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7 家有喜事
康海洋安慰我道:“別哭了,又不是不回來了,快上車吧!”他遞過一包紙巾,“給家裏人帶好!”我用力點點頭,緊緊擁抱了他一下,又轉身擁抱了順子,以示再見。
坐上北上的列車,我望着車窗外,雖是黑天,卻似乎看到了家鄉連綿起伏的山脈,嗅到了北方黑土地濃重的土腥味兒,那片黑土養育了我,也帶給我難言的苦痛,曾發誓大學畢業之後,要帶着爹離開那個四面環山的窮山溝,永遠不再回到那個愚昧落後、與世隔絕的地方,可離開那裏兩年多,第次回來的時候,都有種歸心似箭的迫切感,我清楚地意識到,這不單純是對爹的思念,還有對那山,那樹,那鄉親們的眷戀之情,那盤山道永遠留下我和爹一起挑着野果去買的深深淺淺的腳步,那一壟一壟的莊稼地里,有我和爹的汗水,總感覺那向陽的山坡下,娘在含笑地望着我,這些才是鄉土、鄉情、鄉親的真正含義吧。
已經是午夜了,我坐在車裏一點困意也沒有,順子特意訂的卧鋪票算是浪費了,我的心早已飛回山裡那棟簡陋的磚瓦房,爹他還好嗎?他的傷腿陰天下雨着涼還疼嗎?冬天家裏還那樣冷得拿不出手嗎?鄰家的二嬸子還在照顧爹嗎?她要是和爹成親有多好啊?又一年沒回家了,還是去年過春節回家一次,我瞞着爹說假期給別人做家教,為的是賺點學費,不想再拖累他,沒想到,現在是靠當保姆的錢維持生活,雖說歐陽家揮金如土,可我從不佔他們一點便宜,總以為一個女孩子如果注重錢,那她的身價也就貶值了,所以,不明不白的錢從來不花一分,這是爹從小教育的結果,也是在那個豪宅待得理直氣壯的主要原因,世態炎涼,變化無常,期待有一天,能憑自己的力量徹底改變命運。
正想着,肚子咕嚕咕嚕直響,感覺有點餓了,我看看那些吃的東西,順手打開康海洋送的帆布包,一看裏面簡直就是微型小超市,吃的,喝的,用的東西應有盡有,還有護膚品和兩本書,當我看到一個精緻的塑料包裝的東西時,為之一顫,眼眶有些潮濕了,他竟然連衛生巾都能想到幫我買,長這麼大,還沒有人在這方面關心過我,還記得第一次來月經的時候,嚇得我跑到二嬸子家大哭,後來是二嬸子給我講了一些生理常識,之後,再沒有人管過我。他一個大男人如此貼心的呵護,讓我再一次感受到母性的溫暖,愛是無性別的感召。
他是怕我在車上寂寞才帶了這些書,一本是《麥田的守望者》、一本是獨木舟的《深海里的星》,我拿起那本《麥田的守望者》翻了翻,以前聽說過這本小說,沒有看過,正好用這本書打髮長途的時間,不知他為什麼選這本書帶給我,心裏暗想,麥田指是什麼?誰是守望者?
我又拿出包里的水杯,到開水間打了一杯開水,一邊用水杯暖手,一邊吃着順子打包的三明治,一邊翻看起這本書,書的一開頭就吸引了我,一個被學校除的高中生,有點類似我,但區別是書中的男主人公是因學習成績不及格被開除的,一個流浪的青少年,剛剛涉足社會的憂鬱和彷徨被作者描述得栩栩如生,當時社會陰暗角落被揭示淋漓盡致,被逼之下,主人公幻想那一片麥田跑來無數的孩子,而他怕萬一哪個孩子跑到懸崖邊,一失足掉下去,便甘心做麥田的守望者,守護那份希望,那份未來……
我似乎明白了康海洋送我這本書的真正含意了,即要超越現實,又要守望現實,當我是麥田裏那群孩子中的一員時,他便是那個麥田的守望者,如果我是那個守望者,他便是那片金黃色的麥田,多麼恰當而美好的隱喻,我打心眼兒里感謝他的良苦用心,不禁感慨萬千,康海洋,世間還能有誰人能與你的智慧相媲美嗎?有幾個人能把自己的才智融洽地分享給心愛的人呢?
一路上,我專註地看着小說,座席對面一個大男孩搭訕着說:“看你在車上一直看書,多累眼睛啊,休息一會兒吧!”
