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鬼影

第五章 鬼影

太行山麓,藍玉觀。

李元芳和沈槐一路上快馬加鞭,終於趕在晚霞收走最後一抹餘暉,一輪圓月騰空而起的時候,來到了藍玉觀外的那兩堵絕壁之前。遠遠望去,這兩堵漆黑的絕壁頂上,鋪着慘白的月光,透着難以形容的詭異和凄涼。他們還沒靠近,就聞到一股強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李元芳叫了聲:“不好!”率先衝到了絕壁間的夾縫前,血腥氣更加濃烈了,簡直令人窒息。夾縫太窄了,他們只好下馬,將馬拴在夾縫外的小屋前。李元芳握緊幽蘭劍,向沈槐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前一後,小心翼翼地轉過夾縫。呈現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慘不忍睹的殺戮現場!

大約數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地躺在老君殿前的空地上,每一具屍體都被砍得肢體殘缺,腦漿血水四處飛濺。殺人者顯然並不滿足於將人殺死,而似乎是要在這些人的身上發泄滿腔的憤恨。猩紅的鮮血滿地流淌,上面是雜沓的腳印,根本就分辨不清。更多的血水順着泥地上的縫隙,流進熱泉潭水中,與滾燙的泉水混合在一起,使蒸騰起來的水霧中都充滿了血腥氣,李元芳和沈槐只覺得眼前的夜空都變得紅紅的,帶着血色。李元芳咬緊牙關,一步步地往前挪動着腳步,沈槐緊緊地跟在他的身邊,他們穿過猶如一片屠殺場般的空地,一間間地檢查那些丹房。每間丹房的門都大敞着,門前、屋裏、床邊,到處都是或躺或卧的死屍,死況和空地上的那些屍體也一般無二。繞了一圈,李元芳和沈槐回到老君殿前,沈槐看着李元芳,氣喘吁吁地問:“李將軍!怎麼辦?!”

李元芳閃動着比冰還要冷冽的目光,一字一句地道:“前天夜裏我和大人在這裏過夜的時候,這裏還空無一人,今天卻變成了這個情景,這是誰幹的?!為什麼?!”

沈槐茫然又焦急地看着他,不知如何回答。

李元芳緊鎖眉頭思索了片刻,抬頭對沈槐說:“沈將軍,事不宜遲,你立即回并州城,去向長史大人報告這裏的情況,並請他即刻派兵前來。我就留在此地,看守現場,等待援兵。”

沈槐猶豫道:“這……李將軍,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會不會太危險?”

李元芳冷笑一聲:“沈將軍,難道你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沈槐不吱聲了,他默默地朝夾縫外走去。李元芳跟上來,一直送他到夾縫外,看他上了馬,道了聲:“一路小心。”

沈槐恨恨抽了一鞭子,戰馬一聲嘶鳴,朝官道直衝而去。

李元芳慢慢回過身來,一步一步地走回到血紅的場地中央,月光灑在他的身上,月白的袍服下擺已經被腳下的鮮血染紅了,他一動不動地站着,靜靜地等待着。

一大片烏雲飄過,遮住了月亮凄清的光芒。死一般的寂靜中,李元芳的聲音冷冷的響起來:“窩在死人堆裏面這麼久,你們也不覺得累!”

他周圍的死屍堆開始有些細微的顫動,突然,只聽一聲唿哨,幾個渾身是血的死屍從地上一躍而起,頃刻間便組好了陣形,將他團團圍在中央。

頭頂上,猶如大鵬展翅一般,順着絕壁筆直的岩面,一個黑影徐徐落下,毫無聲息地站立到李元芳的面前。此人黑巾罩面,只露出一雙鷹眼,放出犀利的光。

“李元芳,果然名不虛傳,是條好漢。可惜有膽無識,只知道無謂的逞能。今夜你若是不支走那同行之人,倒還可以不用死的如此孤單。”

“哦,你怎麼知道我今天一定會死?”

黑影一陣狂笑:“你若是不死,難道是我死不成?”

李元芳的眉毛微微一挑,道:“你的聲音我似乎在哪裏聽到過。”

黑影愣了愣,轉而又是陣狂笑:“不錯,你很精細。可惜太晚了,你不會有機會驗證你的判斷了。”

李元芳冷笑道:“那你們就來試試吧。”

黑影手一揮,偽裝成死屍的那幾個殺手揮舞着閃着寒光的利刃,一擁而上。李元芳不慌不忙地揮起手中的幽蘭劍,雪白的劍光劃出攝人的弧線,劍尖所及之處,兩個殺手躲避不及,脖頸上頓顯深深的血痕,熱血從傷處噴涌而出。剩下的幾個殺手驚得倒退了幾步,再次組成陣形,一齊向李元芳攻來。李元芳身形一錯,騰空躍起,已經跳出包圍圈,緊接着他反手一揮,又有兩個殺手的手臂被齊刷刷地斬落在地。那兩個殺手痛極大叫,卻並不退縮,亡命地向他猛撲過來,李元芳被他們團團圍住,激戰起來。沒過幾招,又有殺手被斬斷手腳,但令人恐懼的是,這幾個殺手雖都已身受重傷,卻絲毫沒有減少鬥志,反而變本加厲地進攻,而且毫無章法,完全是搏命的打法,李元芳雖能應付,但看到如此慘烈的進攻還是不由心悸,他於是速戰速決,一劍一命,乾脆利落地結果了這幾個亡命徒的性命。那黑衣頭領一直在旁凝神觀戰,眼中浮現耐人尋味的神色,此刻看到李元芳已經結束了戰鬥,朝自己一步步逼來,方才冷笑一聲:“果然好功夫,很好。”話音剛落,他騰身而起,直向絕壁頂端飛去。

李元芳怎會放他走,幽蘭劍一指,緊跟其後也直上絕壁,兩人一前一後,彷彿兩隻大鳥飛舞在陡峭的岩面之上,李元芳的速度要更勝一籌,眼看着就要追上。那黑衣人突然向旁邊一閃,從絕壁頂端劈頭蓋臉地射下無數箭矢,正對着李元芳的頭頂而來。李元芳揮舞起幽蘭劍劈開箭雨,黑衣人乘此機會沿着絕壁滑向那條裂縫,眼看着就要消失蹤影。李元芳一咬牙,伸左手抓住一支飛來的利箭,向那黑衣人執去。黑衣人猝不及防,利箭牢牢釘入左肩,他吃痛不住,翻滾着落下絕壁。李元芳亦飛快地隨之而下,只見那黑衣人縱身一躍,跳出了絕壁中的縫隙。李元芳正要尾隨而去,突然踉蹌了一下,他扶住身邊的岩石,深深地吸了口氣。舉頭望望,絕壁頂端空無一人,岩縫外黑衣人亦消失地無影無蹤。他咬咬牙,閃出岩縫,正要判明方向,繼續追趕,卻看見前面官道上一大隊人馬舉着燈球火把,風馳電掣地朝這邊趕來。領頭的正是沈槐。

