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一生的愛
一盞綠茶,剛泡出來,在午後的陽光下泛出了金黃的色澤,清香四溢。
阿木圖在庭院中抿了口茶,望向遠處的小荷花池,有些出神。
“王?”身邊站着的邦什使者戰戰兢兢地喚聲把阿木圖從思緒中拉了回來。
“恩?你剛才說到哪裏了?”阿木圖收回目光,又喝了口茶。
“這個……雷若月失蹤了。”綁什使者重複了一次。對於這個差事,若不是報酬可觀,他是真不想來的,這個契沙王實在讓他怕得緊啊。可他的威儀跟三公子,又是截然不同的,他不怒而威,光是看着他悠閑地喝着茶說著話,就已經腿抖了。
所以使者不能想像如果阿木圖兇狠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但有一點他深信不疑——阿木圖本是個殘忍的人,並且此種殘忍的程度不會亞於他們的三公子。
他雖沒親眼看過契沙與漢統邊境上的戰況,但聽那些探子回來說的,那地方百裡外可聽見鬼魂的哭嚎,千裡外可聞血腥味,更甚至河流中的魚蝦都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這些,都是阿木圖所佔領過的漢統土地上百姓的鮮血,面對莫凌霄的軍隊,他沒有花太多精力去抵抗,但是讓漢統所歸回的,都是空城。一地屍體和空無一人的城池。
想到這裏,使者打了個寒戰。
阿木圖聽到雷若月的名字,表情明顯一僵,連眼神都凍了起來,碧如玉,冷如冰。
“他失蹤了?”他重複這句話,卻是在想,他失蹤了,寧夏也失蹤了,所以他們是一起失蹤的?所以他們在一起?所以寧夏終於回到了他身邊,她開心了吧?
阿木圖冷哼一聲,讓一邊的使者聽得心驚膽戰。
“告訴你們三公子,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契沙全力支持他,請他放手去做。待時機到,定歸還他所想要的。”阿木圖起身,長袖一甩,“你下去吧。”
說罷自己向外走去。
這座庭院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聽夏。庭院內種了許多花草,都是夏季植物,此等初夏,正是爭相展示各自的美麗的時節。滿眼的綠色,和點綴在其中的奼紫嫣紅,讓阿木圖有片刻恍惚。
那個背叛他的女人,也有這般奼紫嫣紅的美麗。
他在荷花池邊的石階上坐下,看得見池中嬉戲的紅色鯉魚。有時候做條魚比坐個人開心多了吧?
他脫下鞋子,把腳放入水中,頓時一陣清涼。初次見她,她便是這樣無拘無束地露出了細白的腳裸,腳裸濕了,還沾濕了鵝黃色的裙邊。
她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她給他帶來的是什麼,可阿木圖自己知道,一切發生了,就變不會去了。
手腕上的鮮花嬌艷地吐着花骨朵,那是寧夏對他下的毒。她就這樣把他忘了嗎?也不會想到留下解藥再從他身邊逃走么?
對啊,她從來沒把他放在過心上的,就算她在他身邊,視線也永遠都望着天際,不是他。
可是寧夏啊寧夏,我會讓你回來的,我定會讓你乖乖回到我的身邊。即便留不住你的心,也要留住你的人。
阿木圖揚起唇角,一抹絢爛的笑容在陽光下透明了起來,碧綠的眸子映襯着水中的紅色鯉魚,竟閃過一絲血般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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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處,雷若月臉色蒼白地捂着胸口,艱難地笑道:“秦公子,我們這個圈子,說到底就是在玩權利,沒有永恆的情誼,只有永恆的利益。就如同今天你救了我,或曾經我救了你,都是為了某種目的。可是你知道嗎,這天下的悲劇,不是利益爭奪后留下的殘局,而是無法控制的感情。”
秦天生默然看着雷若月,不發一言。
雷若月抬起頭來,望着門外滿眼的翠綠,說:“後來鍾璣璇派人狙殺心諾和達曼,逼着他們跳下了懸崖。跳下懸崖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也不清楚,總之他們沒死,回到了都靈城。自此達曼開始了與邦什的戰爭。而鍾璣璇為了保護親兄弟,不惜謀殺了老皇上,以強權硬是登基,並殺害了所有參與某逆的人,上至官員,下至士卒。只有兩個人除外,一個是我父親,還有一個是秦將軍——你的父親。”
雷若月嘆了口氣,見秦天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笑了。
“想知道故事的後續嗎?那就幫我去做一件事吧。”雷若月儘管面色虛弱,卻笑得像只狐狸。
秦天生冷冷地說:“如果我拿刀架你的脖子上呢?”
