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邊城2
又過了許久,狂風漸歇,暴雪初緩,荒原之上又出了點點跳動的火光,小小的一支人馬頂着風雪艱難前行,終於來到了波斯商隊駐紮的營地。從外表看,他們和先前的那幫匪徒十分相似,同樣的黑衣鐵甲,駿馬硬弩,只是臉上遮着的不是黑布,而是一色狼型的青銅面具,從他們小心翼翼的步履,亦步亦趨的神態來看,這應該是另外的一隊人。
靠近營地,只見沙雪之下,橫躺着一具具的屍首,還沒來得及被徹底掩埋。帳篷的毛氈全部燒盡吹散了,只要數根用來固定的鐵架,被燒得彎折下來,依然不甘地豎立着。新來的這幫人仔細查看着殺戮的現場,個個面色凝重,神情悚然。他們默默無語地搜索着沙地上殘餘的物件:波斯兵刃、車具和其他行裝……他們將這些物件留在原地,只是小心地在旁邊插上鐵棍,棍頭均繫上紅色的絲帶,作為記號。
很快,整個營地都被搜索了一遍。一名身姿輕盈矯健的紅衣騎士領着眾人面朝營地,以手撫胸,低頭默禱了片刻,這才飛身上馬,帶隊駛離。紅衣首領走在全隊之前,率馬剛跑出幾十步,就發現了阿拉提姆爾的屍體。首領示意全隊暫停,下馬翻看阿拉提姆爾的屍身,也許是他的服飾證明了身份,那首領低頭沉吟片刻,手一揚,身邊的兩名手下立即擔起阿拉提姆爾的屍體,將它擱在馬車上。
一路之上,這個小隊人馬隔一段路就插下鐵棍,在荒原之上密密地布下線索。走着走着,遙遠的天際那頭,濃重的烏雲背後白光初現,大漠上的黎明就要到來了。面對着天邊的微弱曙光,首領將臉上的面具扯落,濃密的栗色長發隨之披散下來,長長的睫毛下,一雙如碧潭般幽深的綠色眸子,在若明若暗的光線中折射出如詩的神韻。這是張只屬於青春少女的姣好面容,即使是酷寒和風沙,也無法奪去她那攝人魂魄的美麗。
碧綠的星眸迅速地掠過眼前綿延的沙丘,少女的臉上浮起堅定和決絕的神情,清朗的嗓音在荒漠上激起悠遠的回聲:“加緊趕路,明天一定要到達庭州!”“是!”馬隊風馳電掣般地在大漠上奔跑起來,身後的沙海上留下長串的足跡。
第三天晚上酉時剛過,庭州刺史兼翰海軍軍使的錢歸南大人結束了一天的公務,在後堂里換下官袍,喝了口茶,叫人備好車馬,打算去吃晚飯。
馬車停在刺史府的後門旁,錢歸南匆匆走出來,剛要抬腿往車上邁,冷不丁車后躥出一個人來,口中還大聲嚷着“刺史大人,刺史大人!”錢歸南受驚不小,猛地朝後一退,他的貼身護衛王遷跳上前去,正要拔劍刺向來人,再定睛一看,連忙收勢,一邊不停地跺着腳叫:“咳,武遜!怎麼又是你?!”
