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水雷2
五
武田並沒有死。
他的命非常硬,雖然體內的血流失了四分之一,但他依然活到了日本憲兵隊在當天晚上發現他的那一刻。他被送到了醫院,輸了大量的血,在休克了三天之後,終於活了過來。後來他曾在日記中說,他在那晚的確見到了阿修羅地獄。
事實是,當時武田的身上正帶着一份日本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重要文件。他到了深夜仍未回到司令部,於是軍部開始擔憂他的安全,其實更加擔憂那份文件的安全。於是出動了憲兵隊對閘北的大街小巷進行巡邏搜查,終於在武田出事後不久找到了他。與此同時,另一隊憲兵發現了一個懷抱小孩的單身女人,形跡可疑地在深夜的上海街頭跑着,而且身上全是血。於是他們追趕着女人,一直追到了蘇州河邊上,最終無路可逃的女人留下了孩子,自己一個人跳進了蘇州河。沒有打撈到屍體,估計已被河水衝到了黃浦江里。
武田還沒痊癒,就去看了那個關押在海軍陸戰隊司令部的孩子。這個五歲的孩子只知道自己叫雷雷,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武田對他說:“從今天起,你的名字叫武田雷太郎,你母親已經死了。我就是你的父親。”
六
1942年的太平洋上,日本聯合艦隊的旗艦”赤城”號航空母艦正劈波斬浪地向中途島疾進。海軍上尉武田丘手扶在欄杆上,看着停在甲板上的零式戰鬥機和轟炸機正在匆忙地卸下炸彈換上魚雷。
那天,所有的日本軍人都認為中途島和美國海軍即將被聯合艦隊徹底佔領和消滅。
武田是在1941年的秋天離開上海的,在這之前,他已和雷太郎在上海的虹口共同生活了四年。雷太郎相信自己本來就是一個日本人,儘管他的上海話說得比日語好得多。武田也相信他們冥冥之中就註定了是父子關係。離開上海的時候,他和雷太郎都哭了,他把雷太郎託付給了一個上海朋友馬書全,由這位後來被定性為漢奸的好友監護。
“赤城”號上誰都不知道武田在想些什麼,他被認為是一個沒有活力的人,儘管他的業務技術極其出色,但上司還是對他沒有一般日本軍人所擁有的那種狂熱而不滿。“赤城”號雖然不是日本最大的航空母艦,但是最光榮的一艘,武田清楚地記得12月7日那天飛機編隊起飛去轟炸珍珠港的情景,全艦所有的人都在振臂高呼萬歲,只有一個人保持着沉默,那就是武田。
突然,他看見天空中有一群黑點飛了過來,穿過雲層,向日本的航空母艦群沖了下來。所有的人都在尖叫着,高射炮發瘋似地吐着火焰,重磅炸彈和魚雷重重地撞在了“赤城”號的身上。武田無動於衷地站着,他無能為力,隆隆的爆炸聲震耳欲聾,鮮血在破碎的甲板上橫流。一聲巨響從航空母艦的體內響起,彈藥庫爆炸了,船體慢慢地傾斜,下沉,完了,“赤城”完了。
武田跳水了,就像十年前他做過的那樣,他跳入了太平洋,燃燒的軍艦使海水也變得滾燙。他看見了“赤城”號的艦長,把自己綁在大鐵錨上,和軍艦一同沉入了大海。
一艘救生艇向他駛來,他爬了上去。
大火,武田那天眼睛都被紅色的大火灼傷了。大火燃燒了整個太平洋,總共有五艘日本的航空母艦被擊沉。
歷史的天平向另一邊傾斜了,武田知道,這一天總要來的。
七
2000年的夏天特別炎熱,我所謂的“研究”毫無頭緒,我終於意識到文獻所記錄的其實只是歷史的極小一部分,絕大部分將隨着見證人的逝去而永遠消亡。那個老頭,那個資料室里的老頭,我回想起他在看那份資料時凝重痛苦的神情,天下沒有那麼巧的事,他一定知道什麼。我又一次冒充大學生去了資料室,吹了個牛皮,費了好大的勁才查到了那個老頭的地址。
我來到了離此不遠的一條幽靜的小馬路上,又拐進了一條小弄堂,穿過一條陰暗的走廊,就到了老頭狹小破舊的家裏。
老頭滿臉病容地坐在家裏,我向他說明了來意。
他看着我,卻面無表情,輕聲說:“年輕人,我們見過?”