雷若月搖頭,笑道:“你又不是沒試過。我只要你幫我做兩件事,一是送我回去——你知道我現在的身體情況很糟糕,我還不想死。第二就是……想你幫我找回夏寧公主。”
“你說得沒錯,最大的悲劇是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秦天生長嘆了一聲,對於雷若月的威脅他可以完全不理會,但對於曾經的那份仇恨他卻始終不能釋懷。
恨是一種感情,就好象愛一樣。
所以他不只是為了雷若月才去找寧夏,他也想見她,想告訴她,他要把她的父親從墳墓中挖出來鞭屍體,然後從她驚恐的眼神中得到抱復的快感。
是這樣吧,他會這樣做吧,她美好得讓他厭惡和憎恨,他的姐姐在宮中受到非人的凌辱,而她卻可以在同樣的地方,幸福地長大!
他當然不會那麼輕易殺了她,至少他得讓她看着她的堂弟,現今邦什王的三兒子,如何把這混亂的局勢再攪得紛繁複雜……
被親人背叛的感覺並不好受,她已經經歷了雷若月的背叛,她叔叔鍾璣聖的倒戈,莫凌霄的叛變,接下來的,她會怎樣面對?
秦天生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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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過雨後的天空,晴得讓人眩暈。
流夕帶這寧夏來到一個邊陲小鎮上找了家旅店落腳。
因為戰火的關係,這裏的人走的走,散的散,留下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家產都在本地並堅定地相信阿木圖而不願意離開的。
寧夏忽然想到曾經洛平川跟她說過,對契沙人民來說,阿木圖已經成了一種信仰,已經成了契沙的神。
“你是什麼人?”寧夏看着面前的牛肉麵,沒有動筷子,以銳利的眼神望進流夕眼中。
流夕淺笑,彷彿是烏雲縫隙中綻出的陽光,絢爛而美麗。原來世間真有如此的勾人心魄的微笑!寧夏心中暗嘆。
“公主以為流夕是何人?”
“你這樣的人如何會在契沙軍營做個小兵?以你的實力做副將都不為過!而且你有精湛的醫術,更值得人家懷疑,你為何會進入軍中!”
“公主抬舉了,流夕只是凡人,只想繼承父親的遺志。”流夕依然微笑,溫柔地回視寧夏的橫眉怒眼,“父親是個軍人,死在戰場上了。”
寧夏沉吟一陣,皺起了眉,“你沒有說實話。”
流夕笑得很無奈,眼中卻多了份寵溺。
“不說實話就不要跟着我了。”寧夏搶過流夕面前放着的另一碗牛肉麵,吃起來。
她很慌,彷彿心中被挖了個洞的那般慌張。
她寧可流夕跟她吵一架,然後她可以撒潑,可以打罵。最好可以讓他把她打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可是流夕還是那樣溫柔,如水的眸子在陽光下流光四溢。這瞬間幾乎成了永恆,至少多少年後寧夏回想起來,都會淚流滿面,然後就她吃一碗牛肉麵,任眼淚滴落碗裏也不理會。
在寧夏吃完第一碗面準備吃第二碗的時候,四下里想起了馬蹄聲。
原本溫柔地看着寧夏吃面的流夕,頓時臉色一變,拉過寧夏就向後院走去。
寧夏先是一怔,發現情況不對,就任由他拉去找小三。
還在吃糧的小三被寧夏在腦門狠狠一拍,終於委屈地放棄了還未吃完的食物,甩了甩尾巴帶着他們跑起來。
寧夏在馬上問流夕:“你怎麼會知道那些人是來找我們的?”
流夕略低頭,嘴剛好對到寧夏的耳朵,他輕笑道:“是邦什人,從馬蹄聲上聽得出來。”
寧夏驚訝道:“馬蹄聲也能聽出不同?”
“當然,不同種的馬都是不一樣的。”流夕補充道,“以前我是馬童。”
“馬童?”寧夏倒吸了口氣。
流夕完全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樣,本來她是覺得他可能像她一樣,有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才會混入軍隊,卻如何想都不可能是馬童!
一個馬童,怎會有這般細膩的肌膚?怎能有這般淡定的氣質?
書童倒還是可能。
流夕笑了,很溫柔。她的發被風吹起,輕撫在他臉上,帶着一絲青草的味道。
“喂,我是邦什的落難公主,我本來是叫夏寧。”寧夏仰面吹着風,藍天白雲讓她心情也開闊起來,“換你了,跟我說實話,我們是朋友,對嗎?”
“我叫流夕,父親是契沙軍人,在二十年前契沙和漢統的那場戰爭中去世了。我有個爺爺叫流平鶴,是個醫術還不錯的大夫,但是痛恨軍隊,所以目前在跟我賭氣跑去了南疆。”
“我有一個親弟弟,是我最牽挂的人,跟他失散了一年半了,我想找到他。”寧夏說。
“我從小有個夢想,可以見見我的母親。”他的聲音很低,依然溫柔。
寧夏一愣,“母親?”
