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好久不見(一)
“我來到你的城市,走過你來時的路。想像着沒我的日子,你是怎樣的孤獨,我拿着你給的照片,熟悉的那一條街。只是沒了你的畫面,我們回不到那天……”
—陳奕迅
碩大的辦公室里,空無一人。
蘇暖換了白大褂,舒展了舒展胳膊,揉揉酸痛的脖子才坐下來喝了口水。她放下水杯,抬頭,正對她的牆壁上貼滿了新生兒的照片,那些孩子都是由她們這個科室的醫生接生的,每當看着那些照片,她都會覺得沒由來的開心。這或許就是她當年選擇產科的原因吧,每一個健康出生的孩子都是一個新希望。而在那些毫無希望的日子裏,她需要有這些動力推着自己繼續前進。
“想什麼呢?”
一隻修長的手搭在蘇暖的肩膀上,微微彎曲的修長指節帶着溫柔卻令她覺得陌生的氣息。
蘇暖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即使這聲音溫柔似水,充滿了寵溺和愛,她還是下意識的抖了一下。
“嚇着你了?”張騁飛在蘇暖的對面坐下來,微微彎曲背脊,小心地觀察着她的每一個表情。
蘇暖笑着搖頭,抬起眼眸看着眼前這個氣質優雅的男子。
張騁飛,一個33歲前途無量的神經外科醫生。他對蘇暖來說有着多重身份,他是長岡醫院院長的兒子,是她父親的得意門生,同時也是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想起這個稱呼,蘇暖心裏一咯噔,泛起絲絲涼意。
“餓了嗎?一起去吃飯吧!”張騁飛看着蘇暖溫柔地笑。
蘇暖看了看手腕上的那隻hellokitty的手錶,手錶已經褪色,表錳也磨花了,而突兀的黑色錶帶很明顯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了。
“嗯,那咱們要吃快點,我下午兩點還有一台剖腹產手術!”
“得令!”張騁飛頑皮的衝著蘇暖敬了一個禮,然後沖她眨眨眼睛。
蘇暖跟上張騁飛的腳步,兩人一起往食堂去。
“想吃什麼?”張騁飛一身白大褂,此刻那兩隻卡通飯盒在他手裏顯的很突兀。
“我來吧!”
蘇暖想接過那兩隻飯盒,可是張騁飛卻把飯盒藏在身後:“我來就成了,為老婆服務天經地義!”
蘇暖無奈地笑,張騁飛一直不顧她的抗議固執地稱她老婆,可這個稱呼即使聽他叫過無數次,心裏還是覺得彆扭。
“蘇暖,我想叫你老婆!”
“不要臉,誰是你老婆?”
“你忘了?那我可以幫你回憶回憶!”
“啊——流氓!”
那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她耳邊從未離去,還有心裏那熟悉的疼痛,雖然那些傷口已是細細碎碎,卻是真實存在的。
恍惚間,張騁飛把裝着紅燒肉的飯盒已經放在了蘇暖面前。蘇暖一直都是無肉不歡的,就像好友張津津說,她實在無法想像,像蘇暖這樣一個如空谷百合的女孩吃着紅燒肉滿嘴流油的樣子。
“謝謝!”
張騁飛的笑容因為蘇暖的那一聲謝謝微微一僵:“跟我客氣什麼?”
蘇暖夾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口齒不清地說:“我習慣了!”
是習慣了和他客氣,還是習慣了把他看作和她身邊的那些他,她,都是一樣的?!
下午三台剖腹產手術,還有一個產婦難產從順產轉剖腹產,從手術室出來,已經晚上七點了。蘇暖換好衣服準備回家。
穿過醫院人山人海的人潮,走出門口。大街上的車子川流不息,初秋的夜晚已經有了絲絲涼意,蘇暖緊了緊身上的風衣,順着醫院前邊的行人路慢慢的往公交車站走。
今天的空氣質素一定是良好,蘇暖有嚴重的過敏性鼻炎,所以對空氣一直很挑剔,在溫哥華的那些年,因為空氣質素好,她的鼻炎很少犯過,而回國之後,由於空氣質素的不穩定,常常讓她覺得痛苦。
“阿嚏——”蘇暖捂住口鼻,打了一個噴嚏。
“你是小狗嗎?怎麼對味道那麼敏感?”
