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紫霧(二)
莫凌霄奪回第二座城池的時候,阿木圖又屠了一城。
百姓的性命就如螻蟻一樣不值錢。
莫凌霄聽着前方探子的回報,一言不發,主帥營中氣氛因此緊張地快要窒息,各將都低下頭,卻又悄悄抬起眼來看着王。
他一直都沒有說話,臉上看不出是憂喜,似乎是什麼都沒聽見。
在大家以為他不會再出聲的時候,他忽然說,“各將傳令下去,今夜偷襲,奪回我們丟失的第三座城池。”
眾人驚,卻沒人敢說話。莫凌霄起身,出帥營,這時才有人看到,王緊握着劍的手,指骨都已發了白……
事實上這第三座城,並非如此好攻。兩軍僵持了三天三夜,依然沒有攻下。
與此同時,阿木圖在都靈城收到了急報,邦什大軍瘋狂地以壓倒性的人數優勢,閃電般奪了契沙東邊五座城池!雷若月傾了邦什一半的軍力,開進了契沙!並且由他親自統軍!
本來一個文人領兵,是不足為懼的,可雷若月三個字,讓聽到的人都肅然。
此後,就在契沙急忙調軍佈防的之際,雷若月卻沒有同他們所料的那樣乘勝追擊。
又十五天後,莫凌霄奪回第三城,而邦什使者親臨都靈城,要求面見阿木圖。
使者來的時候,阿木圖正在書房批閱文書。
來使向他鞠躬,他頭都沒抬,氣定神閑地喝了口茶,道,分明氣息懶散,卻不怒而威,“聽聞貴國春茶好得很,不知雷丞相可是叫你帶茶來了?”
“在下只帶了一句話來。我邦什只向貴國要一個人,若得此人,丞相願歸還契沙東邊的五座城池,並從契沙境內撤軍。”來使不卑不亢地說。
阿木圖這才抬起頭來,暗暗打量來使——約40來歲,不高不矮,長相平凡,身體已經發福,只有那雙眼睛卻炯炯有神!
“我契沙有什麼人值得丞相如此看重?”他不動聲色地問。
使者對上阿木圖的眼,一字一頓說,“前邦什長公主——夏寧!”
“邦什公主?”阿木圖挑挑眉,“我這裏只有邦什的紫霧公主,難道丞相想要回去?”
站在一旁扮做侍女的寧夏,已經僵直了背,隱忍著剋制不住的顫抖。阿木圖適時地站起身,繞到一邊,剛好擋住了使者望向她的視線。
“王,您知道,我只是來傳達丞相的話。”使者微微欠身,“在下看來,一個女人和一個國家的安危,那簡直是不能放在一起比的。”
“什麼意思?”阿木圖眯起眼。
“在下的意思是,如果王知道夏寧公主的下落,還請告知,如果不知道,勞煩幫忙尋找。雷大人很明確地表示過,只要找回公主,我邦什立刻從契沙撤軍!這裏的輕重緩急,相信王是知道的。”
“我的話從來不說兩遍。”阿木圖斂起雙眉,“來人,帶使者回去好好休息。”
來使一愣,“王……”
“你不是說,要我幫忙找嗎,那我就幫你找找看吧。”阿木圖笑道,“丟了公主跑來問我要,看起來雷丞相是故意要跟我契沙過不去了!”
“丞相絕無此意!”來使欠身。
“無妨。”阿木圖手一揮,笑容如春日裏的暖風,只是眼裏透過一絲凜冽的綠光,“若是找不到你們要找的人,那我迎戰便是。”
侍從帶使者走後,寧夏跌坐在地板上,微微搖頭。
“為什麼?”她問。
“什麼為什麼?”阿木圖走回桌前,坐下,繼續批閱文書。
“你為什麼不答應拿我交換?”寧夏抬起頭,有些獃滯地問他,只是聲音中帶着顫抖。
他注視着她,問,“你在意的是,我為什麼要你呢,還是他為什麼要你?”
