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轉機4
李元芳笑着點頭道:“我比你貪心,我還想能洗個澡,換一身乾淨衣服。”狄景輝連連擺手:“這樣的願望太奢侈,又很不實際,得不到滿足就會心生怨忿,此乃萬惡之源,不可,絕對不可。”李元芳反問:“難道你沒有一絲妄念?”狄景輝自嘲地笑道:“在下過去就是妄念太多,把上半輩子全搭進去了。現在是有心無力咯,一動不如一靜,我認命了。”李元芳盯着狄景輝看了看,才問:“你真的打算一直在這裏呆下去了?”
狄景輝鄭重其事地點點頭:“對!我決定了。我打算一直在這裏呆下去。”他抬手指向東南方,道:“當然我不是說在這個大漠裏,也不是在伊柏泰。我是要在那兒--庭州呆下去。”見李元芳沉默不語,狄景輝便繼續顧自往下說:“庭州,我過去經營藥材時就聽說過許多次,大凡從西域入關的珍稀藥材,很少不經過庭州的。咱們這次在庭州雖然只呆了兩天,可我已經看過了,庭州的商市繁盛,交流廣泛,各色人物、貨品,千奇百怪、無奇不有,既有中土的繁華,又沒有那麼多約束,我真是從心底里喜歡這個地方。等熬過三年流刑,我是不可能再回并州了,也不想去洛陽或者長安,我就留在這裏,在庭州,開始全新的生活。”他越說越興奮,雙眼熠熠生輝,臉上也泛起紅光,拍了拍李元芳的肩,又道:“等你剿完匪,去翰海軍赴職,咱們就一塊兒在庭州落戶,我還經商,你嘛,繼續從你的軍。說不定若干年後,你重新當上大將軍,掌翰海軍軍使,我呢,也成為邊塞巨賈。你說如何?”李元芳搖頭嘆道:“說我不切實際,不知道你這算什麼?”
狄景輝嘿嘿一笑,低頭不語。李元芳極目遠眺着沙海,突然發現無盡的黃色波濤上遠遠出現了個紅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蹤那紅影,直到對方來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聲道:“狄景輝,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壯語聽上去雖然很動人,但因你沒有全說實話,並不足信。”狄景輝一愣:“我哪裏沒有說實話?”李元芳指着那團猶如火焰般跳動的紅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還有別的理由吧。如果我沒有猜錯,你的理由來了!”狄景輝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聲,頓時滿面喜悅,又立即緊張地漲紅了。
等蒙丹的栗色駿馬躍過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時,李元芳和狄景輝也剛剛爬下沙丘,氣喘吁吁地趕過來。蒙丹從馬上輕盈躍下,迎面看見兩人,又驚又喜地叫道:“啊?你們還在這裏?沒有去伊柏泰嗎?”
狄景輝跨前幾步,喜不自勝地道:“沒有,我們沒有去……我,你,你是特意來找我們的嗎?”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着回答:“誰要找你們這兩個沒用的漢人男子。我是來找小斌兒的。”韓斌此時也恰恰奔出土屋,他連蹦帶跳地趕到蒙丹面前,開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們有煮麵條吃,你快來。”蒙丹不好掙脫,被他不由分說拖入屋內,果然見一大鍋子煮麵條在樹樁桌上冒着熱氣。韓斌無比自豪地一揮手:“姐姐,這是我做的。請你吃啊。”沒想到蒙丹這次還在馬背上馱來了幾個皮囊的羊奶、用草窠包好的雞蛋,還有一大包葡萄乾,於是這頓晚餐便成了李元芳一行三人,自進入沙陀磧以後吃得最豐盛的一頓晚餐。
吃飯的時候,韓斌把他們這兩天來的困境和找水的艱難都講給蒙丹聽。蒙丹雖只是聽着,並沒有多搭話,那雙碧色澄澈的眼睛卻時時閃過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裏的那口井,但據她說那井口的鐵鑄蓋子蓋得很牢靠,從來沒有人能夠打開,因而大家也並不知道下面有沒有水。實際上,夏季時前面的阿蘇古爾河河水充足,來此地的牧民只要從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暫歇,也都是自帶飲水。蒙丹很意外李元芳居然把這口井給打開了,而且還能在冬季這樣的枯水季挖出水來。李元芳問蒙丹是否知道這井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頭從何而來,與那條幹涸的河流是否有關,蒙丹抱歉地回答,實際上這個地方也是幾年前突騎施牧民在游牧時偶爾發現的,最初由誰所建根本無人知曉,因此對於李元芳的這些問題,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着,蒙丹告訴李元芳他們,她離開土屋后便趕去伊柏泰找尋武遜校尉,可是那裏的呂嘉隊正說最近幾個月都未曾見到武遜長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問,只好先返回自己的營地。她左思右想總覺得不安心,擔心武遜遇到什麼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別的地方,如果這樣,河床旁土屋裏的那兩個大人和一個小孩該怎麼辦呢?這麼想着,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從營地里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發來找他們。