“不是對味道敏感,是對灰塵敏感!”
“這個世界還有沒有灰塵的地方?!”
“和你說不通!哼!”
耳邊又響起那熟悉的聲音,蘇暖停下腳步,她低垂着頭,緊閉着雙眼,妄想將耳邊那時不時出現的聲音驅逐出她的世界,她抬起頭茫然的四處看了看,原來公交車站早已經走過了。
手機鈴聲大聲作響,鈴聲是王菲的那首《當時的月亮》。
“誰能告訴我,要有多堅強,才能念念不忘……”
蘇暖心裏微微抽痛,匆忙地接起電話,“喂?”
“暖暖,暖暖!”電話里傳來張津津那輕快靈動的聲音。
“大姐,我沒聾!”蘇暖無奈地笑了,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張津津似乎還是一副莽莽撞撞的樣子。
“暖暖,我着急嘛!”
“什麼事情把你急成這個樣子?!”
“下星期15號K大百年校慶,邀請全部學生去參加活動!”
K大,那條被梧桐樹蔭遮蓋的小路還是那個樣子嗎?還有那種滿月季花的小花園,那些月季花恐怕早已開敗了吧?
“暖暖!”
蘇暖沉默了一下說:“我還是不去了,不知道那天我要不要接生!”
“暖暖,去嘛,去嘛!我們宿舍的四支花好久沒有見過了,咱們也可以聚一聚啊!暖暖,去吧,去吧,求你了……”
蘇暖無奈地撫上眉頭,她猜測如果她今天一直不答應,張津津會不會可以一直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首肯。
最終,蘇暖吐了一口氣,說:“好吧,我先答應你,但是我並不一定保證那天有時間!”
“好的,好的,我們到時候見啊!”
掛下電話,她站在路邊把手機鈴聲換成最簡單的,iPhone的標誌性鈴聲。再抬起頭時,才發現天已經黑下來,路燈發出昏暗的光芒,身邊的購物中心霓虹閃爍。那最後一絲光亮也即將消失在天邊。
蘇暖告訴自己,忘記吧……
她甩着包包,突然間失去了坐車回家的興緻,看着身旁的路人從她身邊穿過,男女老少,行色匆匆。從她在醫院上班以來,似乎很難有這樣的閑情雅緻在路邊漫步。
K大,百年校慶,蘇暖苦惱地甩了甩頭髮,不知道到底去還是不去。
回到家,已經晚上十點了,家裏空無一人。父親和母親都在醫院工作,所以即使家裏只有三個人,也很難湊到一起。蘇暖換上輕便的家居服,頭髮隨意挽在腦後,走進廚房,打開冰箱,媽媽做好的飯菜整齊的放在冷藏室的第一層。她端出來,放進微波爐簡單熱過之後,才坐在餐桌邊,安靜的吃飯。
“蘇暖,你知道食不言寢不語嗎?”
當耳邊熟悉的聲音又一次響起,蘇暖正在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蘇暖,夾菜的時候別在盤子裏撥來撥去的!”
蘇暖再無食慾,放下筷子獃獃地坐在餐桌邊。
第二天一早,蘇暖起了個大早,早早的收拾好,等着張騁飛來接她吃早飯。這是他們之間一直以來的習慣,他每次值完夜班都會來接她吃早飯,然後把她送到醫院才回家休息。
張騁飛的車安靜的停在樓下,燦爛的晨光照在黑色的車身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車中一臉疲倦的男子在看到她的身影之後,一掃倦意,臉上換上神采奕奕的溫柔笑容。
蘇暖也微笑着,那頭烏黑柔軟的髮絲在秋風中飛揚。
曾幾何時,也有一個男子每日在晨曦中等她下樓,在看到她的身影時揚起溫柔的笑容。
“蘇暖,你慢點跑!”
“蘇暖,你能不能別總慌慌張張的!”
