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蘆葦盪1
雖然我的出生年月是1978年12月,但我所說的這個故事發生在1942年的一個夏天。地點是在蘇北平原的最東端,長江口與黃海之間,與我所在的大上海僅一江之隔的地方,從地圖上看像個半島。在這個故事裏,那一年我應該是12歲。
12歲的我與18歲的紅妹那天正在釣龍蝦,其實這並非真正的龍蝦,只不過是一種當地極常見的甲殼動物罷了。我們先從泥土中挖出許多蚯蚓,把它們穿在鉤子上放入水中就行了。我一個人會同時放下十幾個鉤子,只需在一旁靜靜觀察就會有豐盛的收穫。雖然這種方法極為原始,但效果甚好,這兒的龍蝦數量驚人,極易上鉤。不一會兒籮筐里就會裝滿,它們一個個都揮舞兩個巨大的鉗,披一身紅色的鮮艷甲殼,非常漂亮,而個頭差不多有我手掌的長度。
我們釣龍蝦的地點是在一大片蘆葦盪的深處,那兒有大片的水塘泥沼,長滿了比人還高得多的青色蘆葦,範圍有上千畝大。一旦你躲在其中某個地方,密密麻麻的蘆葦足夠把你隱藏,就算全村人都進來也沒問題。
那天紅妹釣得始終比我多,我有些不服氣,索性躺在地上看着天空出神。我看到的天空是在許多隨風搖曳的蘆葦尖叢中露出的一方小小的藍色,藍得與蘇北平原一樣純潔。
忽然天空中傳來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像有幾萬匹馬在雲中飛奔。我站起來透過蘆葦尖向天上仰望。終於,雲層下出現了一個小黑點,漸漸變大了,變成一隻銀色的鳥。再近一點,又變成了一隻巨大的長着鐵翅膀飛翔的怪物,發出一聲聲巨響。
“飛機,這是飛機。”紅妹叫了起來。
我明白了,紅妹的爹陸先生曾說起過這種叫做飛機的東西。在這架我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飛機的最前端,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飛速旋轉,然後身上還畫著一張巨大的嘴。我甚至能看到那嘴裏還畫著兩排鋒利的牙齒,就像海里剛打上來的小鯊魚。許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美國人陳納德指揮的飛虎隊的標誌。在那兩個鐵翅膀上,還畫著兩面花旗子。
“花旗兵!”紅妹又叫了起來,她爹是陸先生,所以她什麼都知道,那年月,我們習慣把美國人叫做花旗兵。
忽然,花旗兵飛機的後面還跟來了三架畫著太陽旗的飛機。它們在後面緊追不捨,一會兒筆直上天,一會兒又在天上翻跟頭。後面三架太陽旗飛機噴出了幾長串紅色的光焰,“噠噠噠”的聲音非常清脆。
花旗飛機被打中了,它的尾巴上炸開一個大洞,一陣濃烈的黑煙湧出,在空中拖出一道長長的黑線。它掠過我們頭頂很近的地方,劇烈抖動,掀起一陣蘆葦的波浪,一種凄慘的嘯叫震耳欲聾。但是它又抬高了,到了將近雲端的地方,它又開始向下滑翔了。
突然,從花旗飛機上爬出了個模糊的人影,然後竟從飛機上跳了下來。一眨眼,有一面巨大的傘在他的頭頂打開了,又把他給拉了起來。而那架冒着濃煙的飛機,則像只無頭蒼蠅滑向東北邊海濱的方向了。
天上的那個人就像是孫悟空騰雲駕霧一樣慢慢地向下落,竟向我們這邊飄過來了,他越來越近,我能看見他穿了很厚的衣服,戴着皮帽,大熱天別把他給熱死。終於他墜入了蘆葦盪的另一邊。天上三架太陽旗飛機盤旋了一陣也飛走了。