寧夏啞然,心裏有些東西連自己都沒看清楚,卻被他看透了……
他繼續自嘲又無奈地說,“如果想問我為什麼要你,答案大約是……我瘋了。而他為什麼要你,我想,大概是這個世界瘋了吧。”
說完,他抬起頭,含笑,語氣里卻帶着無力的嘲諷,“你可真是不簡單,莫凌霄要你,雷若月也要你,就連我……”
寧夏搖頭,抱膝,“他怎麼可能要我……他……”
阿木圖冷哼一聲,“你想聽我怎麼回答你?說雷若月要你,還是說我同意把你送回去來換契沙東線的太平?”
“這是你的事,我做的了主嗎?”她同樣冷冷地說。
他凝視着她,許久后,問道,“如果,你是我的話,會怎麼做?”
她愣了愣,隨後說,“正常人都會要江山的太平。”
他笑了,“所以我才說,我瘋了。”
也或許他沒瘋,瘋的該是這個世界吧。
之後她陪着他,沒再說話,一直到宮內燈火燃起,再到燈火熄滅……
肚子因為飢餓而來的一陣叫聲,終於讓她從獃滯的狀態清醒過來。她捂着肚子,卻見阿木圖已經叫人準備夜宵了。
“今夜的星光很美,一起去花園涼亭吃吧。”他說這話,初聽上去是建議,但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她已經習慣了他說話的方式,揉揉自己發麻的雙腿,跟着侍女們向外走去。
只是忽然,溫暖的披風帶着他的體溫,包裹住了她……
他什麼都沒說,為她披好后,把雙手從她肩上抽離,越過她走在前面,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寧夏心中微微有些酸澀,那一瞬間,她竟恍惚地以為是……
月下兩人對飲,依舊什麼話都沒說。寧夏埋頭苦吃,拚命把東西往嘴裏塞去,再以酒灌下。
漸漸她有些酣醉,拎着酒壺站起來,坐到涼亭邊的護欄上。腳下便是荷花池,映着一輪滿月,反折出池底紅鯉魚鱗片的點點碎光……
這樣的光景,似曾相識。
或者說,任何場景,她都能聯想起他。畢竟,曾經,她的生命中只有他而已。
究竟是誰瘋了啊,是她瘋了吧!不過是知道雷若月沒有忘記她,思念就泛濫成災了!
“呵呵呵呵……”寧夏仰天長笑,月光輕柔地撫摩着她的臉,一行清淚如珍珠般劃過,滴落,消失不見。
寧夏閉上眼睛,身體前傾,瞬間重心不穩,彷彿就要落下……
一雙有力的雙臂卻打破了她的夢境。
他站在她身後,擁抱住她,溫熱的唇貼在她耳邊說,“又想逃跑了嗎……我說了不讓你走的。”
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她的身體燥熱起來,一回頭,紅唇與他的一擦而過,心中猛地一驚。
“那你可要,抓緊我哦!”她巧笑嫣然,忽然腳尖用力,身體猛向前傾,這一力量加上身體本身的重力,使沒有做好思想準備的阿木圖一起向前傾去。而事實上,如果他放手了,就不用和她一起掉下池塘……
身體在停頓了兩秒過後急速下墜,寧夏問他,“如果是懸崖,你也會和我一起跳嗎……”
而這個問題他沒有能回答,便落入了水中。
…………
“如果是懸崖,你也會和我一起跳嗎?”
曾經同樣的問題,她問過雷若月。在她從樹上摔來,他拉想拉住她卻被她一起拖下去的那次……而那次,還給他的手肘遺留了一生都會跟隨着的病……
就彷彿,是她的一個烙印吧……
“如果是懸崖,你會和我一起跳嗎?”