“我的母親在生我的時候血崩,當時因為父親參軍,爺爺跟我父親賭氣沒在,所以我母親醫治不得力就去世了。”流夕淡淡地語調,讓寧夏心被糾了一下,好歹她都幸福了十七年。
“你母親一定很漂亮。”寧夏真心讚美。
“不知道。”流夕笑了,“不過我長得更像我爺爺”
“啊?那你爺爺也是美人了?”寧夏的話沒經大腦,也沒考慮會不會不禮貌,直接脫口而出。
流夕不以為意,笑了,低聲道,“美人?是嗎?”
寧夏猛點頭,這樣美到匪夷所思的容顏還不能叫美麗,那什麼還能算?
“喜歡?”流夕又說。氣息吹拂在她耳邊,讓她心中一驚。
寧夏不敢再說話,點頭或搖頭似乎都不合適。可是流夕這樣什麼都進不了眼裏的人,也會開這樣的玩笑么?
她寧願他把她損一番。
可是她又發現,這樣的尷尬似乎只有她一人在感受,那流夕竟然在笑。
寧夏惱怒地回頭瞪他,在接觸到他眼眸的一剎那,怔住了。
驚艷。
不因為他的美貌,不因為他的笑容,只是因為那雙清亮如泉的眸子。
一個有慾望的人,是絕對沒有辦法擁有這樣清澈的眸子,就算她寧夏也不可能有。可是這剎那她卻是驚艷的,為了這份明凈。
“坐穩了。”忽然流夕手上一用力,摟緊她的腰,雙腿一夾小三,飛奔起來。
寧夏回頭,遠處隱約可見揚起了塵,看那灰塵飛揚的範圍,也可知來者數量不少。
本來憑小三的腿力,要甩掉這些人是不成問題的,可如今馬背上兩個人,加上跑了一夜還未休息夠,所以現在已有了倦態,無法更多拉開他們的距離,甚至眼看着漸漸靠近。
來者,光看那陣勢,就定是來着不善!被他們抓到的話,每人一馬蹄足夠把她踩扁了!
“嘿,小三啊,錯了,小三大哥啊!不想死的話,你到是跑快點啊!”寧夏用力拍了拍小三的腦袋,在它耳邊說。
小三搖搖腦袋,把寧夏的手甩開,噴了兩個鼻息,發泄了下不滿的情緒,撕叫一聲,忽然像脫了弦的箭一樣穿了出去,把極品良馬的優秀遺傳完全展現了出來。
就如此跑了有一柱香時間,後面的追兵已經幾乎看不見了。
小三順着小路,衝進山中。
一路上寧夏不停地誇獎小三,在山中找到一個山洞容身後,她還是抱着小三嘀咕個沒完。
流夕嘆了口氣,出去找食物,回來的時候,手中多了一隻野雞。他在山洞口站了很久,寧夏沒發現他在,只是靠在小三身上,目光沒有焦距。
他沒有打擾她,只去附近找了條溪水殺了雞清洗乾淨。
天色已暗下來,空中又開始飄起了小雨。火堆上烤着的食物,既滿足了溫度又滿足了食慾。
寧夏還在傻笑,笑得已經僵硬了。
流夕終於問,“如果你沒地方去的話,我收留你好了。”
她緩緩抬頭,不解地望着他。
流夕笑着說,“如果你願意,我們也可以去南疆找我爺爺,順便到處遊玩一下;再或者,下江南去,我開個醫館,你開個茶樓;更甚至,我們可以去西北草原,養一群牛羊,然後每天看着雲捲雲舒。”
寧夏愣了愣,望着流夕,他依然這般淺淺的笑。
心中不免一暖,原來他什麼都知道,她寧夏在想什麼,想要什麼,他都知道。
“好啊,我們去西北吧。”寧夏眼神一柔,從心底發出了微笑,撫摩着小三的腦袋說,“我們給小三娶個媳婦,再生個一群小三出來。”
小三似乎把這句話聽懂了,發出一個響亮的鼻息。
“西北有個地方叫塔沙,有着很好吃的松萄餅,到了晚上,還可以對着月亮,圍着暖爐吃西瓜。這些我都是聽父親說的,可惜沒有去過。”流夕眼中流淌出淡淡的憂傷來,那雙明媚的眸卻恍若月光般透徹。
“那,說好了,我們去。”寧夏有些哽咽,說不清楚是為了他的往事還是自己。
把愛恨情仇拋一邊不是件容易的事,可在流夕從嘴裏說出來,寧夏卻覺得可以很容易地做到。
他就是如此一個雲淡風輕的人,看着他這般淡然,連她自己的心胸都彷彿忽然開闊起來。
如果是他的話,一定可以。不用承諾未來,鬆開手就能放棄過去的悲哀,一切都是明媚如夏,一切都可以向前看。
微笑着寧夏睡著了。
流夕看着寧夏的睡容,很久很久,久到他以為已經過了一輩子。
可確實,那晚上的也成就了他的一輩子的愛戀。
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輕輕在她額上印上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