“快。”紅妹帶着我向前跑去,在茂密的蘆葦中什麼也看不見,我們驚起了許多水鳥,在一片翠綠中,我們見到了一大片白色的布。
那是花旗兵的大傘,一棱一棱的非常柔軟漂亮,幾十根長長的線連着大傘,我們沿着線,見到一大片被壓倒的蘆葦,長線斷了,人卻不見了。
他在哪兒?洋鬼子的形象我只從陸先生的口中知道過。12歲的我有一種強烈的衝動,要看看花旗兵究竟是什麼樣的怪物。
我們一直找到天快黑了的時候。我們都餓了,但紅妹還想繼續找,於是,我們拿出了隨身攜帶的小鐵鍋和火鐮,再折了許多乾枯的蘆葦葉子,在一片空地上煮起了龍蝦。不一會兒,這幾十個張牙舞爪的怪物就飄出了一股肉香,雖然沒有油和鹽,但依然讓我流了口水。
正吃着,突然身後的蘆葦中發出了一種奇怪的聲音。
“是花旗兵。”紅妹提醒了我,也許他也餓了,聞到了龍蝦的香味。
蘆葦動了,從裏面出來了一個人,黑色的捲髮、高高的鼻樑與深眼窩跟陸先生說得沒兩樣。但他的臉不算白,被煙熏黑了,只有兩個眼睛眨巴眨巴。他的外套與帽子都不見了,只穿了件白汗衫和綠褲子。他站了起來,個子又高又長,但立刻又跪了下來,雙眼充滿了恐懼,彷彿我會把他吃了。
“別怕。”紅妹大膽地靠近了他。花旗兵的眼睛又眨巴了幾下,居然流下了兩行渾濁的淚水,像個孬種似的抱頭哭了起來。看他這副孬樣,我也有了膽子,小心地把龍蝦伸到他面前,就像喂牲口一樣。他盯着我半天,然後趕着投胎似的一個猛撲把龍蝦連殼帶肉地吞下了肚,自然,他的表情不是很好受,有些滑稽。於是紅妹又剝了殼給他示範,不一會兒,剩下的龍蝦已全部填入了他的肚子。
“三克油。”他終於說話了,但他的口臭卻熏得我退避三舍。他顯得很激動,拉着紅妹的手說了一大堆話,當他明白我們一個字也聽不懂時,就對我們傻笑着。
紅妹決定把花旗兵留在蘆葦盪里,否則在村子裏肯定要落在日本人手裏,八成要送命,還不如在這兒安全。然後紅妹對他做了個手勢,他就乖乖地如同俘虜般跟我們走了。
我們穿過密密麻麻的蘆葦,來到一片水塘邊上的空地。這有一坐磚頭墳,我翻開墳邊的一堆乾草,扒開幾塊石頭,露出了一個剛好容一個人鑽進去的小洞。紅妹的手勢讓他進去,花旗兵臉色變得刷白,“撲通”一聲跪在我們面前,以為我們要他的命呢。我們跟他比劃半天也不明白,我就先進去了。其實裏面是空的,清朝的時候,有人造反,退到這兒就挖了這個墳藏身,外面不大,裏面可寬敞呢,用石頭和磚塊壘成,還可防水。這地方,除了我爹,就只有我和紅妹知道。
花旗兵也進來了,我點亮了一直藏在裏面的蠟燭,照亮了整個墓室和花旗兵驚慌失措的臉。通過上方的一個小縫,還可以監視外面的空地。除了有些返潮,樣樣都好,絕不會有人想到墓裏面還有大活人。
紅妹塞了許多乾草進來鋪在地上,讓花旗兵就睡在這裏,千萬不要到處亂跑。最後花旗兵緊緊抓住我和紅妹的手,他手上野獸般的濃密汗毛讓我吃了一驚。他連說了幾個“三克油”,最後說了聲“古得白”,然後眼淚又像黃梅天的雨一樣流了出來,真沒出息。
我們回家了,這時月亮已經很高。踏着月光,蘆葦尖掃過我的臉,看着走在前面的紅妹,12歲的我突然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熱辣辣地朦朦朧朧說不明白。今天紅妹顯得特別高興,紅撲撲的臉頰就像三月里村口綻開的那一樹桃花。她說她居然救了個花旗兵,陸先生在地下也會安心的。
現在我該講一講紅妹了,她是我家的童養媳,也就是說,等我長大了,她就會嫁給我,做我的大娘子。
