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無
悲劇的開端.總是一幅慣例性的嚎哭景象.弄個凄慘的場面來表示悲壯.
何憐幽不知道這情況算不算是人間慘劇;幾乎.她都快凝集出一抹笑意了.幾乎.
天空的陰霾造就了此刻細微飄灑的雨.可笑的***.梅雨的淫濕與烈日的狂恣.交織成各種太過的失衡.
“可憐哦.借了一大筆錢仍是治丟了命.”一群長舌婦以大聲的“耳語”表示着悲憫.
“你看何太太都哭昏三次了.還有她女兒也嚇得哭不出來.可憐哦.”
“最可憐的是兩個兒子不能當靠山.一個成了植物人.一個瞎了眼.又全身灼傷.恐怕治不好了.幸好妻子女兒沒一同出遊.否則呀──唉.可是剩下個女兒有什麼用呢.”
更小的聲音提出街坊鄰居的隱憂
“她們還不起錢吧.這間房子頂多可以換來二百來萬.可是三個月來他們家耗費在醫藥上的錢就有幾百萬……唉.往後又不能放著兒子不管.要治療得花更多的錢.金萍真是薄命哦.想當初我們還羨慕她嫁了個會賺錢的丈夫呢.”
每一句憐憫的背後.都是由慶幸來推動;籍由別人的不幸來慶幸自身的平安.
是那個人這麼提過的.何憐幽此刻正想起這些話.也分外能體會那種苦澀與排拒.當然.施予同情的人可以唾罵她不識好歹.她──的確是不識好歹的.畢竟那些同情者都是她家的債主.
那麼.此刻葬禮已過.她們是來安慰何家的不幸.還是來討債的.或者.怕僅有的兩個債務人畏債潛逃.
她端坐在牆壁一角的椅墊上.像一隻蜷曲而冷凝的貓.環伺着一屋子的婦孺.以及跪在亡父靈位前蒼白失魂的母親.如果能.何林金萍必會以死來求解脫.避開必須面對的一切.但她不能.她尚有兩個生死未卜的兒子要照顧;前一個生死未卜了兩個月.掏空了何家所有財產.連房子都抵押了.后一個生死未卜.如果不死.也將是一輩子沉重的負擔.可是.她又能如何.只能被動的任一切拖着她一同下地獄去.
可憐的女人.何憐幽嘲弄的看向父親遺照.也合該他死得巧.否則今天不會是這等情況.如果當時車禍再晚些發生.如果車禍是發生在那個女人也一同上車之後.鐵定會很精采.她母親永遠也不會知道父親帶這兩個兒子準備與另一個女人雙宿雙飛.不說也好.反正──哈.善意的隱瞞會讓她快樂些.也讓往後的生活不必那般苦.
為什麼沒有淚.
因為他有女人嗎.不.那是父母兩人的事.既然母親一心表現賢良.一意認定浪子會回頭.那麼.她出頭是為誰來着.沒有淚.一如他吝於給她關愛.
情感交流原本就是互相施予累積而成.形同陌路的情況究竟誰是誰非.他不愛她.她也不會尊敬他.
“何太太.你要節哀呀.”一聲男聲突兀的打破女聲的嘈雜.明顯提高的聲調只為引起眾人的注目.
李正樹.附近土財主的兒子;一張誠懇的臉掩不去幾分流氣與金錢暴增時必有的市僧氣.中等乾瘦的身形.有着充滿血絲的濁黃眼睛與糊滿檳榔垢的血口.清楚的顯視出這人的低俗與邪氣.而太多金飾的妝點.更凸顯出那種矯飾的貴氣之光.此刻.他的三角眼正瞄向何憐幽的這一方角落.
這世間.雪中送炭的少.趁火打劫的多.豺狼虎豹更是伺機而動.她沒有任何錶情的將眼光轉向不知距離的遠處.只有無法掩上的雙耳.仍必須忍受所有的虛偽.
“李少爺.你說你要替何家還錢呀.那不是一筆小數目哩.”尖銳興奮的女高音幾乎走了調.然後是更多蜂擁而至的聲浪.
