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投親1
除夕過去了,元旦過去了,立春過去了,正月十五元宵燈節也過去了。轉眼就到了聖歷二年的正月末,整整一個月喧鬧的新年節日終於走向尾聲。互相宴請、迎來送往,再強壯的胃口也已經被無度的吃喝搞到疲憊不堪,需要休養生息了。可老天不給人們機會。因為東風送暖,蜇蟲始振,冰河解凍,魚浮雁歸,春天,幾乎在一夜之間便降臨大地,萬物復蘇,氣象萬千的美好時光就在眼前了。
這天是元月末的晦日,家家戶戶忙着扔破爛,清垃圾,洛陽的大街小巷都是一派暢快而繁忙的景象。雖說是“送窮日”,因為從人們清理出來的破舊物品中常常可以找到不少‘好東西’,這一天反倒成了城中赤貧者和叫花子們的狂歡節。
普通人要送窮,商家鋪戶更要送窮,送窮的方式也是千奇百怪,招數迭出。比如這家坐落於洛陽南市中,胡人開設的珠寶店“撒馬爾罕”的所謂送窮,就是整理出店中的數件滯銷貨品,以便宜於平日不少的價格打折銷售,這大概可以算是年代最為古老的換季甩賣了吧。當然“撒馬爾罕”的甩賣是針對特殊人群的定向銷售:皇親國戚、高官顯貴,只有他們的女人,才有資格挑選和購買“撒馬爾罕”的珠寶。
這是家非常隱蔽的珠寶店,其中所賣的珠寶都是整個大周朝最頂尖的極品,但店面卻不大,位置也處在南市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不明就裏的普通人完全無法想像,這個外表看上去貌不驚人的店鋪是洛陽城中的名媛貴婦們經常偷偷光顧的地方。不僅因為它所售賣的珠寶件件都是世所罕見的珍品,令得這些貪慕虛榮的女人們趨之若鶩;還因為它經營着另一項秘密的買賣:回收珠寶成品。女人們也會有急需用錢的時候,而她們身上最值錢的,可以由她們自己支配的東西往往就只有珠寶首飾。普通女人光顧當鋪典當珠寶,但來“撒馬爾罕”處理珠寶的卻是真正上流社會的婦女,或者最高等的名妓,因為她們手中的珠寶,是普通當鋪不敢收也沒有能力收的,而她們自己,也決不願意在那種地方拋頭露面,大失身份。“撒馬爾罕”卻有實力和眼光收購這些珠寶,雖然在開價上不免苛刻,但處於窘迫中的女人們依然對它心存感激,因為“撒馬爾罕”會替她們嚴格保守秘密,而且只要在約定時間內來贖回,“撒馬爾罕”能夠確保她們的珠寶萬無一失。
穿過底層暗淡無光的簡陋店面,拾級而上,經過一道隱蔽的暗門,眼前出現一間昏暗的前堂,兩邊的窗戶上覆蓋著厚厚的紫紅絨毯,純金燭台上從早到晚燃着波斯香燭,這種香燭一支便可以點上整整一天,滴下的燭油很少,最後都在黃金燭台上凝成形狀怪異的暗紅色燭塊。倚牆而立的銅獸頭嘴裏冒出裊裊的香氣,熏的是玫瑰和茉莉的香精。女人們喜歡在這樣的環境裏面商談買賣,“撒馬爾罕”的規矩是每次只在這裏接待一名客人,更令她們感到很安全。看來這個珠寶店的老闆確實是個極其精明而考慮細緻的人,不過從來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的廬山真面目,出面辦事的是店裏的掌柜--一個名叫達特庫的波斯人。
達特庫今天接待的最後一名客人,是位面籠輕紗的曼妙女子。其實達特庫早已認出了對方,但他知道客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點破,作為見多識廣的商人,達特庫明白該如何掌握分寸。
