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亂局2
狄仁傑沒有去集賢書院和大家共同候宴,而是獨自一人帶着沈槐,坐在冷冷清清的中書省里。他作為宰相,歷年在守歲宴中與人周旋應酬是當作件公務來處理的,從來沒有喜歡過,但也從來沒有逃避過。可是今年,他卻突然有了一個理由,可以避開所有那些或諂媚或狡詐或陰險或倨傲的面孔,以筵席組織者的身份,躲在這個突然顯得特別僻靜的地方,說是在處理宴會的各項事務,其實也是在獨享一份意外的寧靜吧。
當然,因兼着整個新年慶典的主持,即使躲在這裏,狄仁傑也並不能感到輕鬆。和明天元正日的新年朝賀不同,宮中守歲的過程沒有正式的禮儀程序,說穿了就是君臣聚在一處吃吃喝喝,賞樂觀舞,但畢竟是皇宮裏的節慶,一招一式仍來不得半點馬虎。光參加宴會的官員和王侯的名單就是皇帝欽定的,整個宴會的座次擺放也因此而來,容不得一點兒差錯。
集賢殿內空間有限,各位大人之間又必須保持一定的距離,不可以讓他們摩肩接踵有失體面,滿打滿算也就擺放了九九八十一張席位。剩下那些輪不到進殿的官員、學士、高僧等就只能在集賢殿外的廣場上列席。如此寒冷的冬夜,要在室外呆一整個晚上,可不是件輕鬆的事情。當然,和能夠與皇帝共迎新年的無尚榮耀相比,挨點兒凍實在算不得什麼,決不會有人因為這個放棄進宮守歲的機會,所以每年都有年老體弱不自量力的傢伙,經過這個守歲之夜便受寒病倒。
為了安排這些殿內殿外的坐席,禮部可謂是動足了腦筋,既要考慮到尊卑高低,也要照顧到親疏遠近。所以一旦有人因為任何原因缺席,座次的編排就要相應的作出調整。顯然,除了皇帝本人之外,也就是經他授予全權的人可以決定座次的變化,其他人即便是借他們一百個膽子,也絕對不敢造次而為的。此刻狄仁傑坐在中書省里,倒是沒有其他的事情要忙,所需操心的也就是最終赴宴的人是否有變化,如果有,那麼座次應該如何相應的變化。
酉時剛過,尉遲劍從集賢門匆匆趕來,手裏拿着最終到席的所有人的名單。沈槐迎上前,從尉遲劍手中接過名單,轉身呈給狄仁傑。
狄仁傑慢慢品完嘴裏的一口茶,方才將名單展開,細細地看了一遍,臉上露出微笑。沈槐和尉遲劍不由相互看了看,再看狄仁傑,又將名單看了一遍,方才放下,嘆了口氣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啊。”
沈槐跨前一步道:“大人,您……”狄仁傑搖搖頭,提起筆來,在名單上圈圈劃劃,片刻便將那份名單重新折好,遞還給尉遲劍,微笑道:“尉遲大人,辛苦你了。”尉遲劍雙手接過名單,作了個揖便快步離開了。
狄仁傑又端起茶杯,飲了一口,方才對滿臉狐疑的沈槐道:“沈槐啊,你想不想知道,今年有多少官員缺席今日的筵席?”沈槐沒有回答,只是沉靜地看着狄仁傑。
狄仁傑冷笑一聲,道:“你說說,不過一份二百人的名單,缺席的竟有三十七人之多,難道不是怪事嗎?看來不少人對今年的這新年守歲宴,並非趨之若鶩,倒反而是避之不及啊。”
沈槐驚問:“怎麼會這樣?這,這可是榮耀非凡的事情啊,怎麼會避之不及?”狄仁傑朝他瞥了一眼,淡然問道:“你說呢?”沈槐遲疑着問:“難道,難道是因為太子……”狄仁傑冷哼一聲道:“張氏兄弟借口要陪伴聖上,不出席今晚的守歲宴,實際上就是表明他們不把太子放在眼裏的態度。他們認為迎歸廬陵王是他們的功勞,太子理應對其感恩頌德,而他們自己則全然不必對太子表示尊重。”
沈槐又問:“那麼其他那些人……”
“其他的人我看了,絕大多數本來就是張氏的黨羽,全靠着奉迎張氏兄弟一路陞官,自然對他們馬首是瞻。哦,另外還有一件怪事,吏部侍郎傅敏昨日夜間猝亡,他是梁王的妹夫,故而梁王也以此為由推辭了今夜的宴會。”
這下沈槐更是大吃一驚,大聲道:“傅大人死了?!太突然了,死因是什麼?”
