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兩個夢

第16章 兩個夢

蒲松齡老先生的晚年,習慣於在他那破舊的聊齋外,擺兩張椅子,一張桌子,準備一壺熱茶,款待過往的路人。然後就與他們聊天,請他們說故事。於是,每天只要聽一個故事,他的那本《聊齋志異》便已交付書局出版了。

那天他剛把書稿送走,還是習慣性地坐在聊齋門口,品着茶,看日頭的消長。這時他見到一個衣着華麗,大約30多歲的男人,騎着一匹馬,還跟着一個小廝。那男人雖然看上去很富貴,臉卻很黑,很粗糙,還有一塊塊的傷疤。蒲松齡一看便知這人肯定有着與眾不同的經歷。

蒲松齡請那人下馬,坐下來喝茶,喝完了茶。蒲松齡打量了他一番,然後說道:“說個故事吧!”

“什麼?”那人有些不解。

“說個故事吧,公子,你的心裏一定藏着個故事。”那人想了片刻,然後輕輕嘆了一口氣,便娓娓道來--

我是山東安丘人,祖上曾經做過官,但是後來家道中落,又父母早亡,只留下一塊銘記祖宗功德的石碑和間破屋子。我雖然自幼苦讀詩書,可到了二十歲居然連秀才都沒考上。我那時窮得可憐,只能靠借錢度日,沒有人願意嫁給我,我心灰意冷,有了尋短見的念頭。突然有一個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到一個和尚,他對我說,我有一千兩黃金,藏在西藏的曼陀寺。我相信這個夢,這個夢給了我希望。於是,我向親戚借了許多錢,踏上了去西藏的道路。

我一路上千里迢迢地省吃儉用,到了四川,卻遇上了強盜,搶光了我的錢,差點要了我的命。然後,我只能沿路乞討,過着像畜牲一樣的生活到了四川的打箭爐。過了打箭爐,我用盡全力翻過一座大雪山,就到了藏區了,那兒天寒地凍,卻陽光強烈,讓人喘不過氣來。

我終於筋疲力盡地倒下了,在雪地中等待死神的降臨,一戶牧民救了我,我又活了回來。我混在那些到拉薩去朝聖的信徒們中間,他們不知道我是去找黃金的,認為我這個漢族信徒走了千里路來朝拜非常了不起,一路上都很照顧我。終於我一步一磕頭地到了拉薩,我見到了金碧輝煌的布達拉宮和大昭寺,西藏的寺廟裏到處都是黃金,讓我更加相信那個夢了。由於語言不通,我在拉薩的寺廟裏住了一個月都沒有找到曼陀寺,於是我又離開了拉薩。

我在西藏遊盪了一年,四處尋找曼陀寺,從東面的峽谷,到西面的阿里,從北面的草原,到南面的雪山,天哪,也許這個所謂的曼陀寺根本就不存在。我吃盡了各種苦難,還學會了藏語。原來我是個白面書生,卻給西藏的陽光和寒風弄得黝黑而粗糙,變得和西藏人無異了。我想放棄,但我是借了錢出來的,空着手回去還不如讓我死了。

我終於絕望了,我完了,我徹底完蛋了,我的一生就毀在了一個荒誕的夢裏。我來到西藏人的天葬場上,伸開雙手一動不動地躺下,讓那些禿鷲們來把我吃光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從噩夢中醒來,見到的是滿眼的酥油燈光,一片的黃色,宛如金子一般燦爛。我躺在一張床上,一群西藏喇嘛圍着我,禿鷲帶我升天了嗎?

“你終於醒了。”一個老喇嘛說道。

“你是誰?”

“我是這裏的活佛。”

“這裏是什麼地方?”

“曼陀寺。”

我終於找到曼陀寺了,這是佛的安排,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救了我。

為了我的一千兩黃金,我必須留在這裏。於是,我在這裏出家做喇嘛了。

曼陀寺很小,總共只有三四十人,位於一座雄偉的雪山的半山腰,非常荒涼。西藏的寺廟裏常常貼許多金箔,但曼陀寺不要說金箔,就連銀箔、銅箔都沒有,只有木頭、泥巴和石頭。每到大雪封山的時候,全寺的人都得下山化緣才能活命,簡直就像是討飯。但為了我的金子,任何苦難我都必須要忍受。我居然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喇嘛,無論是修行還是功課都名列前茅,老活佛非常喜歡我,說我是第一個在西藏信仰黃教的漢人,一定要培養我。白天我認真地念經,幹活,像一個真正的苦行僧,當然那是為了獲得他們的信任。晚上,我趁他們全睡著了以後就偷偷地出來,到全寺每一個角落搜尋一遍。從菩薩的身體到大殿的房梁,從酥油燈的基座到轉經幢,從庫房到馬廄,甚至從伙房到茅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晃居然十年的光陰過去了,我的青春也一去不復返了,我只有三十歲,卻像個四十歲的人。我忍辱負重地度日,但我的黃金卻始終連影子都沒見到。所謂“只要功夫深,鐵杵也能磨成針”,我始終都沒有泄氣,因為我還有個地方沒有找過,那就是活佛的卧室。