沈槐遠遠望見李元芳,大聲呼喊着:“李將軍!”直衝到他的面前翻身落馬。李元芳詫異地看着他,問道:“沈將軍,這麼快就搬到救兵?”沈槐喘着粗氣道:“是,是狄大人!他不放心我們,我二人剛走他就送信到大都督府,請陳長史派出人馬趕來。我剛才一上官道,就看見孫副將和他的部隊,故而這麼快就趕回來了。”

李元芳輕輕念了一句:“大人。”那孫副將此刻也來到他的面前,抱拳道:“李將軍!”李元芳點點頭,道:“孫副將,請派你的人馬立即將這裏包圍,再遣一隊人搜索絕壁四周,一定要小心!”他對沈槐說:“你隨我來,讓他們幾個清點死屍,我們再檢查一下現場。”很快,現場的死屍數目清點了出來,除了剛剛被李元芳殺死的六名殺手之外,剩下的死者都身穿道服,共有六十餘名,全都死的肢體殘缺,令人不忍卒睹。因夜色太黑,搜查的人沒有發現什麼痕迹。

李元芳對沈槐道:“如此就先請孫副將在此把守現場,你我立刻趕回并州,分頭向狄大人和陳長史彙報這裏發生的一切。”“好!”

二人奔出絕壁找到各自的馬匹,沈槐剛跳上馬,回頭一看,卻發現李元芳站在馬邊不動,臉色蒼白牙關緊咬。沈槐嚇了一跳,趕緊來到他身邊,問道:“李將軍,你怎麼了?是受傷了嗎?”李元芳抬頭勉強一笑,道:“我沒事。只是一些舊傷,不知道為什麼,總也好不完全,時時發作,非常啰嗦。”沈槐道:“那……要不你留在這裏?我先去狄大人那裏彙報,再去長史大人那裏。”李元芳一搖頭道:“不必。我可以走。”說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翻身上馬。二人這才駕馬飛奔上官道,朝并州城疾駛而去。

在并州城門前,沈槐亮出身份,守城兵卒大開城門,將二人放入。沿着寂靜的街道飛跑到岔路口,沈槐對李元芳道:“李將軍,從這裏一直往前就是狄大人的府邸,我從這裏往東可以前往都督府。”李元芳點點頭,他對沈槐微笑了下,道:“沈將軍,我與你十分投緣,不願再對以繁文縟節,不如現在就交換了年齒,今後更好稱呼。”沈槐一驚,忙道:“末將不敢。”李元芳搖搖頭,道:“在下虛度三十二年光陰,不知道沈兄貴庚?”沈槐喜道:“我倆同年。”李元芳笑道:“既然如此,那元芳就自認為兄了。沈賢弟,你意下如何?”沈槐抱拳道:“李將軍,噢,元芳兄,沈槐太高興了。”李元芳笑着點頭,道:“好,現在我們就分頭去報告吧。愚兄先走了!”他一催胯下之馬,奔上去往狄府的巷子。

并州城北,狄府。

狄仁傑的書房中燈火通明,狄春從都督府送信回來以後,向狄仁傑報告了陳松濤派兵出去的情況。狄仁傑憂心忡忡地點點頭,不停地在書房裏面來回踱步。他心中不祥的感覺是如此明顯,使得他坐不住站不定,整個身心都處在焦慮之中。回到并州只不過兩天不到的時間,發生了這麼多一系列的事情,讓他彷彿漸漸深陷入一個漆黑的大網之中,過去他曾經無數次經歷過危險,但是從來不像這次,似乎所有的矛頭都直指一個中心,那就是--他自己!

狄仁傑覺得頭腦裏面混亂不堪,太陽穴脹痛不止,他走到書房敞開的門口,仰望着夜空,

深深地呼吸了口秋夜凜冽的寒氣。

“父親。”狄景輝大踏步走過來,站在了他的面前。狄仁傑微微頷首,仔細端詳這個小兒子,他的面容,他的神情,他的舉止,都和自己有着那麼多的相似,根本不需要仔細辨認,就可以清晰地判斷出他們的血脈相連。但是,他和自己又是多麼的不同,簡直天差地別,彷彿是水火不能相容。狄仁傑嘆了口氣,答應了聲:“啊,景輝啊,你來了。來,進來坐,我們談談。”

狄景輝默默地跟着父親邁進書房,坐在椅子上。他的面容也有些憔悴,不知道在這兩天裏面都經歷了什麼。他端坐着,等待着父親先開口。

狄仁傑咳了一聲,道:“景輝,你我上次見面還是前年的中秋,你去洛陽辦事,在我的府邸住了短短几日。那幾天正好元芳出外查案,否則那時候你們兩個就該見面了。”

狄景輝“哼”了一聲,並不搭話。

狄仁傑接着又道:“我記得那一次見面,我們也有過些交談,只可惜我們每每談話總是以爭吵告終,上次的談話最後也是不歡而散。”

狄景輝低聲道:“是的,我記得我原本想住一個月的,結果才住了五日就走了。”

狄仁傑苦笑着點頭:“其實我也常常在想,我們的分歧到底在什麼地方?難道你我之間真的有什麼不可調和的矛盾嗎?”

狄景輝帶着怨氣道:“這恐怕得問您吧。兒子對此也一直很困惑。”

狄仁傑長嘆道:“景輝啊,第一次聽到你說要棄仕從商,我當時確實是難以接受。但這麼多年下來,我又何嘗不是默許了你的選擇。這並不是我們針鋒相對的關鍵。”

“哦?那除了這個,還有別的什麼原因呢?”

狄仁傑搖了搖頭,道:“景輝,今天我們先不談這些。因為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怕我的心緒過於煩亂,無法與你心平氣和地交談。今天,我想和你談點別的。”

狄景輝不耐煩地撇撇嘴,道:“爹,您永遠都是這麼顧左右而言他。東拉西扯的都習慣了吧。別人受得了,可惜我就是無法適應。”

狄仁傑不想與他多計較,只乾笑一聲,單刀直入道:“景輝,今天我想問問你與恨英山莊的往來情形。”

狄景輝的身子一顫,眼珠轉了轉,低聲道:“恨英山莊?我與他們有什麼往來?”