“李先生.您沒有必要──”何太太泣不成聲的惶恐低語.喃喃低語中卻又像溺水時乍逢生機的抓住了一根浮木般.
“何太太.當然有必要.您知道.對於未來丈母娘與小舅子.我有責任負擔起一切的.”李正樹豪氣干雲的大聲嚷嚷.企圖引何憐幽看一眼他的英挺模樣.
這些話只造成一種效果──眾女子的抽氣聲與恍然大悟的低語.以及──更多的逢迎.
“唉呀.真是郎才女貌呀.我們附近十公里內.就屬憐幽長得最俊俏.又屬李少爺最瀟洒多金.真是天作之合呀.”
“是呀.嫁了李少爺.何家當真吃穿不愁了……”
何太太乍喜又乍夢的回應.偷眼一瞧.卻發現原本端坐一隅的女兒.早已失去了蹤影──她的心沉沉的跌入了谷底.最難的.就是女兒那一關了.
※※※
她應該哭嗎.
何憐幽無聲無息的走出家門;天空依然陰靂.雨卻已止住了.心情與天氣竟是如此相通.她笑了.在她過往十七年當中.除了少不更事又迷惑的前六年她會以哭泣來乞求父母疼愛;在無所得之後.她已將淚水化成笑容.如果他們執意忽略她.她又和必在乎他們的施捨.所以往後.淚水便不曾出現在她眼眶中.何況近來發生的所有事.說穿了.不過是──污穢.即使再加上如今這一項.也休想逼出她的淚水.
自從知道有人願意有條件的當冤大頭后.那一群“善心”的女人全成了皮條客.企圖打動她那極度缺錢的母親將她拋售.
她該大公無私、“犧牲小我”的去成全一家子的病童嫠婦嗎.好偉大呵.何憐幽終於顯現出了她出生在何家的價值.
不同的時代的運行中.女人總是容易被犧牲的一方.諷刺的是.有更多女人來助長其犧牲的速度與淪陷.林覺民的壯烈來自對妻子的薄倖.滿紙情話終究成荒唐言.唐玄宗的墮落歸因於楊玉環的痴纏似乎更容易被寬恕.但何須來上一首長恨歌吟頌其天長地久.大陸那群因戰爭無情而造成的寡婦村.人們歌頌的是她們的牌坊還是憐惜她們孤寂的一生.可恥的.牌坊冰冷的光華敵得了千萬顆由年輕熬到老死的忠貞之心.卻沒有一座鰥夫村為千古痴心下見證──因為守節不是男人須有的美德.頂多在妻子死後做一首悼念詩──“唯將終日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我將在往後的每一天都和顏悅色的過日子.以報答你這一生為我愁苦的心.就這樣了.男人的良心僅止於此.狗屎.
哈.文靜少言的何憐幽會罵粗話呢.她又笑了.仰制界臨崩潰的情緒逼自己笑.笑.僅管已在潰決邊緣.笑容仍是唯一能保有自尊的方法.
“老林.你看.是『宏觀高中』的校花哩.”
立在桌球房外的自動販賣機旁.兩個男子正對着何憐幽指指點點.較矮胖的阿湯推着老林低語.
中等身材的老林皺眉看向何憐幽遊魂似的飄過的身影.
“希望她不會踏進王老大的地盤;他們是真正黑社會的人.”而他們兩個只不過是太保高中的學生混混而已.有點壞.又不會太壞.頂多溜課打彈子.偶爾抽煙打架過日子.對那些真正是黑社會的人還是非常忌憚的.
阿湯一聽到“王老大”.立即挺直了腰桿.在台北道上混的人都必定聽過這如雷貫耳的三個字.它代表絕對的權威與絕對的冷硬無情.讓人肅然起敬之餘也寒毛直豎.加上“王老大”夠神秘.讓人更加敬畏與好奇.
“只是走過而已.不會怎麼樣吧.王老大的人不會失分寸的.”阿湯囁嚅的低語.心想何憐幽真是個天生的大美人.也難怪有人天天站在“宏中”的大門外等着看她一眼.並大吹口哨.