為此,我苦心經營了許久,活佛老了,等活佛一死,他一向器重的我就有機會代理寺務,在新的活佛來到之前,我就能放心地進入活佛卧室了。可老活佛這些年的身體似乎越來越好,大有活到一百多歲的勢頭,恐怕沒等他死,我自己就差不多了。暗殺了他,雖然容易,可我實在不忍心下手。可他又從來不肯離開寺廟,百天卧室緊鎖着,晚上他就寸步不離房間,裏頭一定藏着黃金,這老活佛原來也是個守財奴。

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經浪費了我青春,我要為我的下半生打算。

我豁出去了,我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偷偷地點燃了庫房裏的乾草,熊熊大火立即燃燒了起來。全寺的喇嘛都來滅火了,活佛也出來了,於是我就偷偷地溜進了活佛的房間。可是活佛的房間裏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羊毛毯。我傻了,我發瘋似的用指甲挖着地面,尋找我的一千兩黃金。活佛衝進來了,他們撲滅了火,發現獨獨少了我,於是就推斷出是我縱的火。我被綁了起來,一陣痛打,渾身是傷,被趕出了曼陀寺。

完了,我的生命算是徹底毀了,一切的努力,十年啊,都付諸東流了。

趕走我的時候,在寺門口,老活佛惋惜地問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就把當年我做的那個夢告訴了他。老活佛聽了哈哈大笑,他說:“十年前,我也做過一個夢,一個大喇嘛對我說,在內地的山東,有個叫安丘的地方,那裏有塊銘記祖宗功德的石碑,在石碑下,藏着一千兩黃金。這真是個奇怪的夢,但我從沒有相信過,我才不會像你這樣為了一個夢而背井離鄉浪費整個青春。”我聽了大吃一驚,向他磕了個頭,立刻離開了那裏。一路冒充喇嘛化緣乞討,以最快的速度離開西藏回到山東老家。我回到了家裏,沒人認得我了,我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家那塊銘記祖宗功德的石碑扒倒,並在那底下挖地三尺,果然挖出了一包黃金,一千兩,沒錯,正好一千兩。

從此,我發了財,成了一個富商。

“太有趣了,謝謝。”蒲松齡老先生送走了那位具有傳奇經歷的人。他細細地品味着這個故事。但他最終還是沒有把這故事編入他的《聊齋志異》,因為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中也有與其相類似的故事。為了不發生版權糾紛,蒲松齡只能由自己來每天回味了。

你相信夢嗎?

2000年春

他正看着窗外拜占廷式的圓頂,天藍色的。圓頂尖上有一個金色的小圓球。一根也許是避雷針似的東西從小圓球中豎直起來,正對着天空,就像先知耶穌把他的手指指向上帝的方向。

他的目光中閃着一種幾乎是透明的物質,似乎窗外的世界就只有這個五百米外的圓頂存在。在大圓頂外圍的四角上,還分立着四個較小的圓頂,同樣的天藍色,同樣的比例與輪廓。在圓頂之間,沒有直線,而是每一邊都用5到8個小拱頂相連,就像博斯普魯斯的海浪。

他輕聲地向旁邊說著話,其實房間裏只有他獨自一人,他說了很久,也許一小時,兩小時,或是整整一天。直到夜幕降臨,上帝把黑色的風衣披在了圓頂身上,從他的視野里逃逸到了另一個神聖的地方。他把臉從窗口扭回來,面對着牆上的一幅水彩畫,畫裏也有一個拜占廷式的圓頂,天藍色的。

淡淡的鉛筆在畫紙上顫動着,就像面對一隻蘋果,或是一堆幾何體,一個大大的圓弧形與幾個圓拱形被輕輕勾勒了出來。拿着鉛筆的手白皙、修長而有力,自然地塗抹着。這一切來源於她的眼睛,那雙正盯着窗外圓頂的眼睛。和他的一樣,此刻她的眼睛彷彿是透明的。

女孩突然回過頭來對他說:“你知道嗎?它美得出奇。”

他沒有回答,只是把目光迅速地從她臉上挪開,重又固定在了圓頂上。圓頂與天空正合二為一。

他很想靠近了去看看那個天藍色的圓頂,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他想走進教堂的大門,來到圓頂之下,佈道者的面前。但他做不到,因為他是個輪椅上的少年。