狄仁傑搖頭道:“不清楚。我也是剛從這份缺席名單上才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傅敏本來只不過是不學無術的富商之子,仗着大筆的家財居然和梁王攀上了親,兩年不到就升遷到了吏部侍郎這樣的高位,實在是令人齒冷!”
沈槐猶豫着道:“不過,傅敏既然是朝廷命官,他突然死亡,還是應該查問下原因吧。”狄仁傑微微一笑:“這事梁王自會追究,他總得給自己的妹妹一個交代,不必你我操心。不過傅敏的死給了梁王一個不參加守歲宴的借口,倒頗為古怪。”
沈槐皺起眉來思考着:“梁王不來,是不是也因此帶動了一批武派官員也不來了?”狄仁傑讚許地點頭道:“沈槐,你很是老練啊。你說的很對,要不然也不會少了那麼許多人嘛。”稍停了停,他又接着道:“此外,還有兩名缺席的,便是咱們都知道的鴻臚寺周大人和劉大人了。”
沈槐默默頷首。狄仁傑沉吟片刻,突然笑道:“如此也好,少了許多麻煩,不用和那些人應酬,今年的這個守歲宴我倒有心情參加了。”
集賢殿內外,酒過三輪,宴入佳境,歌舞昇平,君臣同歡,好一副其樂融融的盛世佳節之景。狄仁傑一邊頻頻把酒言歡,一邊仔細觀察着席內官員們的神情,表面的喜氣洋洋之下,的確能感覺到明顯的不安和惶恐。狄仁傑的心裏很清楚,他們在擔心什麼,害怕什麼,又在期待着什麼。人聲喧嘩之中,他突然感到強烈的緊迫感,這感覺壓得他透不過氣來,抬頭望向正前方,那個身穿明黃團龍袍的人,正臉漲得紅紅的,局促而慌亂地履行着他的職責,舉動間都是那麼不自然不自信。狄仁傑在心中深深嘆息着,這個人,太子,他真的能夠撐起這副江山社稷的重擔嗎?他真的能夠成為釐清眼前的亂局,並最終撥雲見日的那位真龍天子嗎?狄仁傑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感到胸口隱隱作痛,他告誡自己必須要再多做一些,更多一些,越多越好。
沈槐無聲無息地來到他的身後,輕聲道:“大人,您的臉色不太好。您沒事吧?”狄仁傑點點頭:“沈槐啊,老夫不勝酒力,你替我擋擋,我出去走走。”“是。”狄仁傑又敷衍了幾句,便轉身悄悄退出了集賢殿。
站在殿外廊檐下的陰影里,冷風拂面,狄仁傑感到頭腦清醒了不少。殿外的宴席因不在太子跟前,各人更加放鬆,也鬧得更歡,一時竟沒有人發現狄仁傑。狄仁傑沿着廊下的陰影慢慢走開,再次感到強烈的孤獨,這個除夕之夜,他即便是再努力,也終於無法抗拒自心底最深處湧起的思念。是的,他想念他們,那兩個已經遠在幾千里之外的孩子。他以為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想會感覺好受些,但此刻他才意識到這隻不過是自欺欺人。最可怕的是,他們離開的時間越長,他就越是會一遍遍地質疑自己,當初的決定究竟是對,還是錯。
狄仁傑回頭望向殿內,沈槐正在和幾位大人推杯換盞,十分融洽。李元芳就從來不肯幫他做這類事情。狄仁傑記起曾經試過讓他替自己應酬,結果這個傢伙硬是陰沉着一張臉自始至終誰都不理,活活把狄仁傑氣了個半死,從此後便斷了這種念頭。旁人都以為李元芳對狄仁傑言聽計從,只有狄仁傑自己心中清楚,李元芳只做他願意做的事情,“一切都聽大人的吩咐。”狄仁傑對自己苦澀一笑,這小子終於聽話聽到了離我而去。真是個傻小子,不,真是兩個傻小子啊。