她已經18歲了,是全村最漂亮的女子,我真怕自己等不到長大的那一天。她在不斷地長大,我是說她身體的各部分,該細的細了,該圓的也圓了,常撩得村裡那些男人直勾勾地目不轉睛,我真想把他們的賊眼珠給摳出來。而我,還是個又瘦又小乾巴巴的孩子,那些比我粗壯的男孩子們常來欺侮我,他們說我將來一定會當活王八,這時候,紅妹就會把他們打跑保護我。現在我跟在她後面,在月光下看着她那撩動人心的好身段在蘆葦間忽隱忽現,我跑上去和她手拉着手,但個頭只到她下巴,於是只能仰起頭看她的臉。村裏有個老太婆說紅妹是個美人胎子,自古紅顏多薄命。過去,我沒覺出來,今天我終於懂了,但至於後半句,我還是不明白。
我們說好,絕不把花旗兵的事說給任何人聽,除了我爹。我爹知道之後一晚上都沒睡,天一亮,就和我們一起去給花旗兵送些吃的和用的。
村口有好些人聚在了一塊兒,村裏有名的無賴小黑皮站在一塊石磨上說:“昨天海邊掉下來個大怪物,日本人說是個花旗兵坐着這玩意兒來的,如果誰窩藏了他就要槍斃。”突然他停了下來,緊盯着紅妹,我立即向他白了白眼,我們逃跑似的出了村。
路上我發現爹的精神有些恍惚,我想問他,但被紅妹拉住了,顯然她更明白。到了古墓,我搬開石頭往裏看,花旗兵正舒舒服服在裏頭做夢呢。我叫醒了他,於是我爹那些饅頭就全果了他腹了。吃飽后,他才“三克油”個不停,還抱了我爹一把。
突然,我爹的手發起抖來了,他讓我們繼續陪着花旗兵,他先走了,以免村裡人疑心。我突然有什麼不祥之兆,拉住爹:“別。”
“爹不會的,別忘了你娘是在上海給日本人炸死的。”爹的目光沉重了許多。
爹走後,我們開始教花旗兵釣龍蝦。這種原始的方法連傻子也會,可這個會騰雲駕霧的花旗兵學了整整半天,才釣起一隻小得可憐的半透明的蝦,又被我們放生了,但他還是手舞足蹈了一陣。
我對這個花旗兵很失望,原來對於他的英雄形象的種種想像全然不對。他居然會當著女人的面流眼淚,連小孩都會怕,這種膽小鬼也配打仗?但我必須要救他,因為陸先生活着的時候總是說,花旗兵是來幫助我們打日本人的,是我們的朋友,對朋友一定要像親兄弟一樣。可這種人配做我的親兄弟嗎?算了,陸先生是有學問的人,他講的話一定是有道理的。
陸先生是紅妹的爹,紅妹的娘生她的時候就死了。陸先生曾在上海教過書,是我們這方圓幾十里內最有學問的人,但他卻很窮。五年前,上海被佔領時,他帶着紅妹回到了老家。三年前,有個大概是叫重慶的什麼地方的人在他家裏住過一夜,第二天他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回來時已成了具屍首。從此,紅妹成了孤兒,我爹收養了她做童養媳,就住在了我家裏。
第二天,我和紅妹又去送飯,順便把那從天上帶下來的大布傘和皮衣皮帽都給埋了。一見到花旗兵,他身上那股豬圈般的味道就直往我鼻孔鑽。他該洗澡了,當然還有我,我立刻就脫衣下水了,水不深,大人站在最深處也只淹到脖子。我扑打起水花招呼花旗兵下來,起初他又是一副恐懼的樣子,但他還是下來了。他在水裏更活潑些,主動給我擦背。他赤着膊,露出野獸般的胸毛讓我噁心,我還從沒見過人的身上能長這麼多毛。他很殷勤,嘴裏嘰里咕嚕地像在和我聊天,於是我也和他聊了起來,自然我們誰也聽不懂。過了一會,我向岸上看了一眼,紅妹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