蘇暖看見張騁飛沖她揮手,才收起思緒,快步向那輛黑色轎車走去。
“想吃什麼?”
蘇暖坐上車,張騁飛發動車子,車子平穩起步,緩緩的沒入早高峰的擁擠車流中。
“隨便吧!”蘇暖微閉眼睛,隨意地說。
“昨晚沒睡好?”張騁飛看到蘇暖一臉倦意,忍不住問。
張津津的那個電話讓她昨晚幾乎沒怎麼合眼,那些曾經的記憶如洪水般湧出快要將她淹沒。只要一閉上眼睛,那雙狹長好看的眼睛便會出現在她的腦海,讓她連呼吸都顯得困難。
她嘆了一口氣,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帶着鼻音說:“有點!”
“鼻炎又犯了?”
蘇暖能夠無時無刻地感受到此刻身邊這個男子對她的關注,關心和溫柔,可是她卻怎麼也燃不起曾經的激情。或許是老了吧!她這樣安慰自己,女人一旦進入熟.女的年紀,是不是就更加渴望平淡與真實。
蘇暖看着張騁飛的側臉內疚的微笑,然後抬起手在他英俊的臉上掐了一下,“你的耳朵怎麼那麼靈?!”
“說明我愛你嘛!”張騁飛側臉,溫柔的目光掃過蘇暖的臉龐,那白皙的皮膚在射入車內的晨光下幾近透明。
蘇暖微微一愣,表情不自然的將頭轉向旁邊,看着窗外飛馳而過的街景,假裝沒有聽到剛才那句似真似假的告白。
張騁飛也不介意,這樣的蘇暖他早已經習以為常,他總是將她的迴避理所應當的看作害羞,他心中的蘇暖就是這樣一個倨傲,淡然的女子。
兩個人在永和豆漿吃完早飯,張騁飛把蘇暖送到醫院。臨下車時,張騁飛趁蘇暖在解安全帶之際,俯身在她的臉頰上輕輕一吻。蘇暖手上的動作一滯,就聽到張騁飛發出滿足的感嘆:“真香!”
蘇暖笑了笑,打開車門走下去,關上車門之後又彎下腰,對着車裏的他說:“回去好好休息!”
張騁飛點點頭,看着蘇暖的身影快速的消失在醫院的人潮中之後,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發動車子離開醫院。
“蘇暖,K大的校慶你去嗎?”常樂手裏拎着街邊的放心早餐急急忙忙的走進辦公室。
蘇暖在一夜無眠后再次聽到K大的名字,又如陷入一片沼澤中呼吸都是困難的。她差點忘了常樂也是K大醫學院畢業的,只是比她高兩個年級。
“嗯,我還不一定!”蘇暖轉身,看着常樂正坐在辦公桌前狼吞虎咽的吃着一個大包子,臉上一副樂不思蜀的滿足神情。
“我可一定要去啊!聽說學校請來了好多從咱們學校走出去的名人呢!只可惜呀,像咱們這種默默無聞的小角色,可是要給K大抹黑了!”常樂吃着,笑着,說著。
常樂說完,蘇暖樂開了:“咱們這些小角色可是也給K大做着無名的貢獻呢!”起碼K大每年的捐款,她都會盡自己的一份綿薄之力,即使她在溫哥華的那幾年,也不曾懈怠過。
“那倒是,我可每年都給K大捐款呢!”由此可見常樂也做着和她一樣的事情,也許是因為那裏記錄著她們青蔥歲月里最美好的年華,所以她們都不願意輕易把那段時光抹去,K大在她們的心裏都留下着深深的印記。那裏呈“井”字型的被梧桐樹覆蓋的小路;那裏被月季花叢染香的空氣;那裏的人;還有她們曾經留在那裏的歡聲笑語都成了心裏最美好的一段記憶。
“等我們老去的那一天,我們仍然要牽着手走在這梧桐樹蔭的小路上,一起回憶我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
那時他們牽着手,在那裏許下最美好,最真誠的誓言。可是誰也沒有想到誓言有輕易改變的那一天,再美好的愛情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