這個叫武遜的人站定在錢歸南的面前,恭恭敬敬地抱拳施禮,口稱:“庭州瀚海軍,沙陀團校尉武遜,見過刺史大人。”“哦,原來是武校尉啊。”錢歸南捋捋鬍鬚,抬眼打量面前這個五短身材的壯年漢子,黑色的校尉軍服已被沙塵染得泛灰發黃,頭頂上的軍帽耷拉着,也是同樣的顏色,滿面風塵,連鬢的絡腮鬍須都粘成一團一團了,這個樣子只能證明,他剛剛從大漠中奔波而來。
錢歸南強壓住心中的憎恨,在臉上堆起笑容,親切地道:“武校尉,瞧你這風塵僕僕的,累壞了吧?還不快回瀚海軍部去休息?還沒吃過晚飯吧?可別餓壞了……我也正要去吃飯呢。王遷啊,快快上馬,還耽擱什麼?”說著,他再次往馬車上邁腿。
誰知那武遜竟搶身上前,一把扯住了錢歸南的袍袖。錢歸南的臉色驟變,眼睛中閃過隱約可見的凶光,但馬上又換上副笑眯眯的神情,故作驚訝地問:“武校尉,你有什麼急事嗎?”一邊說著,一邊就要騰出手來,可武遜卻不理他這一套,緊緊揪着錢歸南的袍袖就是不放。
王遷看着不像話,也上前來扯武遜的手,嘴裏低聲呵斥:“武校尉!你這算是什麼樣子!還不快退後!”王遷官拜六品上的翰海軍府果毅都尉,又是給四品的庭州刺史做護衛,平日裏哪裏會把武遜這樣的七品小校尉放在眼裏。可偏偏這武遜是庭州出了名的愣頭青,惹事精,小小的一個校尉卻愛多管閑事,什麼都要過問,為人又特別的耿直忠正,只要是看見任何不平不公的事情,或者是對庭州官府的作為有些微不滿,一概仗義執言,據理力爭,不鬧個一清二楚絕不罷休。就因為他從來都是為公不為私,所以平日裏沒大沒小的,庭州官府和瀚海軍上上下下還都拿他沒什麼辦法。當然了,武遜憑藉自己的這種為人,在庭州從軍二十載,大小軍功立過不少,至今仍然只當著個團級小校尉。
武遜甩開王遷的手,眼裏幾乎要冒出火來,直勾勾瞪着錢歸南,大聲嚷着:“錢大人,刺史大人!我都向您稟報過多少遍了,沙陀磧里有土匪,可您就是不相信!現在又出事了!”錢歸南皺起眉頭:“武校尉,你又道聽途說到什麼了?我說過了,不要捕風捉影。”
武遜更急了,黑色的臉膛漲得通紅,幾乎已經在吼了:“錢大人!我不是捕風捉影,就在前日凌晨,大漠裏又發生了一起土匪劫奪波斯商隊的慘案!足足百餘人的商隊被屠殺啊,駱駝和貨物均遭劫,現場真是慘不忍睹!”
錢歸南打了個寒戰,縮起脖子道:“武校尉,不要這麼激動嘛。你說的這麼繪聲繪色,難道是你親眼目睹?”武遜愣了愣,答道:“倒沒有親眼所見,但是我這兩天已去大漠深處查看過才剛回來,那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總不會是假的吧?”錢歸南又是一哆嗦,臉色變得煞白,獃獃地瞪着武遜,嘴裏念叨着:“百來具波斯商人的屍體?”
“是啊!錢大人,武遜今日帶着小隊人馬深入到沙陀磧中心,就是在那裏發現了這個波斯商隊,屍體還很新鮮,不會早於前日被殺,帳篷都被燒光了,有拴駱駝的樁子和車具,但是沒見到駝隊和貨物,一定是被賊人劫走了!”錢歸南的臉色愈來愈白,身體都開始搖晃起來,王遷連忙近身攙住他的胳膊,就聽到刺史大人在喃喃自語:“太可怕了,太可怕了。難道沙陀磧真的有匪幫?不,這不可能……”
武遜急道:“錢大人,武遜請錢大人下令,明天就派瀚海軍的大隊進入沙陀磧,沿途設哨,一方面徹查波斯商隊遇襲的案子,一方面也防範後續的商隊再度遇害。武遜願帶一隊!”錢歸南聞言木愣愣地看着武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好像變傻了。
“錢大人,錢大人!”王遷一疊聲地叫喚,這錢大人才如夢方醒,抖抖索索地又要往馬車上去。武遜怎麼肯放過他,索性攔在車門前,大聲叫嚷:“錢大人,您倒是說句明白話啊,這麼大的事情到底該怎麼辦?!”
王遷忍無可忍,一邊推搡着武遜,一邊厲聲喝斥:“武遜,你瘋了嗎!你這是以下犯上,你知不知道?你一個校尉,有什麼權利命令錢大人?還不給我滾開!”說著,他一使眼色,身邊的幾個部下一擁而上,就把武遜連推帶拉地往旁邊趕,武遜還是不依不饒,拚命地掙扎,直着脖子沖錢歸南喊着:“錢大人!沙陀磧中土匪橫行,這幾年來已經傷害了許多過往商隊,逼得西域行商都不敢選擇這條北線入大周。更有甚者,乾脆紛紛繞道東突厥境內,使得咱大周境內經北庭入甘、伊、沙州的線路形同虛設!這不僅大大有損我天朝威嚴,也令大周白白流失了許多西域行商帶來的財富!更別說那麼多無辜之人枉死於大漠之中!錢大人,您身為是庭州刺史,難道就能對這一切不聞不問嗎?!”
