夢也不讓自己安生。
朵瓷上前,放下兩份飲料,尋了塊羊絨毯子給他蓋上,自己則尋到一個臨窗的位置,細數窗外漸漸湮沒的暮色,此刻正值黃昏,拉開薄薄的窗紗,一條縫,暖澄的光暈柔柔的鋪撒進來。動蕩了一天的心情總算也是得到了片刻的安歇。
“姆..唔..”昏睡在一邊的小唯忽然發出了模糊不清的嘟噥,轉臉看去,發現她蹬開了被子,起身去替她收拾,拉好被角的時候,剛巧聽見她極小聲的又在夢囈,“姆媽...媽媽。”
並不是沒有一點失落的。看着眼前一大一小,眼下筋疲力竭的憔悴,歸根究底,還是因為那個女人,今天見着的那個叫葉臻女人。她也真是夠狠心的。
她又想起了那封信。此刻正安安靜靜睡在她包里的那封信。到底寫的是什麼,是不是很重要?若說是很重要,是來自那個女人的一份念想,他連一個丑杯子都那麼寶貝,這一封新鮮的來信又怎會那麼容易就撕成碎片,即使知道有備份,也是漠不關心。要是不重要,又怎能把他氣成那樣,連話都說不利索。
若是沒有今天發生的事情,或許她早已記不起這茬兒,即使還惦記着什麼時候轉交給他,但是對於信件的內容也無甚興趣,畢竟是他人的私隱。然而現在知道了信件主人的身份,作為女人,不可能沒有一絲興緻的好奇。今日一見,那葉臻,他的前妻,雖然確實有幾分梨花帶雨的小模樣,但卻絕對談不上什麼風華絕代,但從外貌上看,確實禁不起他迷戀成那樣。如果是品行...
她看了看臉色青白泛紫,眼角帶淚的小唯,除了嘆息便沒有別的情緒。
她也算不上什麼好妻子,好母親吧?
朵瓷來回翻轉了幾遍那個輕薄的信封,沒有封蠟,沒有任何東西。只是在信封上簡單寫了二字‘梁薄’,再無任何多餘。略一思索,她小心翼翼的將其中那張薄紙抽出,抖開,放在膝上。仔細的閱讀起來。然而不出數秒,她甚至都還沒有讀完信件的內容,手一抖,信紙落在地面,她睜大了眼睛,坐在原地怔怔無言。
“難以置信?”
一隻手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撿起了地面上的那張紙。梁薄的聲音同時在她身後響起,無悲無喜的調子。帶着些自嘲,“還是開始...有些看輕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