“是的。今天我去了恨英山莊。”狄仁傑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據山莊女主人馮夫人說,你和范其信這麼多年來一直頗有來往。”

狄景輝咬牙切齒地念着這個名字:“馮丹青,又是這個女人!蛇蠍美人這四個字用在她的身上,真是一點兒都不過分!”

“哦?那麼說她所言非虛?你不僅與他們有交往,還有些過節?”

狄景輝冷笑道:“爹,您別這麼拐彎抹角的,拿出您一貫兒套別人話的招。我可以很坦白的招供,是,雖然您一再囑咐我不要與范其信多往來,可我沒有聽您的話,我一直都在和他保持關係,而且是很密切的。”

狄仁傑定定地注視着這個兒子,他真的有些害怕了,不知道接下去還會從他的嘴裏聽到些什麼,還有多少會令自己感到恐懼的事實會被揭露出來。

狄景輝看了看父親的臉色,口氣稍稍軟下來,道:“您別這麼看着我,怪嚇人的。當初不還是您讓我去認的范老爺子做乾爹,否則我怎麼會和這種古里古怪的人打起交道。”他停了停,接着道:“其實兒子和范老爺子打交道,主要還是為了做生意,沒什麼別的意思。”

狄仁傑驚訝地問:“做生意?你和他有什麼生意可做?范其信不是與俗世無染的世外高人嗎?”

狄景輝不屑一顧地輕哼道:“世外高人也要食五穀雜糧,父親您不會真的天真到以為他靠吐納天地之氣就可以活到這個歲數?您今天也去看了他那個山莊,這樣的規模、建築、花木,哪樣不是靠錢堆出來的?父親,難道您就沒有想過,他的錢到底從何而來?”

狄仁傑沉吟道:“他是有名望的神醫,我只知道過去他給王公貴族和官宦人家治療些疑難雜症,還是收入頗豐的。”

“咳,人家老早就不幹這個了。這麼些年都是閉關靜修,不再給人看病。哎,我就乾脆說了吧,爹,他那個山莊,那些排場,還有他能娶上那麼個狐狸精似的老婆,都是與兒子一起經營生意得來的錢。”狄景輝一口氣說完,頗有些得意地望着狄仁傑詫異的表情。

狄仁傑大感訝異地接着他的話問道:“范其信和你一起經營生意?他能和你經營什麼生意?”

狄景輝道:“爹,別看您是舉世聞名的神探,號稱博聞廣記,天上地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在兒子看來,您在這經商生意上頭,還是遠不夠敏銳啊。”

狄仁傑一擺手,道:“行了。你還是快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狄景輝方才正色道:“父親,您應該知道,范其信他不僅是一代神醫,他還是本朝數一數二的藥學大家。雖說沒有“葯仙”孫思邈的名氣那麼響,但那只是因為他路走偏門,亦無濟世救人之志,其實在兒子看來,他在藥物學問上的造詣的確是非常之深厚的。更重要的是,范其信一貫喜好研究異域的風土人文,雖然不與平常人交往,可他這麼些年結交的異域人士卻不在少數,什麼天竺、波斯、大食的異人,他都認識。他專從這些人那裏收集來自異域的奇珍藥材、藥物,編製成異域藥典,還在他自己的山莊裏面試栽一些特別罕有的異域葯種,再與中原的藥材相配,合成具有奇效的特殊藥物。”他抬起頭,眼裏閃着熱切的光芒,正視着父親,接着道:“父親,兒子所經營的生意中,飯店酒肆只是一部分,兒子最大的生意,其實就是在各地開設的百草堂。而百草堂裏面的一絕,正是這些來自於異域的藥物,和范其信所制的特殊藥物,這些藥物別無分號,只此一家,雖價格昂貴,但效用卓著,病家無不趨之若鶩,這真是一門利益異常豐厚的絕好生意!這些年來,兒子與范其信通力合作,已經將百草堂的生意做到了河東、河北、河南各道,每年的收入有上百萬兩白銀之巨。”

他住了口,仔細觀察着父親的反應。狄仁傑顯然被這番話深深地震驚了,他用一種全新的眼光端詳着狄景輝,心裏面翻滾着好幾種完全不同的感情:懷疑、欣賞、感慨、厭惡,不一而足,難以形容。許久,他才喃喃說出一句:“景輝啊,你真是太令我感到驚訝了。”

狄景輝苦笑了一下,低下頭。

狄仁傑定了定神,道:“那麼好吧,關於你與范其信的關係,現在我已經很清楚了。你再回答我另外一個問題,五日前的上午,你是不是去過恨英山莊,與范其信談過話?”

狄景輝一怔,飛快地思索了一下,點頭道:“是的。我確實去找過他,只是去與他談談最近一次去廣州進藥材的情況,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在他吐納的十不亭上和他談了幾句,就離開了。怎麼了?”

狄仁傑低聲道:“據馮夫人稱,那天中午她去給范其信送飯時,就發現他已被人刺死在了十不亭內。此前,只有你去找過他。”

“什麼?!”狄景輝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漲得通紅,大聲嚷道:“這,這簡直是胡說八道!我和范老爺子談話的時候他還好好的,怎麼就……”他想了想,咬牙切齒地道:“馮丹青,又是這個女人。父親,我勸您還是好好留意這個女人。她的話絕不能輕易相信。范老爺子的死,到今天所有的人都只是聽到她的一面之詞,我們至今連范老爺子的屍體都沒見到過,誰知道她說得是真是假!”

“今天我見到了范其信的屍體,他確實是被人用短刀刺死的。”

“哦?這麼說……”狄景輝陷入了沉思。

狄仁傑看着他,一種難以言傳的疼愛和憐惜之情湧上心頭:他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孩兒啊,如果他有了什麼意外,自己又如何自處呢?狄仁傑不由低聲道:“景輝,我只希望你什麼都不要瞞我,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是為你好的。”

狄景輝全身哆嗦了一下,冷笑道:“父親,兒子並不想瞞您什麼,也確實沒有什麼可以瞞您的。您自管調查您的案子,要是想把兒子列成嫌犯,兒子也無話可說。”

狄仁傑長嘆一聲,不再說話。

兩人沉默了許久,狄景輝道:“父親,您要是沒有什麼別的事情,兒子就告退了。”

“也好,都敲過四更了,你先去休息吧。”

狄景輝正要起身,狄仁傑又道:“景輝,你那百草堂的藥物名冊,你身邊可有?”