已經一個月餘一天了,這兩個傻小子至今沒有給過他一個字。年輕人終究是心腸硬啊,狄仁傑很想當面訓斥他們一頓。狄春說得很對,李元芳一向就是這個作風。出去辦事的時候,不論是走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三個月,除了遞送最緊急的案件線索,從來不給他寫封報平安的信件。邗溝案時倒是寫了一封短訊,結果還差點成了遺書。很久以前,狄仁傑也曾頗為正式地向李元芳指出過這個問題,當時這傢伙無奈地笑着,強詞奪理地回答道:“大人,您就別為難卑職了。我實在不知道給您寫什麼,再說,我總覺得我自己比那些信走得快。等我都回來了,您再收到我寫的信,我會覺得很尷尬。”
這算是什麼道理?!然而,狄仁傑接受了李元芳的理由,就像接受並且縱容李元芳的其它很多行為一樣。在宦海沉浮一生,狄仁傑見識了太多虛偽的情誼,和言不由衷的表白,所以才更明白那些質樸的言行之後的赤子之心。很多時候,狄仁傑會情不自禁地想要好好保護這份難能可貴的真誠,但卻總有太多的牽絆太多的需要太多的顧慮,使這種保護變得無力,最終化為虛無。
今天,在這盛大的皇家夜宴之前,狄仁傑又一次默念:是我太自私了。可是,再換個角度想,又覺得似乎自私得還不夠吧!紛亂的朝政,難測的亂局,靠一己之力終究太辛苦太為難,狄仁傑從來沒有像這一個月那樣,體會到自己對李元芳的需要,可是李元芳已經走了,走得那麼堅決,為了離開,情願付出最沉重的代價。
當阿珺姑娘站在明亮溫暖的堂屋前愣神的時候,她可無論如何都想像不到,猶如從天而降的這兩個狼狽不堪的陌生男人,竟會與大周朝最高層次的權力和地位有着最密切的關聯,此時此刻還讓大周宰相在皇宮的守歲宴上牽腸掛肚,思緒萬千。
正在她發愣的當兒,躺在地上的那個老婦人發出微微的呻吟,一下子把所有人的注意都吸引了過去。因屋子裏暖和,這老婦人又被那梅姓壯漢放到了火盆近旁,只一會兒的功夫,那老婦人身上凍結的冰霜,和着她全身上下的冰水,流得遍地都是。這老婦人眼看着就是躺在一個小水泊之中了。梅姓壯漢有些為難地看着阿珺:“阿珺,這個老婦人,你看……”
他的話音未落,阿珺已經快步來到老婦人跟前,蹲下身瞧了瞧,又伸出手去摸摸那老婦人的濕衣,便回頭對梅姓壯漢道:“梅先生,你快把這大娘扛到我屋裏去,我先替她把衣服換了。”
“好。”梅先生駕輕就熟地將那老婦人往肩上一扛,便隨阿珺出了堂屋。狄景輝這三人被扔在堂屋裏頭,一時無所適從,主人不在,他們也不好隨意走動。李元芳在冰河裏泡了一回,身上本已濕透了,又加一路上的冰雪,熱氣一熏,現在也是從頭到腳地往下淌水。狄景輝看着他的樣子,惡聲惡氣地嘟囔了句:“快把這身衣服換了吧,你總不會想把人家姑娘的屋子搞成澡堂子吧?”
李元芳不吱聲,從行李包袱里取出乾淨衣服,走到一邊脫去上衣,還沒來得及換上,門被“嘭”地推開,梅先生大步流星地踏入屋內,恰恰看到李元芳背上密佈的傷痕,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狄景輝也是第一次看到這些,頓時驚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