這位女客人剛剛在桌前坐定,便輕輕捋起袖管,露出一對纖纖玉臂,她從柔若無骨的腕上褪下一對純金鑲嵌瑪瑙的手鏈,一言不發地放在桌上。達特庫撿起來,小心翼翼地湊在燭光下看了半天,其實只是做做樣子,因為這對金鏈本來就是一年多前從他手裏賣出去的,他再熟悉不過了。
達特庫翕動雙唇,吐出三個字:“兩萬錢。”女人的手微微顫抖了下,面紗後傳出冷冰冰的聲音:“你也太精明了吧。去年從你手裏賣出的時候可是五萬錢。”達特庫微微一笑,答之以在這種場合永恆不變的一句話:“此一時彼一時也。”那女人的手痙攣般地捏成拳頭,又緩緩張開,隨後舉起,從脖頸上取下條珍珠項鏈,再從髮際上拔下碧玉發簪……她就這樣默默無聲地行動着,很快便將隨身攜帶的首飾一件件地取下來,最後褪下手指上的三枚五光十色的寶石戒指,面前的桌上已經鋪排了十多件珠寶,在燭光的映照下發出璀璨奪目的光輝。
“這些加在一起,算多少錢?我要銀子。”那女人的語調中不帶絲毫感情。達特庫心中暗暗佩服。到這裏來的女子,個個都是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為之,因而往往語帶悲戚,或者神情慌亂,像她這樣鎮定冷靜的,達特庫還幾乎沒有見到過。在腦子裏飛快地盤算了一番,達特庫清了清嗓子,低聲道:“十萬兩。”“行,給我五千兩現銀,其餘的開成憑信。”
達特庫的眼睛亮了亮,諂媚地笑道:“五千兩現銀倒是沒問題,但其餘的要開成憑信,必須要等明天。”那女人的聲音立時變得尖利:“為什麼?”達特庫無奈地嘆口氣:“十萬兩可不是小數目,我沒有這個權限。開九萬五千兩銀子的憑信必須得找我家店主人簽字蓋章才行。所以要等到明天。”那女人咄咄逼問:“你現在去找他不行嗎?”達特庫毫不含糊地回答:“不行。”心中暗自好笑:縱使你機關算盡膽識過人,也敵不過一個錢字。現在是你求我,自然得聽我的安排。
那女人沉默不語,波斯香燭的燭芯“噼啪”作響,彷彿是她心中煎熬的聲音。隔了很久,女人才輕輕吁出口氣,低聲道:“就這麼辦吧。明天正午之前,我過來取憑信。”達特庫忙道:“那我現在就寫張單據給您?”那女人伸手一攔:“不必,東西我先拿回去,明天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達特庫低頭微笑:“這樣也好,您請便。”女人就像剛才取下首飾一樣,又不慌不忙地將首飾一件件重新戴好,這才起身下樓。達特庫點頭哈腰地將她送到後門邊,門外是條僻靜無人的小巷。那女人正要往外走,達特庫突然往她的手心裏塞了個紙團,極低聲地道:“遇仙樓正月初三就送來的,因為一直等不到您,所以……”那女人一扭頭,達特庫感到面紗後面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被看得后脖領子直冒涼氣,連忙低下頭。等他再抬起頭,女人的身影已經消逝在小巷的盡頭。
達特庫看看天色已晚,鎖上後門回到店中,正打算也把前門上閂插鎖,門上卻突然響起敲擊聲,響兩下停一停,顯得十分猶豫。達特庫知道又有生意上門了,而且必是個生客,才會不約而至,還這麼心虛。
達特庫“嘩啦”一聲打開店門,頓時吃了一驚。門外站着個人,卻不是他見慣了的那種喬裝改扮但仍顯得十分富貴的男女,而是一個叫花子!只見此人蓬頭垢面衣衫襤褸,全身上下骯髒不堪,臉上也佈滿灰塵,根本看不清楚本來面目。達特庫愣了愣,明白過來,沒好氣地喝道:“呸,呸!我這裏沒有‘送窮’的東西,快滾吧!”