“武遜!你越說越不像話了!快把他給我抓起來,押去瀚海軍大營,以犯上作亂論處!”王遷氣急敗壞地喊,那幾個部下就要動手綁武遜。可武遜隨身也帶着一小隊,看到長官被擒,也都連呼帶喝地擁過來,刺史府後面的僻靜小巷內,頓時亂作一團。
錢歸南氣得全身都哆嗦起來,勉強抬高聲音大叫:“住手!都給我住手!”總算大家還懾於刺史的身份,暫時停止了打鬧,一齊瞧着錢歸南,等他發話。錢歸南搖搖晃晃地走到武遜面前,有氣無力地問:“武遜啊,你老是聲稱大漠中有匪徒,可本官從來也沒見到你拿出過任何人證物證啊?本官這裏也沒有接到過商隊的報案,你這不是在無理取鬧嗎?”
武遜咬牙道:“錢大人,武遜所說的句句都是實情。怎奈匪徒們行事狡詐,又兼大漠風沙遍佈,往往很難找到被害商隊的痕迹,何況匪徒們每次都將商隊眾人屠殺殆盡,故而連報案的人都找不多。可是……錢大人,這次武遜在沙陀磧找到了波斯商人的屍首,這就是最好的證據!”說著,他向部下示意,幾個人趕緊從一輛馬車上抬下個死人,往錢歸南等人的面前一扔,正是阿拉提姆爾的屍體!
錢歸南本已臉色泛白,搖搖欲墜,再一見到個死人,立即眼睛上翻,喉嚨里咕嚕作響,仰着就往後倒去。王遷眼明手快將他扶住,連連撫弄他的胸口。半晌,錢大人才悠悠緩轉過來,靠在王遷的身上,半死不活地說:“武、武遜啊……本官身體不適、不適,要回家休息,休息……你說的事情,本官……知道了,待本官與眾人商量以後,再做打算……”
王遷把錢歸南扶上馬車,武遜還想說話,王遷朝他一瞪眼:“刺史大人都這樣了,你還想趕盡殺絕不成?”武遜忿忿然地抿着嘴唇,雖然萬般不情願,也只得無奈地往後退去。錢歸南坐到車內,還掀起車簾,囑咐道:“武校尉,把、把這死人送入刺史衙門停屍房……別,別驚擾了百姓。”
馬車啟動,慌慌張張地駛出小巷。這時,坐在車頭的王遷才回頭朝車內問:“錢大人,咱們是回家呢,還是去……”車內傳來錢歸南陰冷鎮定的聲音:“今天就算了,直接回家吧!”
刺史府門前,武遜獃獃地望着錢歸南的馬車揚長而去。部下湊上來問:“武校尉,這屍首?”“送去停屍房!”武遜大喝,緊接着發出聲長長的嘆息。
半個多時辰后,在距離庭州刺史府三條街的一個食鋪里,武遜帶着三五個最親近的手下,喝開了悶酒。幾個人圍坐在油膩膩的木桌旁,單腿擱在長凳之上,捋起袖子來猜了好一陣子拳,喝下足足兩大罈子酒,武遜依然覺得胸中鬱悶異常。
天上已繁星點點,大漠夜晚的狂風到庭州城內便減緩了許多,可也還是颳得街面上飛沙走石,昏黑一片。百姓早就關門閉戶躲回家中,行商走卒則三三兩兩聚集於飯鋪酒肆或客棧之中,庭州這個塞外綠洲式的大城鎮,在冬夜裏面也是一番肅殺之象,完全沒有了白天的繁華和多姿。
武遜有點喝醉了,他端起酒杯,大着舌頭抱怨起來:“娘的!老子真是受夠了!什麼狗屁刺史,看見個死人都會暈,比女人還不如!這種人,乾脆回家奶孩子去吧!”幾個手下爆出一陣醉醺醺的大笑。其中一個藉著酒意,口沒遮攔地嚷道:“武校尉,你是條好漢!兄弟們佩服你!不像別的那些官老爺,一個個除了撈錢玩女人,正經事一件都不幹!活着還不如死了強!”