李元芳問蒙丹他們的營地在什麼方位,蒙丹答說在河床對面往西北方向走大約一天的時間,那裏有片小小的濕地,可以放牧牲口。李元芳思忖着道:“看來我昨天往東面走是錯的,要是往西,也許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們的營地?”蒙丹的碧眼閃動,流轉出溫柔和善的光芒,她輕笑着回答:“你這漢人男子說話,一聽就是沒有真在大漠裏過活的。大漠裏面沒有路,只有個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們牧人代代相傳大漠中的綠洲、和所有可宿營的地方,全靠許多特別的只有自己人才能認出的標記來指路。還有就是我們的駱駝和馬匹,都是從小在大漠中長大,它們可比人更能識路,像最好的巴克特里亞駱駝,能夠嗅出埋在地下很深處的水呢。”狄景輝聞言連連感嘆:“我說呢,你在這大漠裏面來去自如,瀟洒地好像在樂游原上踏青,哪像我們舉步維艱,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呵呵,果然是無用之輩。”
蒙丹笑眯眯地瞧着面前這兩個外表狼狽的漢人男子,雖然滿面風塵神情疲憊,卻依然舉止文雅、氣度從容,透露出內心的自信和真誠,他們和自己身邊那些偉岸粗獷的突厥男子是多麼不同啊。蒙丹生長在突騎施領地的碎葉城,幾乎就沒有和漢人打過交道。老酋長倒是給所有的子女都請了漢文的老師,從小便教習他們漢話和漢字,但直到老酋長去世,叔父繼位以後,蒙丹才真正有機會離開碎葉,跟隨哥哥烏質勒來到大周下轄的屬地。蒙丹起初對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傾慕漢人的禮儀頗不以為然,在她的眼裏,漢人的繁文縟節只是浪費時間的虛偽,漢人的舞文弄墨也顯得十分酸腐,遠不如突厥人來得乾脆實在。可不知道為什麼,這大漠裏面偶遇的兩個漢人男子,卻讓她覺得這樣與眾不同,讓她自第一次見到之後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們還是哥哥烏質勒的好朋友。
正當蒙丹胡思亂想之際,忽聽李元芳在問:“你剛才說沒有在伊柏泰找到武校尉?他根本就沒有去嗎?”蒙丹忙收起思緒,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軍的呂嘉隊正一口咬定說最近這幾個月都沒有見過武遜校尉。”李元芳緊蹙雙眉:“太奇怪了?那他會去了哪裏?”狄景輝“哼”了一聲道:“說不定把我們甩在這裏,自己回庭州去了。”李元芳搖頭:“不可能,他要剿匪的決心是很堅定的,這個我知道。況且他還特地帶上了那些兵械輜重,如果中途折返,豈不是多此一舉?”狄景輝眉頭一挑,道:“會不會是碰上土匪了?”李元芳注視着蒙丹,問:“你覺得呢?”
蒙丹搖了搖頭:“應該不會啊。自從上回波斯商隊被屠殺以後,就再沒聽說有其他商隊進入沙陀磧了。本來冬季橫渡大漠的商隊就少,因為害怕土匪,來往走沙陀磧的商隊幾乎都絕跡了。沒有商隊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來了,幹嘛去劫一個武校尉?”李元芳接口道:“嗯,說不定是為了那些兵械?”說著他自己搖搖頭,看看蒙丹,微笑着問:“蒙丹姑娘,你一個人在大漠上跑來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嗎?”蒙丹的臉一紅,輕聲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對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幫忙他剿匪的。”
狄景輝難以置信地看着蒙丹:“你?你幫忙武遜剿匪?你在開玩笑吧……”蒙丹氣呼呼地瞪着他:“誰和你開玩笑。我說的都是真的,這還是哥哥給我的任務呢。”蒙丹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說給狄、李二人聽。
原來自老酋長去世,烏質勒和蒙丹的叔父繼位之後,他二人在突騎施的兄弟們死的死、亡的亡,只有蒙丹因是女孩子無人理會才得以倖免。正如梅迎春所說,為了避開叔父的鋒芒,他料理完父親的後事便離開碎葉,重回中原大地遊盪,隨行帶上已長大成人的唯一的親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騎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達庭州以後,梅迎春要繼續東進洛陽,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讓她在此等候自己回歸。早在碎葉的時候,他們便聽說了大周西域的北線商路上匪患頻仍,而這條商路必須首先要經過突騎施,隨後才會入大周屬地。梅迎春特別留意了一下,發現了許多奇怪的現象。因此,他在東去洛陽之前,便囑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監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關的線索提供給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們如何處理。蒙丹帶人在此盤桓了數月,發現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遜校尉對土匪深惡痛絕,其他人則完全置之不理,於是才聯絡上了武遜,幫忙他找尋土匪的線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隊遇襲后的遺迹,就是蒙丹發現的,也是她將商隊頭領阿拉提穆爾的屍首帶去給了武遜。這次她想找武遜,就是要問問剿匪的下文。
聽完蒙丹的這番敘述,李元芳和狄景輝才頭一回知道了梅迎春的真實身份,倒也不覺得太過意外,畢竟從梅迎春對自己身世的講述和他本人的舉止氣概來推測,他身為西突厥突騎施部的王子也算實至名歸。狄景輝忍不住打趣道:“唉呀,原來你還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請恕狄某有眼無珠,冒犯了,冒犯了。”蒙丹含笑嬌嗔:“就說你們這些漢人酸得不行,我本來還以為你們兩個好點,呸,現在看起來也沒啥兩樣。”李元芳看狄景輝有些尷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為什麼梅兄要你特別留意商路匪患,你說他發現了許多怪現象,是什麼呢?”