從他搬進這棟樓的第7層開始,他就一直這樣守着這扇窗。他完全可以通過電梯直達樓下,自己推着輪椅去,但他不願意,他厭惡大街上的人們看着一個殘疾少年的眼神,更害怕的是把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獨自一人的他從沒有離開過這間房子,每天的生活起居會有鐘點工來照料。

五百米外,與東方第一大的徐家匯哥德式天主教堂完全不同是,東正教堂擁有拜占廷式的圓頂。圓頂與他的窗口之間,是一排三十年代的老式樓房。他的視線剛好可以掠過那排屋頂,完整地看到所有的圓頂和其間的圓拱,再往下,就只有一層紅色的拱門頂可勉強望及。除此之外,一切只存在於想像中。但想像,往往比現實完美,他每天都重複着這句話,直到有一天,那背着畫夾的女孩的敲門聲,叩響了他平靜如水的日子。

“對不起,我能借你的窗戶一會兒嗎?”她的唇齒間流出的聲音讓輪椅上的他有一種特殊的感覺,一種彷彿能夠站立行走的感覺。

她是來畫畫的,來畫那大圓頂,她告訴他,她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在這附近找了整整一天,覺得只有這扇窗戶最最適合觀察圓頂。

她像一陣風來,又像一陣風去。每次來總是帶着一個大畫夾還有筆和顏料、調色板。

他很少說話,幾乎就是約定俗成似的給她開門,再送她出門。終於有一天,他問她:“天藍色的圓頂下面是什麼樣子?”

他第一次緊緊盯着女孩的雙眼,彷彿盯着圓頂上一方天空和幾朵白得讓人心疼的雲。

“那是兩條非常幽靜的馬路的十字路口,馬路對過一邊是幢古老的洋房,據說曾經是杜月笙的老丈人的府邸,另一邊是個很小的公園。這座正方形的東正教堂有着乳白色的外牆,間有長長的窄窗和彩色玻璃。大門朝北,也許是要面向俄羅斯,是一個高大的拱門,門楣尖上有一個石刻的小十字架。大門是銅製的,金黃色,一排高高的石階直通其內。”

“裏面呢?”他彷彿已從女孩的描述中見到了所有的一切。

“大門緊閉着,我從沒進去過。”女孩回答。

從此,他常常夢見拜占廷,還有聖索菲亞大教堂的大圓頂。所以,為了講這個故事,有必要讓你了解拜占廷式的圓頂。

拜占廷帝國也就是東羅馬帝國,存在於耶穌誕生后395年到1453年。首都君士坦丁堡,位於歐洲與亞洲,東方與西方連接點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西側。偉大的聖索菲亞大教堂從532年至537年設計建造,與西歐完全不同的是它的中央圓頂形式,巨大的圓頂覆蓋在四個拱台支撐的拱門之上。裝飾着大理石鑲嵌的精細雕刻和各種彩色玻璃嵌成的壁畫。

公元1453年,土耳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親率水陸兩路大軍20萬人,300艘戰船攻克君士坦丁堡,改名為伊斯坦布爾。而聖索菲亞大教堂,被改名為阿雅索菲亞清真寺。

拜占廷滅亡了,但拜占廷式的圓頂依舊不斷地被虔誠的信徒們豎立起來,在莫斯科,在聖彼得堡,也包括我們這座城市。

“過去有許多學美術的人在教堂下寫生,他們一個個拿着畫夾,仰着脖子把圓頂畫下來,但他們只能畫一部分,他們的畫是殘缺的。只有在這裏,才能完全欣賞整個圓頂,就像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女孩一邊說,一邊把手伸出窗外,彷彿在撫摸着圓頂上的一層天藍色塗料。

她已經和他很熟了,儘管他很少開口,只是默默地看着她作畫。那是個夏天,她露出了脖子上掛的一串項鏈,項鏈墜子是一個小十字架,骨瘦如柴的耶穌基督正痛苦地被釘在十字架上。

這串項鏈彷彿有股魔力,一下子就緊緊地拽住了他的目光,讓他喘不過氣來。他回憶起了什麼,回憶起另一個女人和另一串相同的項鏈。這時他感覺到項鏈上那個小人想要跟自己說話。十字架上的人雖然表情痛苦,緊閉着雙眼,但那伸開的雙臂卻是一副要擁抱他的姿勢。項鏈墜子在她光澤發亮的胸口肌膚前來回搖晃着,如同一個古老的擺鐘。

“對不起,我能看看你的項鏈嗎?”他大膽的要求沒有讓女孩吃驚。她非常自然地靠近了他的額頭,俯下脖子,把項鏈晃到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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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人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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