“兒子的房裏就有一本。父親,您要看嗎?”

“嗯,你讓人給我送過來。”

“您要看那個幹什麼?您要找什麼葯嗎?”

狄仁傑點頭道:“我想看看你這裏有什麼特效的藥物可以給元芳用,我很擔心他的身體。”

狄景輝臉上泛起不屑的表情,道:“爹,您倒還真是時時刻刻都惦記着這個李元芳啊。他怎麼了?我看他很好啊,不像有病的樣子。”

狄仁傑嘆道:“景輝,你為什麼偏要和元芳過不去?我本來還希望你們能夠成為好朋友。他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出生入死,身上那些新傷舊創只有我了解的最清楚。我不關心他,誰來關心他?”

“好朋友?哼,我可沒興趣和一個護衛交什麼朋友。再說了,您犯得着為他這麼牽腸掛肚嗎?他若是沒病,就該為您效力。他若是有病幹不了,就讓他走人便是,何必如此麻煩。”

狄仁傑頓覺氣結,就要開口訓斥,卻聽到一聲“大人。”李元芳從外面疾步走進來。他一腳跨入書房的門,正聽到狄景輝最後那句話,一下子就愣住了。

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少頃,還是李元芳低低地又喚了一聲:“大人。”但卻並沒有和狄景輝打招呼,也不看他,只當他不存在。

狄仁傑趕緊迎上去,卻一下看到李元芳的月白袍服上染滿鮮血,不由大驚:“元芳!你這是怎麼了?”

李元芳低頭看看自己的身上,笑了,柔聲道:“大人,別擔心。這回都是別人的血。”

狄仁傑握住他的手,頻頻點頭,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狄景輝渾身不自在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道了聲:“爹,我先走了。”就朝書房外走去。

狄仁傑忙拉着李元芳坐下,問道:“看來我的預感還是有些道理。藍玉觀那裏究竟發生了什麼?”

狄景輝剛走到門口,聽到“藍玉觀”三個字,渾身一震,他猶豫着放緩了腳步。

此時狄仁傑的注意力都在李元芳的身上,並沒有發現到兒子的異樣。李元芳道:“大人,今天我在那裏看到的是少有的慘狀。幾十名道眾被人殺死在藍玉觀內,死狀令人慘不忍睹。另外,元芳今夜在那裏還遇到了伏擊,殺手的攻擊力很強,而且都是亡命之徒,十分可怕。若不是大人您及時調去援兵,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狄仁傑連連點頭,顫聲道:“只要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狄景輝悄悄地閃出了房門,大步流星地朝後院走去。

李元芳把藍玉觀里的情景詳細地對狄仁傑說了一遍,最後道:“孫副將已經帶隊將藍玉觀現場包圍了起來。我這邊來向您彙報,沈賢弟去都督府向長史大人彙報。”

狄仁傑眼波一閃,打趣道:“沈賢弟?噢,就是那個沈槐將軍吧?元芳,你這麼快就和人家稱兄道弟起來了?”

李元芳不好意思地笑笑:“沈槐不錯,所以我……”

“嗯,很好,這樣很好。以後你要再出去行動,就和他一起去,這樣我也可以放心些。”

李元芳問:“大人,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狄仁傑道:“元芳啊,我要好好想想。從我們在山道上路遇那個食糕而亡的道士之後,到今天不過短短兩天多的時間,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雖然各件事情看起來都是分散獨立的,但我總感覺他們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我覺得,通過仔細的分析,我們一定能夠找出這種內在的關聯,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將這些紛繁複雜的線索整理清楚,找到其中的關鍵。”

李元芳點點頭,道:“那藍玉觀那裏呢?大人,您要不要也去現場看看?”

“藍玉觀的現場我是肯定要去的。看看現在的樣子,再和我們上次在那裏過夜時候的情況做個比較,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出些端倪。”

“那我們明天,噢,是今天,天亮后就去?”

狄仁傑注視着李元芳,正色道:“不急。我說過了,官府是案件的主審,我們最好還是等待陳長史來要求我們參與時,才正式介入。”

李元芳急忙起身道:“沈賢弟已經去向陳長史彙報了,我想長史大人一定很快就會來請您去現場的。我這就去換件衣裳,好陪您去現場。”

狄仁傑一把拉住他的手:“元芳,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如此急躁?你過去不是這樣的。什麼時候去道觀勘查現場,我心裏自有計較。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不論陳長史會不會來請我,今天我都不會去。”

“大人?!”

狄仁傑仔細端詳着李元芳的臉色,嘆口氣道:“元芳啊,你不要命了?再說就算你不覺得累,我老頭子也沒辦法這麼連軸轉啊。你看看,外面天都快亮了。行了,什麼都不要再說了,你先去休息,午飯後再到我這裏來,我們好好討論研究一下案情。藍玉觀,明天我們再去。”

李元芳還想說話,但被狄仁傑用眼神堅決地阻止了。他默默地站起身,向狄仁傑行了個禮,就離開了書房。

狄仁傑久久地望着他的背影,眼神中充滿了擔憂。

并州,都督府衙門。

沈槐站在正堂中央,剛剛將藍玉觀內發生的情況原原本本地對陳松濤作了彙報。陳松濤聽完他的講述,沉吟良久道:“真沒想到,在并州治下,居然發生了這樣的慘禍。是本官失察啊。奇怪,此前我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還有這麼個藍玉觀?”

沈槐答道:“對此末將也深感納罕。末將可以去調查一下。”

“嗯,是應該查一查。這樣吧,沈將軍,你忙了一個晚上,先去休息一下。今天下午你想辦法多去了解些與藍玉觀的情況,然後再去狄大人那裏走一趟,請他明日與本官、法曹等眾位大人一起去勘察藍玉觀的現場。”

“是。”

看着沈槐走出正堂,陳松濤站起身來,慢慢走入後堂,打開一扇隱蔽在書架后的小門,他轉入一間密室。

密室四面封閉,只靠桌上點着的一支蠟燭的微弱光線照明,桌旁椅子上坐着的分明就是昨晚上與李元芳在絕壁激戰的那個黑衣人。此刻,他正握着塊紗布,輕輕擦拭着左肩上的傷口,桌上扔着那支被李元芳擲入他肩頭的利箭,已經被一剪兩段。他一邊擦拭傷口,一邊咬牙切齒地發出唏噓的聲音,顯然是感到疼痛難忍。

陳松濤走過來,探頭看了看他的傷口,道:“怎麼?傷地不輕?”