另一個手下連忙擺手:“噯!小心禍從口出!咱們武校尉已經是庭州城裏有名的刺頭了你沒見多少大老爺把武校尉當成眼中釘肉中刺,想找把柄還來不及呢!可不能再給武校尉惹麻煩!”“嘩啦!”武遜將手中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紅着眼睛叫道:“娘的!惹麻煩又如何?!我武遜什麼時候怕過麻煩?要抓我的把柄?我行得正坐得端,一心一意為了大周,為了朝廷,別說是庭州官府,就是……唔,就是聖上來過問,我也不怕!”
“是,是。武校尉的為人,兄弟們最清楚了。可武校尉你的這番苦心,又有誰理會啊!”手下中一個看似清醒點的接口道:“看大哥你混到今天,還只混個校尉,那個王遷,什麼東西!論功夫論人品論才幹,哪一樣比得過你武大哥,可人家就是會溜須拍馬,會做人,這不?都成了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了,成天跟在刺史大人身邊,眼睛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武校尉,兄弟們實在是為你不平啊!”
武遜冷笑一聲:“王遷那種小人,我本就不屑與之為伍。可恨的是我武遜空有一腔報國熱忱,每每總被這些奸佞之徒所誤!就像這次沙陀磧鬧匪患,我都說了整整三年了!庭州官府竟完全不予理睬,偌大一個翰海軍駐紮在此,每天就是白吃白喝,空空耗費朝廷的軍餉,卻置邊疆商路的治安於不顧,眼看着這三年來,進入庭州的商隊越來越少,北庭地區的商運一天比一天蕭條,我的心痛啊!”武遜的拳頭重重地砸在桌上,碗碟杯筷跟着響成一片,彷彿也在為他鳴冤。
眾人沉默了,又都低頭灌下幾杯酒,坐在武遜身邊的一人道:“武校尉,刺史大人這回該認真辦一辦沙陀磧土匪的案子了吧?過去總說咱們空口無憑,今天都把屍首扔他面前了,難道他還能繼續對我們打哈哈?”武遜面色陰沉,緊鎖眉頭不說話。這手下又想了想,湊到武遜面前,壓低聲音道:“武校尉,兄弟一直都不明白,刺史大人為什麼對沙陀磧的匪患這麼忌諱?既不肯追究也不許咱們提,會不會有什麼貓膩啊?”他話音未落,武遜突然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猛地躥到近旁的桌前,對坐在桌邊的人厲聲大喝:“什麼人?為什麼要偷聽我們的談話?!”
那人並不慌亂,淡淡地看了武遜一眼,便掉開目光,仍然安靜地坐着。武遜等了片刻,見他絲毫沒有回答自己的意思,不禁又氣又惱,舉手猛拍桌面,吼道:“本校尉和你說話,你聽見沒有?!”那人這才抬起頭,凌厲的目光直逼過來,雙方眼神交錯,雖然只是一瞬,竟讓武遜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那人慢悠悠地開口了:“你是在和我說話?有事嗎?”嗓音很低沉,略帶沙啞。
武遜被此人既內斂又犀利的氣勢震懾得愣了一愣,待回過神來仔細打量,心中不禁一驚,卻見他身上竟穿着整套校尉軍服,儀容整肅,坐姿筆挺,完全是軍人的氣質。武遜方才只是感覺這人一直在注意傾聽自己的談話,擔心來者不善,所以才跳過來逼問對方。現在留意到這人的神情和舉止,絕非平常百姓所能有的氣派,更兼這身和自己一般無二的軍服,不由從心底里感到納罕。武遜在庭州從軍近二十年,對翰海軍的情況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因此能夠斷定這人絕對不是本地人,也絕不屬於翰海軍。
武遜想到這裏,清清嗓子,努力剋制住胸中翻騰的酒意,打起官腔:“嗯,本校尉說的就是你。你,什麼人?我怎麼從來沒見過?打哪兒來啊?來幹什麼?”那人微微眯起眼睛,嘴角浮起一抹嘲諷的微笑,平淡地回答:“校尉大人,你問我這些,是在執行公務嗎?”“當然是執行公務!”武遜鄭重地回答,再一看,才發現對方一直穩穩地端坐,自己反倒站着,連忙一屁股坐到凳子上。
那人安靜地觀察着武遜的舉止,眼中閃過戲謔的光芒,待武遜坐定后,才閑閑地道:“既然是執行公務,為什麼還在此聚眾酗酒嗎?”武遜頓時語塞,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惱羞成怒道:“這……你管不着!”那人微微一笑:“那你也管不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