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封家書2
漢子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他居然還識字,然後翻出本簿子,也就是資費表,算了算路程和資費:“一百八十兩銀子。”
小乙把所有的銀子都拿了出來攤在他面前,漢子點了點錢,說:“正好。”其實還多出了幾兩。漢子取出一個印章蓋在了信封上,就算是政府公文了。他說明天早上就有一班驛馬要出發去州府,一起把這封信帶出去。
“謝謝大哥,三更半夜打攪您了,您的大恩大德,小乙沒齒難忘。”小乙激動地給漢子拜了一拜。
“得了得了,我老婆還等着我辦事呢,快回去吧。”
小乙走出房間,離開了驛站,身後卻傳來漢子洪亮的嗓音:“小兄弟,路上小心,有狼。”
小乙聽了之後,鼻子一酸,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大哥,我永遠都忘不了您。”他的聲音回蕩在夜空中。他又踏着雪走過官道,越過那條河,走進山谷,路過小鎮,又在那個老頭的門前拜了一拜,然後步入了群山之中。現在山野間都已經成了一片銀白色,他的頭盔和鐵甲上也都沾滿了雪。他不斷哈着氣,跺着腳,在身後的雪地里留下了一長串的腳印。
軍營里的伙食太差了,頓頓都是發餿的小米飯,讓他又累又餓,他左手捂着胸口,速度明顯不如來的時候,但依舊在全力地跑着。其實他真不願意回去,在這大山裡,他隨便往哪一躲,然後找機會逃回去,誰都抓不到他。可是他不能連累翠翠。
他吃力地翻過一座座山頭,又見到了亂葬坑裏的一大堆白骨,他已竭盡了全力。他很困,想睡覺,可他明白,在下着大雪的山野中,一旦睡著了,就永遠也不會醒來了。他不知從哪來的力量,想到了還有回家的可能,於是他又振作了精神跑了下去。
東方已經出現了一線白光,天空呈現出了一種美麗的紫紅色,就快要日出了。他無暇欣賞這壯麗的日出,因為軍營已在眼前了。龐大的軍營里有好幾萬人,幾千個銀白色的帳篷星羅棋佈蔚為大觀,除了巡邏隊外都仍然沉浸在夢鄉中。他成功了,現在回去時間正好,他們還沒起來,沒有人會知道他去過哪兒的。
小乙高興地翻過了軍營的柵欄。
一年以後。
翠翠打扮得非常漂亮,坐在家裏唯一的一面小小的銅鏡前,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兩歲的兒子安靜地躺在床上睡著了,兒子是小乙走後第九個月生下來的,也許就是他臨走前那一夜的作品吧,可憐的小乙還不知道他自己已經有了兒子了。她今天就要結婚了,她要改嫁給村裏的光棍阿牛。半年前,鄰村的一個斷了條胳膊的退伍老兵告訴她,小乙已經死了。阿牛早就對翠翠有意思了。
阿牛是個非常老實的人,雖然是個很能幹的強勞力,人卻長得很難看,所以沒人願意嫁給他。阿牛知道小乙的死訊以後,跪着對翠翠說:“嫁給我吧,我會把你們母子倆照顧好的,我會把小乙的兒子當成我自己的兒子一樣。”那天晚上天空掛着一輪新月,阿牛有力的大手緊緊握着翠翠的手,讓她有一種安全感。
翠翠一開始沒有同意,她天天以淚洗面地考慮了一個月,終於心裏那道堤壩還是崩潰了,那時候二程先生和朱夫子還沒出世,寡婦改嫁也不算稀罕。她同意了。
過一會兒阿牛就要帶着財禮和花轎來接她了。她的臉上掛着淚珠,她忘不了小乙。
“羅王氏。誰是羅王氏。”門外傳來了一陣吆喝聲。
“羅王氏,從來沒聽說過有這個人。”翠翠對自己說。
門外又傳來村裡教書先生的話:“羅王氏,不就是翠翠嗎?不過,她明天就不叫羅王氏了。”
“翠翠,有你的信。”教書先生敲着翠翠的門。
翠翠非常奇怪,她還不懂什麼叫信。門口站着一個騎着馬、穿着政府制服的人:“你叫羅王氏?”