“嗯,這個李元芳,真是厲害。太難對付了。”

“我提醒過你,讓你不要輕敵。你偏不信,非要見識見識他的能耐,結果怎麼樣?”

“哼,這次算我大意了,下次再見到他……”

“行了,我看最好還是不要有下次。對了,你剛才說他似乎聽出了你的聲音?”

“是的。這個人實在太精細,我只不過在他面前講過幾句話而已。”

陳松濤點頭,道:“這件事情總的來說進行的十分完美,完全達到了我們需要的效果。尤其沒想到的是,狄仁傑和李元芳來并州的路上就誤入了藍玉觀,也算是天助我們,反少了很多將他們引入歧途的麻煩。現在狄仁傑肯定已經聽了李元芳的彙報,開始分析藍玉觀的案情了。哼,他分析地越深入我們就越主動。很好,很好,今天就給他們一天的時間好好想想,明日我再去聽聽他們的分析結果。”

黑衣人道:“陳大人神機妙算,屬下佩服之至。不過,屬下總覺得這個李元芳是個麻煩,想起來就覺得頗為不安。”

陳松濤思忖着道:“說得有理。如今狄仁傑是致仕的身份,身邊無一兵一卒可以調用,就算他本領再大,說穿了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而已,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就將他玩弄在股掌之中。但是現在他身邊有這個李元芳,事情就不那麼簡單了。況且,李元芳還聽出了你的聲音……”

“要不,想辦法把他幹掉?”黑衣人作了個“咔嚓”的手勢,牽動了傷口,立即疼得擠眉弄眼。

陳松濤搖頭道:“不行。你昨夜已經和他動過手了,如果以你的武功都鬥不過他,恐怕咱們這裏沒有人能將他輕而易舉地置於死地,萬一失手的話反而會弄巧成拙。況且,昨日我在狄仁傑處冷眼觀察,狄仁傑對他是愛護有加,假如李元芳真的出事,很難說這個老狐狸會不會狗急跳牆,做出什麼過分的事來,狄仁傑要是真的急了,恐怕還是很難對付的。”

“那,那該怎麼辦?”

陳松濤來回踱着步,嘴裏喃喃着:“讓我想想,想想,必須要找到一個萬全之策……”突然,他的眼睛一亮:“我怎麼忘記了他?!太好了,有辦法了。我不殺李元芳,我讓他呆不下去,自己走!”他又對黑衣人道:“你也不要在此久留,處理完傷口就立即回去吧。千萬小心,不要讓那個女人看出破綻來。還有,監視狄府的情況怎麼樣了?”

“請大人放心。我已經派了最精幹的人手去,讓他們多加小心,保證不再發生第一個晚上那樣的事情。而且這些人都是我們的死士,萬一被擒,他們會立即自盡,絕不讓狄仁傑問出真相!”

“很好。”

陳松濤走出密室,來到正堂上,又恢復了平常的神態,喚了一聲:“來人哪,備馬,我要到城南小姐的家中去一趟。”

并州城南,狄景輝的宅邸。

與城北狄仁傑府邸的素樸莊重不同,狄景輝的這座宅院,極盡奢華之能事,真可謂是朱戶甲第,樓閣參差,花木繁榮,煙雲鮮媚。門外有崑崙奴恭迎,門內有紫衣人吏接待,青衣仕女在院內穿梭侍奉。沉香為梁,玳瑁貼門,碧玉窗,珍珠箔,碧色階砌,不知道的恐怕還真會以為來到了皇帝的某座行宮。

狄景輝仍然是一路風風火火,直入位於第四進院子裏的內宅,推開房門,他一眼看見沉着臉坐在桌前的陳秋月,立即沒好氣地道:“成天就看到你虎着個臉,給誰看!”

陳秋月無精打采地瞟了他一眼,道:“還能給誰看?給我自己看罷了。你十天半個月都不回家,也看不了幾眼。”

狄景輝也不理她,接着道:“我剛看見你父親騎馬從這裏離開,他來過了?”

“來過了。”

“他來幹什麼?”

陳秋月冷笑道:“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不問我一句,不問孩子們一句,倒馬上問起我爹來,你可真是越來越讓我不明白了。”

狄景輝臉色一變,正要發作,想想卻又按捺下去,道:“我也是隨便一問,你就別吹毛求疵了。”說著,在桌邊坐下,自己默默地倒了杯茶喝。

陳秋月看着他的舉動,眼中突然閃現出熱切的光芒,探頭過去道:“景輝,今天你就留在家中吃晚飯吧,我讓廚房給你做幾個你平日最喜歡吃的小菜,我們夫妻二人好久沒有機會聚在一起吃飯了。啊?好不好?”

狄景輝“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陳秋月又道:“景輝,其實我父親來也不是為了什麼別的。就想問問你最近在忙什麼,他也是有些擔心你。”

“擔心我?他什麼時候對我如此好心了?”

陳秋月轉動着眼珠,臉上的表情十分複雜,她想了想,繼續說:“父親告訴我,昨天晚上官府在城外的太行山裡發現了一個叫藍玉觀的地方,還有許多道人的屍體。”

狄景輝的面頰有些抽緊,他死死握住手中的茶杯,但是卻不發一言。陳秋月從旁觀察着他的表情,繼續說:“奇怪的是,公公來并州的路上,就已經和那個李將軍一起去過了藍玉觀,而且還在那裏過了一夜,當時觀中是空無一人的。景輝,公公和你談起過這件事情嗎?”

“他和我談?沒有,他什麼都不和我談的。”

“那麼就奇怪了,我父親還說已經去請公公明日與他一起再去勘察現場,以公公的能耐應該能很快查出事情的真相。對了,聽說那個李將軍,昨天夜裏還在藍玉觀和人交了手。我父親說,李將軍的功夫十分了得,有他在,公公真是如虎添翼,沒有什麼疑難案情解決不了。”

狄景輝將手中的茶杯猛地拍在桌上,茶水濺了一桌。

陳秋月哆嗦了一下,但她顯然已經下定了決心,咬了咬嘴唇,繼續往下說:“父親說那幾十個道眾都死得十分凄慘,說不定是有人要殺人滅口也未可知。景輝,父親來告訴我這些,是想讓你有些準備,畢竟你,你彷彿和那個藍玉觀有些關係……”

狄景輝猛地跳起身來,死死地盯着陳秋月,道:“你說什麼?我和藍玉觀有什麼關係?我連聽都沒聽到過什麼藍玉觀!”他一字一頓地道:“陳秋月,還有你那個狡詐陰險的父親!我勸你們不要得寸進尺!當年的事情是我看在與你的夫妻情分上,才隱忍了下來,可你們也不要欺人太甚!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解決,你們休想牽扯到我的父親,我絕不會讓你們得逞!”