我警覺地看了看他,手裏也拿着一書,一副學生模樣的青澀,臉龐白皙清秀,留着與時尚男孩子不相符的寸頭,顯得精神而利落,看上去和自己年齡差不多,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應該是在讀大學生,對他的警惕減少了許多,漫不經心地問:
“你是學生吧?在哪裏讀書?”
“我已經看了你好半天了,如果我說認識你,你千萬別吃驚啊!”
我平時就最討厭油嘴滑舌的男孩子,冷笑着說:
“用這種辦法來套近乎也太老套了吧?你最好換點兒時下流行的招數,或許我還能感點興趣。”
那男生趕緊解釋道:“我真沒說假話,也不是想跟你套近乎,如果我沒說錯的話,你在上海復旦大學讀過書,叫何玉妮,對不對?”
我一聽,瞪大眼睛怔住了,他怎麼會知道我?
他又笑了笑,說:“我還知道你是學管理專業的,也知道你是怎樣離開學校的。”
他的話讓我着實吃驚非小,除非是復旦大學裏的同學才知道這樣詳細。我疑惑地問:
“你在復旦大學讀書嗎?”
“是的,我叫李偉健,讀大三了,小你一屆,也是學管理專業的,按理應該叫你一聲學姐。”
“啊!是這樣啊!你是怎麼知道我的事的?”
“我剛入校那年,學校里以歡迎新生為名舉辦了聯誼會,就是在那次聯歡活動中,那個學哥逼你齣節目,然後他自取滅亡……”
世上竟然有這樣巧合的事情,我真不敢相信,可事實就是如此真實,如此令人無法解釋,我一臉茫然地望着車窗外,列車似乎是在倒退,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回到眼前,沉默,是此時最好的語言。
李偉健見我面無表情,以為自己的話不該說,賠笑道:“學姐別生氣,其實那件事根本不怪你,是學校處理太狠了,我們都為你鳴不平……”
“別說了,都過去了,以後你再也不要和任何人提起此事。你這是去哪兒?還有一周就過春節了,學校放假這麼晚嗎?”我有意岔開話題。
“學校放假並不晚,我在校外一家音像室打份工,賺點學費,我家住在牡丹江市郊區,父親嗜賭如命,不顧正業,在我剛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和父親離了婚,把家裏能變賣的東西都賣了,還了父親的賭債,她自己開個小賣部勉強維持生活,供我上學,為了給母親減輕點經濟負擔,我便在課餘時間和假期打工,等讀完大學找到工作就好了。”
他說話的語氣很輕鬆隨意,沒有一點傷感,似乎是在講別人的事情,這種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令我敬佩。我安慰他道:
“復旦大學的畢業生,就業都不成問題,等將來找一份好工作,你就可養家了。”
“我也是這樣想的。我就在前面的牡丹江站下車,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學姐。”他的語氣這才變得感傷起來。
“山不轉水轉,人生何處不相逢,相信我們還會有緣相見的,最重要的是你一定要好好完成學業。”
連自己都意識到這樣的叮囑是多餘的,可我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樣,對大學校園既渴望又驚恐。
他卻沒有嫌我啰嗦,也好像聽懂了我的話,認真地點點頭,說:“我會記住姐姐的話,好好完成學業。”
臨下車時,他把一枚書籤從他的書里抽出來,夾在我的書里,說:
“這個給你留作紀念吧,是我自己畫的。”我拿起來一看,書籤上畫的是工筆花鳥畫,清蓮下一對鴛鴦在戲水,我不懂畫,看上去感覺畫得不錯,連聲“謝謝!”我一時找不出合適的禮物回贈他,就說:“把我電話留給你吧,以後也好保持聯繫。”
他受寵若驚般興奮,“我正想問你要電話號呢,怕你不給面子,所以沒敢開口,以後我會常和你微信的。”
我們握手道別,他依依不捨地下了車。怎麼沒想到,與李偉健這次偶爾的邂逅,卻成了另一段感情的開端。
到了密山車站,我轉換成公交車才能到達靠山村。我望着車外的顛簸不平的山道,是那樣熟悉,當年和爹往返走了無數次,如今還是沒人修,多希望這山路有朝一日能變得像城裏的柏油馬路一樣平坦寬敞,這樣,山裏的鄉親就可把山上的果子運到城裏去買,交通便利了,這窮山溝才有希望富起來……
不知不覺又想得入神,三個小時的山路也沒覺得漫長,車停在村委會的大門口,我下了車,給康海洋和順子分別發了短訊,告訴他們我平安到家了,免得他們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