“不認識,我叫翠翠。”
“她的大名就叫羅王氏。”教書先生在一邊說。
騎馬的人把一封信塞在了翠翠的手裏,然後揚鞭走了。翠翠茫然地拿着信,不知所措。
教書先生看着信封的落款叫了起來:“是小乙,是小乙給你寄來的信。”
“小乙?”翠翠彷彿見到了什麼希望。
“快拆開來看。小心點,拆有火漆封口的地方。”
翠翠照着他的話拆開了信,取出了信紙,但她不識字,看不懂。她只認識小乙夾在信里的那縷頭髮,烏黑烏黑的,還殘留着小乙身上的那股味道,這味道只有做妻子的才能聞出來,並且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頭髮,這味道,翠翠在夢中已摸到過、聞到過許多回了。她把小乙的頭髮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彷彿就是自己的生命。
“先生,能給我讀信嗎?”翠翠懇求着教書先生。
“好的。”他開始讀了--
翠翠,你還好嗎?
我想你。我在這裏過得很好,我們打了許多大勝仗,打死了許多賊黨,我們自己的傷亡是微乎其微的。賊黨就快要被我們消滅光了,戰爭很快就會結束的。我所屬的部隊離敵人很遠,很安全,我也活得好好的,還長了好幾斤肉。我們這的伙食和城裏人吃得一樣好,營房又乾淨又暖和,棉衣很厚,我還從沒受過傷、生過病呢。你一定要放心,我不會有事的,我福氣大,就算我們部隊全都死光了,我也會活着回來的。翠翠,你寂寞嗎?我每晚都夢見你,等我回來的時候,我希望你和以前一樣漂亮。沒有人欺負你吧,如果有,我回來一定要他的命。今年的收成怎麼樣?我們家的老母雞殺了嗎?不用省,想吃就吃吧,只是別在下蛋以前殺。我們家的兩頭豬呢?下過仔嗎?有的話,把小豬養好。現在天氣冷,睡覺的時候多蓋點被子,你一個人有困難,請村裏的鄉親們多幫幫忙,別不好意思。翠翠,告訴你,我立了軍功,救了將軍的命,將軍答應等戰爭一結束,就封我做官,到時候,我會坐着轎子回來的,你就會過上好日子了。等着我,一定要等我,翠翠,保重。
小乙
“沒有寫落款的時間。”教書先生說,“一定是小乙請人代寫的,翠翠,你真有福氣。”
翠翠卻在哭。她奪過信紙,還看到了信背面小乙畫的他們兩個人的圖形。她哭得更厲害了,她躲到了屋裏,把頭埋在兒子的身邊哭着,兒子驚醒了,不解地看着年輕的母親。翠翠對兒子說:“孩子,這是你爹來的信,你將來一定要識字,要能自己看懂你爹的信。”翠翠緊緊抱住了兒子。
門外,阿牛迎親的隊伍卻來了,刺耳的喇叭聲傳遍了全村。阿牛今天特別高興,一副新郎的打扮。
“翠翠。”他跨進了門。
翠翠面帶淚痕地站在阿牛面前,輕輕地說:“阿牛,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小乙給我來信了,他還活着,活得很好,他很快就會回來的。對不起,阿牛。”
阿牛沉默了,他的嘴唇動了幾下,卻始終沒說話,他一動不動地站了許久,終於一把扯碎了新郎的衣服,然後狂奔了出去。
第二天,人們發現了阿牛上吊自殺的屍體。
小乙把這封信交給驛站以後的第二天,驛馬就把信放在公文中一起帶到了州府。那裏的驛站一看這封信的收件人是個村婦就知道是封家書,但那年月都要講點職業道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只等下一班到南方去的郵驛,可是那時候的公文絕大部分都上京城,所以一等就是三個月,等來了一班去四川的公文,其實這所謂的公文也不過是某個將軍寫給老婆的家書罷了,雖然四川離小乙家鄉相距很遠,但總之也算是南方,就一起帶了出去。