陳秋月慘白着臉道:“你倒是很維護公公啊。只可惜公公對你是橫看豎看都不順眼,倒把個外人當寶貝似的信任着,愛護着。我看你這個兒子,做得也真夠失敗的。如果哪天公公真查出你有什麼差錯,只怕立時就把你當作他大義滅親的犧牲品了!”

狄景輝拉開房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房門在他身後“砰”地一聲關上了。

陳秋月喃喃自語道:“你走吧,你走吧。永遠也不回來才好!”

并州城北,狄府。

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紙,斜斜地灑在狄仁傑寬大的書案上,把他鋪放在案上的張張白紙渲染成溫暖的淡金色。他一會兒在這張紙上寫幾筆,一會兒在那張紙上寫幾筆,忙得不亦樂乎。李元芳輕輕地走進來,問了聲:“大人,您在幹什麼?”

狄仁傑並不答話,一直等他走到面前,湊着陽光打量了下他的臉色,才點頭道:“嗯,臉色比昨夜好一些了,睡得好嗎?”

李元芳道:“好,從早上一直睡到現在,剛剛才醒,就到您這裏來了。”

“那你還沒吃午飯?”

“沒有。”

狄仁傑指了指桌子,道:“這裏有幾包點心,都是太原城裏最好的和記點心鋪子上午剛做出來的,我讓人去買了些來,你吃吧。”

“好。”李元芳拿起塊點心正要吃,狄仁傑走過來,倒了杯熱茶給他,道:“坐下慢慢吃,這酥餅配熱茶吃是最好的。”

“大人,您在幹什麼?”李元芳在桌邊坐下,又問了一遍。

狄仁傑微微一笑:“我在分析案情。”

“能說給我聽聽嗎?”

“你倒會享受啊,又有的吃,又有案情聽,很舒服嘛。”

“說說吧,大人。”

狄仁傑把手往身後一背,篤悠悠地開始在屋子裏踱起步來:“元芳啊,昨夜我們談到,從我們在山道上路遇那個道士到現在,發生了許多一系列的事情。我們先做一個大的假設:假設這些事情之間有着必然的聯繫,那麼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找出這種聯繫,然後再反過來驗證我們的假設是否正確。”

他走到書案前,拿起那幾張紙,放到桌上,指給李元芳看:“這些紙上,分別記錄了我們所遇到的不同的事情,以及這些事情中的可疑之處。這些紙是分別獨立的,但是放在一起,說不定我們就可以把它們組織起來。”狄仁傑挑出其中的一張,放在面前,道:“這張上寫的是:‘山道上的死者。’這是我們所遇到的一系列怪事的開端,那麼這個死者身上到底有什麼可疑之處呢?首先,他到底是因何而死?從表面看他是食蓬燕糕鼓脹而死,但是緊接着我們就在藍玉觀外的廚房裏發現了一塊蓬燕糕。所以,這兩者間就有了聯繫。元芳,我回來后檢查了那塊蓬燕糕,那塊糕似乎是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李元芳正捏着塊酥餅,聽到這裏,不由自主地朝手裏的酥餅看了好幾眼,最後還是放下了,道:“大人,如果道觀里的蓬燕糕是摻了東西的,那說不定那個韓銳,他是叫韓銳吧?想吃到的不是普通的蓬燕糕,而是道觀蓬燕糕里摻的那種東西。”

“說得好!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要查出來那摻的東西,有些難度,所以我們就暫且擱下這第一個結論,再看下一個疑點:韓銳脖子上戴的金鏈。這條金鏈我們已經分析過了,十分奇特,不像中土的物件,和道觀似乎也扯不上關係。但是,元芳,這兩天裏面我們不是還見識過其他一些異域風貌嗎?”

“是……您說恨英山莊?”

“對,就是恨英山莊。元芳啊,坦白地說,昨天的那個恨英山莊,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確實開眼界,從東西到人都怪得要命。”李元芳低聲嘟囔了一句。

狄仁傑呵呵一笑,道:“怪卻怪得很有名堂啊。昨天馮丹青提到,范其信曾和大食人有些往來,而我看那些建築的式樣,泉池的格局,也彷彿很有伊斯蘭穆斯林的味道。”

李元芳皺起眉頭,狄仁傑知道他不太懂這些,疼愛地拍了拍他的肩,道:“伊斯蘭是大食人和波斯人共同信奉的宗教,教徒自稱為穆斯林。他們有自己的教義、教規和經書。經書是用大食的文字書寫的。”隨後,狄仁傑拿起書案上放着的那條金鏈,道:“今天上午我已讓狄春把這條金鏈送到城裏波斯人開的珠寶店裏去認過了,雖然沒有人見過這樣東西,但是那些波斯商人都肯定說這是一個與大食穆斯林有關的飾品,而且這塊綠色寶石裏面所刻的蝌蚪樣的圖形,就是大食文字書寫的伊斯蘭經文--古蘭經。”

李元芳直聽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大人,您怎麼什麼都懂啊?”

狄仁傑笑着搖搖頭,道:“所以元芳啊,我們又有了第二個結論,那就是韓銳和恨英山莊也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之間的聯繫是通過大食穆斯林這條紐帶產生的。而且,證明這種聯繫的還不止這一條金鏈,還有另外一個重要的疑點。”

“另一個疑點,是什麼?大人?”

“就是韓銳左手上的那些顏色。這還是昨天我在恨英山莊正殿上觀看那些壁畫時突然想到的。我想起來我在老師閻立本的手上也見到過很相似的顏色印記。元芳,你知道嗎?畫師在投入地繪畫作品時,往往會不由自主地以手去擦拭畫上的顏料,有時候一些繪畫的效果就是通過手指的描畫而形成的。所以,但凡畫師的手上,尤其是左手上常常會染上各種顏色,長年累月下來,顏色就深入肌膚,擦洗不掉了。”

“大人,您是說韓銳左手上的顏色也是這樣形成的?”

“嗯,我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

“那麼說,韓銳是個畫師?”