蒙丹眼珠一轉,笑道:“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們想知道,就等他回來了你們自己去問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訴你們這麼多了,你們倆是不是也該說說你們的身份來歷?怎麼碰上的我哥哥?又為什麼要去伊柏泰?”狄景輝和李元芳相視一笑,狄景輝道:“我們是專來剿匪的。”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頭:“就你們兩個人?一個剛碰面就做了我的階下囚,還有一個病怏怏的,天哪,大周朝沒人可派了嗎?我都擔心你們到伊柏泰怎麼活下去呢。”說著,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聲。等她笑完,狄景輝才把自己來伊柏泰服流刑和李元芳來庭州戍邊的全部經過,一五一十毫不隱瞞地講了一遍。
聽狄景輝講完,蒙丹的臉上少有地籠上一層陰影,沉默着很久都不說話。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臨,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嬌美的面龐上,漆黑的睫毛下那雙宛如兩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緒。狄景輝坐在她的對面,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痴。
李元芳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點起熄滅的篝火,他安靜地坐在篝火旁,頭腦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個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靜包裹。不知道過了多久,狄景輝來到他的身邊,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來換你吧。”李元芳問:“斌兒和蒙丹呢?”狄景輝含笑回答:“他們兩個早就睡了。”他在李元芳的身邊坐下,立即看見沙地上畫著個大大的圖案,在篝火明滅不定的映照下,顯得十分詭異奇特。狄景輝來勁兒了,湊上去細看,嘟囔道:“哎喲,你在這裏呆了大半夜,凈折騰這玩意兒了?”
李元芳隨口答道:“嗯,我畫了好幾遍,現在這樣應該和井蓋上的圖形差不多了。”狄景輝連連點頭:“對,我看着也像!這種五個角的圖案真是從來沒見過,怎麼瞧着那麼古怪?”他又側着腦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來哪是上哪是下,還有中間圓圈裏面這三條線……什麼人弄出這麼鬼鬼怪怪的東西來,還費那麼大勁鑄在鐵蓋子上。”
李元芳嘲諷道:“你不是明經舉子、學富五車嗎?我本來還指望你能看出些名堂來呢。”狄景輝撓了撓頭:“咳!就知道你這傢伙記仇!我學富五車,我又不是我爹那樣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李元芳的胳膊:“噯,從這個角度看,你說它像不像個烏龜背?或者像個人撐開四肢?”“嗯,像個人撐開四肢多些。”狄景輝認真地說:“我肯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類似的東西,一時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李元芳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沒什麼事情可干。”狄景輝一敲腦袋:“對啊,這玩意兒攪得我腦子都亂了,差點忘記告訴你,蒙丹說了,明天一早她帶我們去伊柏泰……她還說,伊柏泰是個非常艱苦的地方,專門用來關押囚犯,就是個大大的沙漠監獄。在胡語裏,伊柏泰是‘絕地’的意思,她說,要我們做好準備。”李元芳看了看狄景輝:“你怎麼樣?”狄景輝仰面躺倒在沙地上,目視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氣道:“什麼怎麼樣?從去年離開洛陽以後,我便只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會兒,他坐起身,笑着問:“噯,咱們兩個相處了這幾個月,你憑良心說,覺得我這個人如何?”“還行。”狄景輝樂得連連拍起大腿:“好,我覺得你也還行!雖然傲一點冷一點,不過習慣了也就不算什麼。”
這夜的氣溫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兩人乾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閃爍的蒼穹。對於過去,他們都感覺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銘心;關於將來,如許的期盼、困惑、憂慮和豪情,輪番充溢着他們的心。只是這杯生命之酒,不論苦澀還是甜美,總歸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邊有友人相伴,與己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