郵差騎着馬過了黃河,到了京城,又翻過了秦嶺,走上了難於上青天的蜀道,歷盡無數險山惡水,足足走了三個月,換了十多匹馬才到了成都。成都驛站在一個月後又把這封信轉到了渝州,也就是現在的重慶,在那兒上了一班郵船,走長江的水路。到了白帝城,有個被貶又被皇帝召回的詩人上了郵船,詩人氣宇軒昂地站在船頭,兩岸的猿猴不停地叫着,只用一天工夫就穿過三峽到了江陵,於是他寫下了一首膾炙人口的詩。詩人離開了船后,船速又放慢了,又花了三個月時間過武昌的黃鶴樓,湖口的石鐘山,當塗的采石磯,潤州的金山焦山,從那裏入大運河,過了姑蘇城外的寒山寺,直到杭州的錢塘江邊。杭州驛站收下了信,可由於富春江發大水沖壞了驛路,只能走海路,於是上了一班去廣州的郵船,在海上飄了兩月才中途下船,直奔小乙的家鄉了。總共花了一年時間,這在當時已經算是快的了。如此算來,一百八十兩銀子也不算貴。
又過了十八年,小乙和翠翠的兒子二十歲了,簡直又是一個小乙的翻版。翠翠還給兒子張羅着討了新媳婦,如今翠翠也做婆婆了。
翠翠早就賣掉了豬和雞,每天沒日沒夜地織布,然後到城裏賣錢,就是為了供兒子從小在教書先生的私塾里念書,兒子很聰明,十歲的時候就會把小乙的信全文一字不差地念給翠翠聽了。爾後幾乎每天晚上翠翠都要兒子念一遍那封信,她百聽不厭,兒子一天不念信,她就好像生活中少了點什麼。兒子長大了,翠翠卻因超負荷的工作未老先衰了,她只有四十歲,卻像五十歲的人,滿頭白髮和皺紋,她的年輕美貌也只能成為記憶了。
她從沒有改嫁,她在等小乙,一等就是一輩子。
“翠翠,你看誰回來了?”教書先生對她說。一隊人正敲鑼打鼓地向她家走來。“是小乙,”翠翠叫了起來,“是小乙當了大官回來了。”
她興奮地迎了上去。卻不是,儘管騎在馬背上的這張臉與小乙是那麼相像,是兒子。兒子進京趕考中了狀元,衣錦還鄉了。
但翠翠卻似乎不認識兒子了,她一把抱住他,叫着小乙的名字,她從懷裏取出了多年來一直深藏着的信:“小乙,你終於回來了,這麼多年了,我好想你,看,這是你寫給我的信,我們有個兒子,還有了兒媳,很快就會有孫子的。我們的兒子很有出息,他進京趕考了,他會中狀元的。”
“娘,是我啊,我中狀元了。”兒子說。
“你是小乙,你做大官了。”
翠翠瘋了。
十八年前,小乙在驛站里寄完了信,趕在天亮前回到了軍營。當他翻過柵欄,以為萬事大吉的時候,卻發現部隊正整裝待發,準備在天亮前偷襲敵軍。監軍在點名,正好點到小乙的名字,小乙高喊了一聲:“到!”他匆匆忙忙地跑向隊列。
“站住,你遲到了。”監軍嚴厲地說,“根據軍法第六條第三款:出發前點名有遲到者一律就地正法!來人,把他綁了。”
小乙被五花大綁起來,他想叫,他想說自己只不過是去給媳婦寄了一封信,但他的嘴被破布塞住了。他被押到了閱兵台上,他看着下面白色的雪地上站着黑壓壓的好幾萬人,都鴉雀無聲。
這時太陽升起了,從東方,在山巔之間,那輪火紅的東西像是個出生的嬰兒一樣升上天空。小乙想:我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太陽越升越高,照亮了他的臉,忽然他飛了起來,高高地飛了起來,他離地面越來越遠,他見到地上躺着個沒有腦袋的死人,那就是他自己。鮮紅的血濺滿了雪白的地面,像一朵冬天的梅花,特別美。拿大刀的劊子手把他的人頭高高地舉起。
小乙飛得離太陽越來越近了,他突然想到了驛站,大約現在,郵差大哥已經帶着他寫給翠翠的信出發了吧。
一路平安,我的一封家書。
寫於200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