“嗯,你記得嗎?昨天馮丹青曾經提到,正殿上的那些壁畫是由她構思,再由畫工臨摹上去的。”

“我記得。不過大人,我還是覺得這個推論有些牽強。據沈槐的調查,韓銳韓斌兄弟兩個是十多年前乞討來到的太原城,他們生活如此困苦,到哪裏去學習繪畫的技能呢?何況韓銳還是個啞巴。”

“這確實不好解釋。但是沈槐也提到,這兄弟兩個曾經消失過一段時間,再次出現的時候,生活似乎就有了保障。這又是為什麼呢?”

“據沈槐說,韓銳在藍玉觀做了道士。”

“那好,既然你提到了藍玉觀,我們就再轉到這個藍玉觀來看看。首先,你我是怎麼闖入這個藍玉觀的呢?表面上看,我們闖入藍玉觀是出於偶然,但是仔細想想,還是有一些必然性的。這必然性從我們遇到韓銳就開始了。”

“是因為,我們是追蹤小孩的腳印才最終闖入藍玉觀的,對嗎?大人,我覺得那小孩應該就是韓斌。”

“不錯,應該就是他。我想當時的情形是這樣的:韓斌躲在樹叢中,親眼看見韓銳死在我們面前,他驚駭之下,往山洞而去。你我一路追蹤足跡,後來遇到了惡犬襲擊和山石崩塌,這些目前還無從判斷是偶然還是人力所為,但是無論如何,你我還是一頭撞入了通往藍玉觀的山洞。所以,基本上來講,還是可以認為是韓斌將你我引入那個神秘的藍玉觀的。”

“是的,而且我們在藍玉觀的出口那間丹房裏面,也發現了小孩的足跡。”

“還有那天夜晚,我們聽到的孩子的哭聲。”

李元芳點着頭,他似乎想要說什麼,但猶豫了一下,又把話咽了回去。

狄仁傑思忖着,繼續道:“韓銳和韓斌兄弟倆個對藍玉觀一定是非常熟悉的。否則韓斌不可能知道那個山洞,和山洞裏面直通藍玉觀的狹窄階梯。”

“嗯,這個藍玉觀也真是神秘。昨天沈槐還說,似乎從沒有人聽說過那個地方。”

“是啊,它埋在四面絕壁的深山幽谷之中,出路除了那個熱泉山洞以外,就只有那兩堵絕壁之間的夾縫,確實是很難被人發現的。”

“最奇怪的是道觀裏面的人,一會兒不見了,一會兒又都被殺死了。這麼多的道眾,是哪裏來的,又是被什麼人所殺呢?”李元芳又想起了昨夜的恐怖情景,眉頭緊鎖,面色變得陰沉。

正在此時,狄春來報:“老爺,李將軍,沈槐將軍來了。”

“哦?快請進書房來。”

沈槐神采奕奕地走進書房,端端正正地抱了個拳,道:“狄大人,元芳兄。”

“沈將軍快請坐。”狄仁傑招呼道,李元芳也緊走幾步,對沈槐抱拳道:“沈賢弟。”

三人分別坐下,沈槐道:“末將今天過來,是應長史大人之命,請狄大人和元芳兄明日一起去藍玉觀勘查現場。還請狄大人、元芳兄不要推辭。”

“噯,我們怎麼會推辭呢。請轉告陳大人,明日一早我們即可出發。”

沈槐道:“如此甚好,明早我會與陳大人一起過來,請上狄大人和元芳兄后,從這裏出發去藍玉觀。”

“太好了。”

沈槐又道:“關於這個藍玉觀,今天我又去多方打聽了一下,略有些收穫,可以講於狄大人和元芳兄聽。”

“哦?沈將軍快說來聽聽。”

沈槐道:“對於這個藍玉觀,過去的的確確從沒有人聽說過,也沒有人見過。雖然韓銳和韓斌兄弟說有這麼個道觀,但基本上大家都認為他們是在胡說八道。直到半年多前,曾有些工匠被召集起來,矇著眼睛去到一個幽僻的所在,蓋了幾座房舍,那些屋舍的構造彷彿是個道觀。工匠們被遣回時也是矇著眼睛,所以他們沒有人知道如何出入那個神秘的地方。但是他們都提起,那個地方有個高達數十丈的熱泉瀑布。所以,末將斷定,那裏其實就是藍玉觀。”

狄仁傑和李元芳相互看了一眼,點點頭。

沈槐接着道:“還有一件怪事,就是最近這半年來,并州周邊總有些流浪乞討者失蹤的案子,但是因為這些流浪者本來就行蹤不定,也無親無眷,所以最後都成了無頭案。末將在想,不知道這些情況和藍玉觀裏面的那些死亡的道眾有沒有關係?”

狄仁傑沉吟道:“沈將軍,你做的很好啊。這些信息非常有價值,確實應該放在一起好好考慮。這樣我們明天勘查現場就更加有的放矢了。”

沈槐道:“狄大人過獎了。”

狄仁傑微笑着,親切地問:“聽口音沈將軍似乎是洛陽人士,什麼時候來的并州啊?”

“狄大人,末將確是洛陽人,五年前從羽林衛中被派往并州折衝府。”

“哦,沈將軍原來是羽林衛,難怪舉手投足都這樣嚴謹精幹。”

沈槐笑道:“末將慚愧。如果狄大人沒有別的事情,那末將就先告辭了。”

“好。元芳,替我送送你沈賢弟。”

李元芳跳起來,陪着沈槐到門口。沈槐看了看他,壓低聲音問:“元芳兄,身體好些了嗎?”李元芳的臉微微一紅,感激地看了沈槐一眼,道:“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

回到書房,狄仁傑道:“你先去吧,今晚上早點休息,明天會有很多事情要做。”

李元芳答應了一聲,卻不動,只對狄仁傑笑着。狄仁傑讓他笑得有些莫名其妙,便問:“元芳,有什麼事嗎?”

李元芳點點頭,不好意思地道:“大人,那些點心很好吃,我可以拿些去嗎?”