雷若月沒有回答,只是微笑。
寧夏不知道答案是“會”,還是“不會”,曾經她為了這個答案追了他許久,卻依然沒從他嘴裏套出話來……所以直到今天她也不知道,他會做如何的選擇。
可是她在同阿木圖掉下水的瞬間,腦海中似乎又有什麼東西清晰地閃過……
只是還未來得及捕捉,就被冰冷的池水淹沒……
這個問題,她這一生問了四個男人,讓她得到了四個不同的答案。
是命還是選擇?許多時候,誰都分不清楚。
月光下走廊的盡頭,一道人影一閃而過,紫霧默默地看着他們掉入池塘,眼裏出現了一絲冷漠的光。
寧夏一直昏睡到第二天的傍晚才醒過來,意外之下,她沒見到阿木圖,反而見到了本該在前線的洛平川。
對於洛平川為何會出現在都靈城,他自己含糊地用一句“戰線有變”搪塞而去,寧夏也不再追問。八環進來說,紫霧公主知道她落水,為她熬了薑湯邀請她過去,於是寧夏甩了洛平川,前去赴約。
見寧夏來,給她喝了薑湯,又閑扯了些須時候,紫霧才笑着似不經意地說,“我最近有聽說川寧在東邊出現過呢。”
寧夏聽罷一愣,猛跳起來抓住紫霧,“你說真的?!”
紫霧拉下她的手,收起笑容道,“恩,母后信中談起過,她是聽一個商隊說的,他們描述的那個男孩子啊,很像川寧!”
“在哪裏?!”寧夏激動地手都發抖了,“在什麼地方見過?”
“好象是,東部的玉州城,或着那一帶。”紫霧貌似思考地頓了頓,“那裏,好象是現在正在打仗的地方啊!”
寧夏又是一愣,呆坐着神思恍惚了一陣,才無奈地笑道,“就算是,我也見不到。”
“為什麼?你可以去找他啊!”紫霧眨着一對美眸說。
“不行的。”寧夏搖頭,“阿木圖說,我走了他會殺你。”
這下換做紫霧愣了,扯出一絲有些勉強的笑容,“不會的,他不會殺我。”
“會的。他一定會。”寧夏煩惱地甩甩頭,因此沒有注意到紫霧不自然地笑容。
“他不會殺我,他是騙你的。”紫霧背身去,聲音有些冷,又似乎在剋制自己的情緒,“我是他的籌碼,他怎麼會殺我……”
“什麼?”寧夏抬頭。
紫霧回過身,又恢復了自然的笑容,“沒什麼,我的意思是,他殺了我只會更加激怒邦什,對他可一點好處都沒有,所以這個關鍵時候,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殺了我的。”
“可是……”寧夏猶豫了下,紫霧說的沒錯,可也不能讓她冒險。
“我會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嗎?”紫霧笑道,“你知道我最怕死了。”
擇日不如撞日,寧夏告別了紫霧,就跟着八環回到阿木圖的宮殿,天色漸漸暗下,她打發了八環,趕緊收拾起東西來。
揣了一些盤纏在懷裏,她環顧四周,發現也沒有別的東西能帶走了。
這已經是她第二次從契沙皇宮逃跑,路線熟記於心,躲過一批又一批的侍衛,在翻越最後一堵宮牆的時候,她心中忽然生出一絲情愫,不由轉過身……
阿木圖那雙幽綠的眼,以後再也見不到了吧?這個氣質冷酷的帝王,經常在她面前緊抿着嘴唇,明明很生氣,卻什麼也不說……
垂下眼帘,輕笑,卻不由自主嘆了口氣。
“你不該回頭的,寧夏……”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寧夏一驚,猛然看見他,淡淡的月光下,一雙狼一般的眼珠,晶瑩剔透……
“你一回頭,我就連最後的堅持都崩潰了。”他輕輕微笑,走近,“我是要打斷你的腿讓你不能再跑呢,還是挖了你的眼睛讓你不認識離開的路……”
寧夏的身體微微一顫,他笑得更燦爛,綠寶石般的眸子在月光下分外妖嬈,那目光彷彿一條蛇,糾纏住她,深深地……
“你來選擇吧,給我一個留住你的方式……”他向她伸出了手,卻在要觸碰到她之前,停住了,“真想把你捏碎了……怎麼辦,我好想……”
“王……”寧夏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她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酒味……這樣帶着瘋狂的眸子讓她害怕起來,和他那彷彿要看穿她,將她撕碎的瘋狂慾望……她向後退去,他也慢慢跟了過來……
“我好想……”他把手伸向她……
話音剛落,他拉着她一起跳下宮牆,卻在倒地的一瞬間,身體一個翻轉,把她護在懷裏,左半邊身體狠狠撞向地面……
如果是懸崖,你會和我一起跳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