那人聽到喝斥,猶豫着就要轉身,達特庫無心再理他,轉身就要關門,誰知那叫花子怯生生地開了口:“這、這位店家,您……您這裏可收珠寶器物?”達特庫不由上下打量此人,喬裝改扮也不會扮成叫花子吧?他不耐煩地答道:“要當東西去當鋪,往前走路口西側就有一家。”叫花子卻不肯罷休,繼續期期艾艾地道:“在下、在下便是剛從那裏過來,是他們說不敢收,讓我到您這裏來試試的。”
達特庫來了興趣,他想了想,伸出右手道:“什麼東西,拿來我看。”叫花子探手入懷,哆嗦着掏出個布包,雙手遞給達特庫。達特庫皺着眉掀開髒兮兮的包布,裏面赫然是把紫金色的剪刀!達特庫仔細端詳着這把剪刀,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瞪越大。他見過那麼多珍寶,鑒賞力絕非常人能比,所以一眼就能看出,這把剪刀的材料是產自冰寒之國--勃律的極其珍貴的紫金,刀柄上鑲嵌的更是稀世寶石--枚紅尖晶石,達特庫立即就能斷定,這的確是件罕見的寶物,價值頗難衡量。可是這樣一個叫花子身上,怎麼會有如此珍貴的東西呢?
達特庫飛快地在心裏打了好幾輪主意,這才不露聲色地抬起頭,冷冷地逼視着面前之人,直逼得對方局促不安的垂下腦袋,臉紅到脖子根,達特庫覺得心中有數了,於是慢悠悠地開了口:“東西倒的確是件好東西。至少值五千兩銀子吧。”“五千兩?!這麼多。”叫花子又驚又喜地喊出了聲。達特庫一聲冷笑:“那是自然,我從來不會欺瞞價錢。不過……你能告訴我,這東西從哪兒來的嗎?”那叫花子渾身一顫,眼珠轉了轉,才低聲答道:“是……祖傳的。”
“祖傳的?”達特庫目光犀利地盯牢叫花子,隔着滿臉黑灰都能看出對方的臉色變得煞白,他冷冷地道:“可惜這東西的年代不算久遠。照我識來,不會出百年。你的這個祖上最多是爺爺輩吧?怎麼才歷三代,就窘迫至此了?”叫花子埋着頭,一聲不吭。達特庫存心再激他一激,便再次發出冷笑:“我看這東西來路不明,十分奇怪。莫非是你搶來偷來的吧?”
叫花子大駭,全身都哆嗦起來,劈手過來搶剪刀,嘴裏道:“不、不是搶來偷來的。你……你不要便還給我。”達特庫哪裏肯還給他,一邊與他推搡,一邊道:“你這叫花子行跡忒可疑,說不定是殺人劫財的都未可知。我要留着這東西去報官府……”他一句話尚未說完,卻見那叫花子容顏大變,瞋目裂眥,發了瘋般地猛撲上來,一頭把達特庫撞倒在地。達特庫原意是想嚇他一嚇,最好把人嚇跑了就可以白得個寶貝,哪想到此人拼了命,眼看就要行兇,於是趕緊鬆了手,叫花子搶回剪刀,朝街口狂奔而去。
達特庫好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驚魂未定地撫弄着被撞得生疼的胳膊,嘴裏連連念叨:“好險!好險!碰上個瘋子!”
楊霖慌不擇路地繼續奪命而逃,到了十字路口來不及看清路況,便直往對街衝去,險乎乎就撞到一匹威風凜凜的漆黑大馬上。只聽這馬“唏哩哩”一聲嘶鳴,端的是反應敏銳,往後一仰,才算沒有踩到楊霖的身上。馬上之人卻差點兒被掀翻在地,猛扯韁繩方才穩住身形。
梅迎春拍了拍“墨風”的肚子,能感覺到它受驚不小,忍不住心疼地低聲道:“真是找死,走路都不看一看,要不是碰上‘墨風’,一條命就沒了。”身後的馬車中有人在喚:“梅先生,怎麼了?”梅迎春一聽這柔婉的聲音便覺心曠神怡,忙回頭笑道:“阿珺姑娘,沒什麼事,一個叫花子亂走路,差點兒撞上。”
沈珺鬆了口氣,轉回頭,卻看見身旁的何大娘掀起車簾,神情緊張地朝車外猛看,忙笑道:“何大娘,梅先生說沒事。”她見何大娘依然目不轉睛地朝外看,納罕道:“大娘,你在看什麼呢?”何大娘又看了一會兒,才放下車簾,略帶悲戚地回答:“剛才眼花,好像看見了我的兒子。”沈珺忙問:“真的?那要不要讓梅先生趕上去看看?”