“對,在資料室里。”
“你在搞什麼研究吧,我勸你停手吧,許多事你們年輕人永遠都不會明白的。”
我窘迫得說不出話,我一向是拙於言辭的。我小心地在房間裏掃視了一圈,這是一個貧窮的單身老人的房間。突然我看見床頭柜上有個鏡框,裏面有一張黑白照片,有許多年月了。一個年輕的女人正在這張古老的照片里看着我,必須承認,她的眼睛是極有誘惑力的。我靠近了這張照片,老頭警覺地看着我,我仔細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就像是看着一場30年代的無聲黑白電影。
“年輕人,你該走了。”老頭提醒了我。
我匆匆地走了出去。回到家,我打開了我搜集來的那張舊報紙,又仔細地看了看報紙上的那張丁家的全家福。我的猜測得到了肯定,是的,絕對沒錯,今天我在老頭家裏看見的那張照片上的女人就是丁家的小女兒,丁素素。
我開始聯想到什麼。不可能,丁素素即便活到現在也有90歲了,而老頭看上去70都沒有,不可能。我又一次陷入了迷芒。
八
1943年,南太平洋上的瓜達爾卡納爾島上,到處都充滿了一種死屍腐朽的氣味。在這場被美國人稱之為絞肉機的曠日持久的戰役中,日軍在島上扔下了上萬具屍體,還有成千上萬彈盡糧絕的士兵,海軍陸戰隊少佐武田丘不幸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在夜風撩人的南太平洋小島深處的密林里,武田是他們那一隊中軍銜最高的,他現在與其說是個軍人,不如說是魯賓遜式的野人。他們毫無目的地與美軍捉迷藏,他們彈藥所剩無幾,糧食早已吃光,以吃熱帶植物和打獵捕魚度日。由於營養不良,武田的頭髮全都脫落了,全身骨瘦如差,指揮着幾百散兵游勇。之所以沒有投降,與其說是為天皇盡忠,不如說是為了能活着回到上海,活着回到雷太郎身邊。
雖然時時刻刻風聲鶴唳地提心弔膽,但他仍然堅持每天記日記的習慣,這種習慣為他以後的成名奠定了基礎。在他的日記里,依然在回憶着1937年在上海與那個中國女人的吻,儘管那個吻幾乎要了他的命。可是她死了,死了,她真的死了嗎?帶着這些致命的問題,武田奇迹般地存活了下來。
終於有一天,最後一艘日本軍艦靠上了瓜達爾卡納爾島,武田帶着他的幾百號人沖向大海,美軍的機關槍和坦克的火力把這些飢腸轆轆的日本人打得血肉橫飛。沙灘上到處都是殘缺的肢體和鮮血,但武田居然沒有中彈,他帶着最後幾十個人衝破了火力網,跳進了大海,被救上了軍艦。
在美軍的炮火下,軍艦匆匆離開了海岸,武田無力地看着人間地獄瓜達爾卡納爾島和數萬具屍骨,還有一個個噩夢在海風中漸漸地模糊。他吃了些東西,然後在甲板上睡著了。
但噩夢還沒有結束。
武田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又重溫了六年前的那個吻。但是一聲巨響,把他的夢徹底打碎了。他的左肩刺骨地疼,全身都是血,他忍住疼痛看了一眼自己,左臂不見了。甲板上炸開一個大洞,許多斷手斷腳在甲板上滾動着,他分不清哪一個是自己的。
全船的人都在喊着同一個詞:“水雷。”
水雷。
又是水雷,致命的水雷。武田沒有多想,他一個箭步跳下了大海。黑夜中,軍艦的大火染紅了夜空。他的感覺是多麼似曾相識,只不過那是黃浦江,現在是太平洋,而且這一次,使他永遠失去了左臂。失去了一條胳膊,浸在海水中,傷口不斷流着血的武田以為自己真的是要沒命了,他全身只感到自己胸膛里的日記本和另一樣東西還是活的,其餘的都已屬於死神。
但是武田沒有死,他的命是非常硬的,就像當初在上海那樣,他再一次被人救起,送上了另一艘驅逐艦,送回了日本。他後來在鹿兒島的海軍醫院接受治療,直到1944夏天才獲准回上海。
九
歷史究竟是什麼?是紙上的,還是人們心中的,或者,什麼也不是,甚至,根本就是一團永遠也看不清的霧。歷史沒有給我留下任何關於丁素素失蹤的資料,她像是一個泡沫,一眨眼就消失了,只留下照片里那誘人的眼睛。我再也無法忍受每天對着那張舊報紙,看着那個叫丁素素的神秘女人,做着種種猜測的生活。於是我實在憋不住,又去找了那個老頭。到了老頭的家裏,老頭正躺在床上,依舊一臉的病容。
“你還是放不下這個女人?”老頭開門見山地對我說。那張照片依然擺放在那裏。
我無言以答。
老頭沉默了半天,然後艱難地爬了起來,從一個隱秘的柜子裏拿出了十幾本簿子,看來都是日記本。他把這些本子交到了我手上。告訴我他已經用不着這些東西了,並囑咐我千萬不能把這些東西弄丟。他慢慢地說:“也許這些東西,正是打開你心中疑問的鑰匙。”
“不,這是你的,我不想窺見別人的私隱。”
“沒有私隱了,一切都應該真相大白。”
1944年的夏天,上海所有與日本人往來甚密的人都惶惶不安,在三個月內,已有十二個被公認為漢奸的人遭到了暗殺。但馬書全並不以為然,雖然的確是忠實地為日本人辦事,但他認為那種謠傳純屬無稽之談,根本不必擔憂。
馬書全的太太去年死了,沒有留下子女,他把雷太郎當成了自己的孩子。雷太郎那年12歲,這一年發生的一件事深深地銘記在他的心中,跟隨了他一生,永不磨滅。
許多年後,雷太郎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中文老師的情景。
“我姓蘇,是你新的家庭教師,你叫我蘇老師好了。”天很熱,蘇老師穿着薄薄的衣衫和長長的白色裙子,偶爾來了一陣微風,裙裾便輕輕地擺動起來,好像她整個人都要翩翩起舞一般。
“蘇老師,為什麼你長得比她們都好看?”雖然她是個30多歲的女人,但有些早熟的雷太郎依然被她吸引住了。
“什麼她們。”
“過去的老師。”其實這些過去的老師都是給雷太郎趕走的。雷太郎忽然發現蘇老師盯着他的眼神有些異樣,她靠近了他,摸了摸他的頭,輕輕地在他的耳邊說:“你長大了。”
1944年的夏天,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沉悶,與中國其他地方相比,日本人在上海的統治是最客氣的了。上海依舊保持着繁華,只不過是一種壓抑的繁華,蘇老師就像這壓抑的繁華,在雷太郎的印象里,幾乎從沒見到她笑過。更多的時候,蘇老師是把雷太郎撫在自己的胸前,直到雷太郎聞着她身體裏發出的氣味沉入夢鄉,她不像是個家庭教師,更像是個哺乳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