“啊?噢,唉呀,拿去,拿去。都拿去吧。”狄仁傑忍俊不禁,把點心包往李元芳的懷裏塞。

“不,不,不用這麼多。”李元芳的臉漲得通紅,一邊說著,一邊從桌上拿起張紙,揀了幾塊點心包在裏面。

狄仁傑看着他手忙腳亂地樣子,突然深深地嘆了口氣,道:“你呀,和景輝小時候一模一樣。他也喜歡吃這種點心,吃完了還要拿……元芳啊,我過去一直不覺得自己老,可是這次回到家,看到景輝,再看看你,我真的覺得自己已經老了,老了啊。”

李元芳已經包好了點心,低頭聽着。

狄仁傑看着他,眼裏突然有些潮濕,顫聲道:“人老了,就希望看到孩子們一切都好,開開心心的,這才是一個老人最大的安慰啊。景輝是我最小的兒子,你比他還要小些,我心裏也一直把你看成我的親生兒子。我是多麼希望你們兩個能夠和和睦睦的,可惜世事總難遂人願啊。元芳,你別和景輝計較,他就是那個脾氣,我也拿他沒辦法。其實他的心地並不壞。如今我的身邊只有你們兩個,我一個都離不開啊。”

李元芳一直低着頭,此時才極輕地說了句:“大人,我走了。”拿起紙包離開了狄仁傑的書房。

他走到自己房門前,轉了一圈就朝府外走去,一路上快馬加鞭,很快趕到了離城東土地廟三條巷子的街口,把馬拴在路邊的一棵大樹上,慢慢地朝土地廟的方向走去。

晚霞的餘暉將遙遠的天際塗抹成燦爛的金色,路邊樹上幾片搖搖欲墜的枯葉在風中輕輕搖擺,猶如在和着殘陽輕盈地舞蹈,深秋時節的黃昏,路上幾乎已經沒有了行人,李元芳一個人悠哉游哉地走着,彷彿在盡情享受着這靜謐安詳的秋日即景,實際上那雙敏銳的眼睛始終在警覺地觀察着周圍的動靜。走了兩條小巷,他完全確定沒有任何異常情況,才飛快地跑起來,幾步就飛身躍過了土地廟倒塌了一半的院牆。

落在破廟前的院中,李元芳環顧着四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他皺了皺眉,舉步要往土地廟裏走,忽然聽到廟門內有聲音,他注意聽了聽,露出笑容,便乾脆往台階上一坐,耐心等待起來。

在他的身後,一個小孩子躡手躡腳地靠近了,突然,李元芳一個轉身,小孩子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揪入了懷中。李元芳看着這個蓬頭垢面的孩子,輕輕擦了擦他的臉蛋,道:“你的武器都讓我給收走了,還有什麼辦法來伏擊我?”

“伏擊?什麼叫伏擊?”韓斌瞪着他,一個勁兒地在地上蹬着雙腳,拚命掙扎。李元芳被他掙得沒辦法,只好把他放開了。再一看,韓斌的小手裏面居然握着半拉剪刀,李元芳愣了愣,道:“你怎麼?唉,我真不知道,把我弄死了,對你有什麼好處?”

“也沒什麼好處,可我就是不喜歡你老是纏着我問東問西的。”韓斌氣呼呼地說,把剪刀隨手一扔,坐到了李元芳的身邊。

“那我不問東問西了,你是不是可以對我客氣些?”

“這個嘛,還差不多。”

李元芳苦笑着搖頭,問道:“吃過東西了嗎?”

韓斌朝他翻了個白眼,也不答話。

李元芳從懷裏掏出紙包,打開來遞給韓斌:“喂,我給你帶好吃的來了。”

韓斌一把搶過去,抓起塊酥餅就往嘴裏塞。李元芳看着他笑,問道:“你明明知道不是我害死的你哥哥,為什麼還是不願意相信我?我對你不好嗎?”

韓斌嘴裏塞着點心,含含糊糊地說:“可你和那個人住在一個家裏面,我看見的。你們是一起的。”

“那個人?哪個人?”李元芳盯緊韓斌問道。

韓斌有些被他臉上嚴肅的表情嚇到了,嚅囁着說:“就是那個,那個狄三公子。”

李元芳冷冷地道:“看來我沒有猜錯。你認識他?為什麼?”

韓斌被他嚇得一哆嗦,結結巴巴地說:“是,是因為,嫣然小姐,我哥哥……”

李元芳大為訝異:“嫣然小姐,你還知道陸嫣然?”

韓斌“嗯”了一聲,接着委委屈屈地道:“你不是保證不問了嗎?我真的不想說,我哥哥死了,我不知道怎麼辦,也不知道該去哪裏。我……可我還想替他報仇,我哥哥他是個啞巴,他也沒什麼本事,除了畫畫他什麼都不會,可他是我的好哥哥,我就這麼一個哥哥,現在他死了,我什麼親人也沒有了……”他說不下去了,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李元芳嘆了口氣,獃獃地看着韓斌哭,一直等到韓斌漸漸停止了哭泣,他才站起身來,說:“斌兒,我要走了。你自己要小心。”他又繞着土地廟轉了一圈,道:“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真是不放心,可是又不能帶你去狄府,怎麼辦呢?我也是兩天前才到太原,東南西北還搞不太清楚。讓我好好想想,想想……”

他突然又盯着韓斌,道:“你騙我了,你根本就不會寫字。”

韓斌轉了轉眼珠,道:“嗯,我不會寫字。可我會畫畫,哥哥教我的。”說著,他從地上撿起根樹枝,三下兩下就在泥地上畫了個人臉。

李元芳走過去一看,居然畫的是自己,還挺形神兼備,就是皺着眉頭似乎挺凶的樣子,他看得大樂,笑着說:“我有這麼凶嗎?”用鞋底把自己的肖像擦掉,李元芳看着韓斌道:“真是個聰明的孩子。這樣,你就在這裏再呆一個晚上,明天,明天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帶走,我會保護好你的。”

李元芳朝韓斌揮揮手,離開了城東土地廟。

他回到狄府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回房間的路上,不期碰上了在原地轉來轉去的狄景輝。狄景輝似乎在等他,剛一看見李元芳,臉上頓時有些尷尬的神色,但馬上就調整得若無其事的樣子,穩穩地走上前來,一拱手道:“李將軍。”

李元芳略略猶豫了一下,也立即跨前一步,抱拳道:“景輝兄,找我有事嗎?”

狄景輝笑道:“咳,景輝慚愧啊,李將軍來了這兩天,景輝多有冒犯,心裏很過意不去。今晚上特意設了宴,想請李將軍過去,給李將軍賠罪。”

李元芳毫不遲疑地答道:“賠罪是絕不敢當的,景輝兄盛情,元芳怎敢違命。元芳一定去。”

狄景輝大喜:“好!痛快!李將軍果然豪爽。宴席就設在景輝開設的酒肆九重樓裏面。那景輝就先走一步,在九重樓恭候李將軍。”

“景輝兄請便,元芳隨後就到。”

李元芳目送着狄景輝大步流星地走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匆匆地換了套衣服,向狄春問明了九重樓的方位,上馬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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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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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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