何大娘苦笑着搖頭:“不會,不會是他。”沈珺體貼地扶住何大娘的胳膊,輕聲道:“大娘,你不用太擔心。我們不是都說好了嗎?我堂兄是當朝宰相狄大人的侍衛長,我會求他幫忙你尋找兒子,我想他一定會有辦法的。說不定過不了幾日,你們就能母子團聚。”何大娘神情恍惚地答道:“借阿珺姑娘吉言吧。”
馬車又前行不遠,便徐徐停下了。沈珺撩起車簾探看,梅迎春來到車邊解釋道:“阿珺,天色不早,我們就先歇在這個客棧吧。只待安頓停當,我便去尋訪狄府。”沈珺飛紅着臉問:“不是立即去找我堂兄嗎?”梅迎春笑道:“阿珺,咱們在洛陽人生地不熟的,萬一一時找不到狄府怎麼辦?再說就是找到了你堂兄,他也未必馬上有地方安置咱們,還是先住下妥當。”沈珺低頭不語了。
梅迎春找的這家客棧倒是很清靜,門臉不大,裏面卻別有丘壑,居然還是個亭台水榭一應俱全的院落。看不見什麼住客,夥計打扮得像大戶人家的家人,舉止也十分得體。梅迎春將沈珺和何大娘安置在一個單獨的小跨院內,便向夥計問明尚賢坊的位置,出門直奔狄府而去。
時值傍晚,離暮鼓鳴響還有半個時辰不到,路上行人腳步匆匆,都在往家裏趕。梅迎春驚喜地發現,尚賢坊位處洛陽城南部,與南市距離不遠,走了沒幾個街口,他便來到了狄仁傑的府門之外。這還是他生平頭一次來到大周朝最高官員的府邸前,三間五架的朱漆大門上懸挂着鋥亮的銅獸門環,高達丈余的院牆一色粉白,果然是氣派非凡,但又沒有絲毫奢華鋪張的感覺。尚賢坊的整個街坊,光狄府就佔據了四分之一的面積,其餘的地方住戶寥落,街道肅靜,與梅迎春一路上所看到的洛陽城繁華喧鬧的景象迥然不同。他不由從心中暗暗感嘆,這才是一國宰相的氣勢和威嚴。
騎着“墨風”緩緩行走在空無一人的巷子裏,落日收拾起最後的幾束餘暉,梅迎春能夠很清晰地感覺到投射在身上的警惕目光,正在沉着而冷漠地觀察着自己,隨時準備迎擊任何威脅。他不由從唇邊泛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冷笑:自己的形象有些特殊,引起關注很正常。只是梅迎春很清楚的知道,即使不是因為胡人的外貌,進入狄府周邊的所有陌生人其實都逃不脫嚴密的監控,大周朝僅次於皇城的護衛級別,朝廷中最精幹的侍衛團隊之一,就在這裏了吧。想到此,梅迎春的眼前掠過李元芳清瘦冷峻的面容,就在幾個月之前,這裏的一切便是由他來組織和實施的,而且延續了整整十年。他是如何取得這個位置的?他要做得怎麼出色才能得到當朝宰相長達十年的信任?他又是如何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失去了這一切?短短兩天的相處,這個李元芳就已經給梅迎春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是從來沒有其他任何人達到過的。此刻,站在狄府高聳的院牆之外,梅迎春發現自己對李元芳愈加好奇了,他暗下決心,必須要花更多的功夫去徹底了解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