“可是今天不同……今天王老大與西區的陳老大在為上回兩手下打群架的事談判……恐怕──”老林戒慎的低語.有些擔心的拖了阿湯走──“我們去看看.等何憐幽走過那一區.並確定她沒有進那一家酒店我們才回來.”
失意的人都會籍酒消愁.可是那未免太逃避了些.她看到一家酒店.中午時刻就在營業.這並不多見.她笑了笑.沒有走進去.但裏頭突然傳出的爆裂聲卻讓她毫無防備的心嚇了一大跳.她圓瞪着臉.看到兩個男人由裏頭被丟出來.滾落到她腳邊.她觸目所見的是兩張滿是血的臉.地上的男人正哀號不休.捂着雙目.
一陣急湧上的噁心.卻翻不出胃中的任何殘渣;她已經有兩餐沒進食了.她退了兩步.身子貼近身後的黑色跑車.面孔煞白.這三個月來.她看了太多的血與無助.已不能有什麼反應.卻無法不詛咒自己的虛弱.
在一群男子的簇擁下.兩個男子在酒店廊道上冷漠的握手.似乎協議了什麼.也似乎和解了什麼.但眼中相同的不馴全掩藏在那副墨鏡后.卓然的氣勢.相同的不羈;一方集體穿着黑西裝與大風衣.相當的黑派特色.而另一方更加狂放的沒有統一服飾.為導那一位只是一身休閑服.卻滅不去任何氣勢.
她無法打量太多.卻也動彈不得;躺在地上的其中一位男子突然在翻滾疼痛中摸索到她的鞋子.倏地像抓住浮木似的抓住她的腳踝
“救我……叫醫生……”地上的男人哀喘不休.
血紅的液體印染上她雪白的足踝.她倒抽一口冷氣.猛地朝側方又退了一大步.卻跌入一具胸膛中.然後更快的.地上抓住她的男人被踢到五步遠.由於那男人一直死抓着她.若非她身子被身後男人摟住.她必然也會跌了過去.她沒有跌跤.可是卻被抓去了鞋子.她抽了口氣.呆楞地看着染印血跡的足踝與無遮掩的左足.
那小小白白、如玉雕似的蓮足讓她不知所措.她不愛任何人看到她的腳……
“老大.”一個面孔沉肅的男子的眼光只放在她什后男子身上.雙手捧着她那隻已擦拭乾凈的白鞋子.
她身後的男人讓她靠在車身上.接過鞋子蹲下身.抬起她白凈的足踝.為她拭去了血跡;看了好半晌.才為她穿上了鞋子.然後.由下而上的.他仰首看她面容.
即使隔着墨鏡.何憐幽仍能感受到比天氣更炙人心神的灼熱.這個穿休閑服.卻一身狂野氣勢的男人正在以眼光侵略她.這種仰視的角度.她根本無所遁形.
她退了一步.不料他卻抓着她的裙擺.害她不敢再移動.他的掌握柔而輕.卻不保證她的裙子不會在瞬間碎裂成片.這是一個昂藏猛烈蠻力的危險男子.她低首直視他的墨鏡.捕捉不到半絲眼神.只見太陽的光暈由墨鏡折射到她眼中.讓她難受的別開眼.這男人.絕不會比炙熱陽光讓她好受到那裏去.
然後.出乎她意料的.他低首輕吻了她的裙擺.在她仍陷在怔楞時.下一刻.她已在他動如積架的行動力中遭了他雙臂箝制.
“不.”她驚慌出聲.卻更快的遭到唇舌的掠奪.霸道而堅持、冷硬而無情的侵佔她所有的甜蜜柔軟.
這是一項宣告.
所有道上的人都知道.
從今天起.何憐幽是王老大的女人.專屬王競堯的禁臠.擅動者.殺無赦.
※※※
“憐幽.方大夫說小雄月底必須再做一次植皮手術.還有.小康仍有複員的希望.如果有辦法帶他去瑞士治療.他醒來的希望很大.”何林金萍小心翼翼的對女兒開口.不到六坪大的空間中.何憐幽彷若孤魂似的飄忽其中.習慣性的坐在不明顯的牆角.避開所有微弱的光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