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新年夜
時間一點一點的推進。
望京其他的角落,已經開始燃放慶祝的煙花。此起彼伏,將整個藏藍色的夜空,都改造成了光與火的花園。
沉默廣場的某個角落裏,少年清泠泠的聲音不住的抱怨着:“我就說了,這麼多花,完全是在佔地方!你看有誰是推着花車來祭拜的?!”
“我也說過了,”蕭瑤仔細挑選了半天,才從本來就品質優良的白菊花里,選出了一朵花形最完好、優雅的菊花,抽了出來,“鄰里關係也是很重要的嘛。”
“——別磨磨蹭蹭的了!”蕭瑤甚至理直氣壯的教訓起蕭琅來,“你看,那些石碑,連一個來祭拜的都沒有,躺在地下有多寂寞?快點快點,把這些花都給發下去!我也去送!”
蕭琅認命的抽出一把,像發糖一樣的,分發給無人祭拜的石碑。他並沒有注意到,始作俑者的蕭瑤,只拿走了一朵花,便向著遠處的石碑走去。
每一個新年夜,前來沉默廣場祭拜的人很多。可是,連一個祭拜的人都沒有的石碑,也很多。
十年,畢竟是一個漫長的時間。
有人舉家搬遷,有人疲於生計,有人無暇他顧。
也有人,僅僅是,漸漸遺忘了而已。
無論是誰,無論是因為什麼,甚至無論現在還有沒有人前來探望……無法辯駁的是,逝者的痕迹,會在活着的人的生命中越來越淡。他們留下來的感情和記憶,都會隨着歲月的推移,被磨滅,被替代,被其他的填充物擠占。
這是最理所當然的,時間的真理。
蕭瑤一步,一步,又一步的靠近,靠近那座摩挲過無數次的低矮石碑,內心的漣漪只微微晃動了一下,最終只留下平淡的寂靜。
看見石碑上,“陸之燁”那三個字的時候,是什麼感覺呢?
傷心嗎?以前或許是,但現在,都快成為一種習慣了吧。
蕭瑤離着“陸之燁”的石碑,尚有十幾步距離的時候,就停了下來。
那裏已經站了一個人。籠在一身暗鴉鴉的黑色直筒大衣里,小黑帽上積了一層薄薄的白雪,帽檐下露出幾縷微卷的頭髮,白皙的下巴尖抵在圍脖外,像是犀利的刀鋒。
感覺到蕭瑤的視線,帶着黑帽的女人抬起臉,眉目艷麗而冷峻。
隔着紛揚落下的小雪,四目對視。
許久,蕭瑤嘴角微勾:“你來了。”
根本不需要任何證明,她知道,夏語冰會認出她的。這是她們之間的默契,她留下的那朵虞美人,便是一種無聲的約定。
夏語冰上下打量着她,以那種慣有的挑剔眼光。
“矮子。平胸。蠢貨。”夏語冰紅唇一動,吐出三個“惡毒”的字眼,“你怎麼佔了這麼一副殼子?”
夏語冰上前幾步,用她本來就足夠高,又穿了高跟靴的身高俯視着蕭瑤:“本來就夠蠢了,現在連身材都沒了,你還有臉活着么?”
“喂!”蕭瑤額頭冒起青筋,“再人身攻擊我就翻臉了啊!”
“嘁!”夏語冰反手掀下黑帽,將所有的積雪都抖落在陸之燁的石碑上。
那低矮的石碑,原本就積攢了一簇尖尖的雪堆,瀕臨坍塌的邊緣。此刻被夏語冰這麼一加碼,碑上的雪全都塌了下來,埋住石碑的下半截,將刻鏤的名字都遮住了一半。
夏語冰早有預料的一步邁開,躲過了差點兒連她腳尖一起埋了的雪堆,還一副寬宏大量,將位置讓回給蕭瑤的模樣。
蕭瑤見她重新戴起墨鏡,相當不待見的樣子:“至於么?人都死了,偏還要給他的石碑下絆子。”
蕭瑤也不嫌冷,盤腿坐在地上,用菊花的花枝撥弄了一下雪堆,然後將花插上去。
若是往年裏,她還會靠着這冰冰涼涼的石碑坐上半宿,時不時的說上些雞毛蒜皮的事情……
可那時候畢竟沒有旁的人。
更沒有個戴着墨鏡,裝看不見,卻存在感極強烈的暗示着“看你們兩個秀恩愛真是會瞎眼”的刻薄丫頭。
這麼個人戳在這裏,再傷感的氣氛都給她戳沒了。
只能慶幸,夏語冰對悼唁這傢伙提不起一點兒興趣,因而從來沒來過。
蕭瑤醞釀了半天情緒,怎麼都找不出往年的感覺,只好拍拍衣服重又站起身來:“走吧。別在這獃著了。”
“我還以為,你會委屈的哭訴一場。”沒有外人,夏語冰嘲諷技能全開,“哎呀,我怎麼就把自己蠢死了……哎呀,我怎麼死了也不能和你團聚……之類的。”
“喂!”蕭瑤一邊走,一邊額冒青筋,“我像是會殉情的人么?”
夏語冰涼涼道:“那可說不好。我每回聽到你的消息,都覺得你又自殺未遂了一回……哦,這回不是。恭喜你,終於作死成功了。”
話說得難聽,可……也確實沒什麼好辯駁的。
過去她所在的貪狼部,對於秦衣所提交的軍事報告,多半有兩種評價。一是表揚她以奇險制勝,二是批評她太貪功冒進。
看似相對的觀點,內核其實都是一致的。
說起來,她算不上是一個好將領……即使她所帶的部隊,從來傷亡率就不高,又屢次因奇制勝,獲得表彰。
作為一個總是撇開下屬,兼職斥候、衝鋒、主力、斷後等多項職能,熱衷發揮個人英雄主義的指揮官,她居然升到了上校才弄死自己,也是挺神奇的一件事情。
因為成績斐然,自然升得也快。但,自己的頂頭上司也說過,如果她的破毛病再不改,即使運氣再好,她也不會再進一步了。
無他,華夏聯盟的軍事防禦,總不能交到一個賭徒手裏。
蕭瑤從沒打算去死,可也從沒怕過去死。
她只是沒想到,她遇見了一隻白眼狼,輸了個傾家蕩產。
蕭瑤領着夏語冰,遠離陸之燁的碑冢,專挑黑暗無人的地方走。沉默廣場上一片空曠,雪花亦像是天然的隔音層,吸收着她低低的話語,完全不必擔心被旁人聽去。
她也很難再碰見這麼好的時機,可以遠遠的離開人群,告訴夏語冰這些事情了。
——畢竟,出於對夏議員的安危着想,夏語冰身邊總會跟着助理和保鏢,連陌生的通訊都很難接進。
若不是這個原因,蕭瑤早就聯繫上了這個刻薄、卻也值得她付出所有信任的臭丫頭了。
聽到白狄的背叛后,夏語冰的神情已然比寒冬更凜冽。
“我知道了。”夏語冰只說了這麼一句,沒有咒罵,沒有追究,亦沒有承諾,連憤怒與憎恨都沉進了心湖深處。
可這一句“知道”,比什麼話都要深刻。
沒有了浮雲塔,自然也沒了新年的鐘聲。
身處沉默廣場的人們,都是靠着通訊器上的時間顯示,和遙遠夜空中的朵朵煙花,來度過這個靜悄悄的新年夜的。
她們兩個人繞了一圈,說完了話,終於回到了蕭閑的石碑附近。
被蕭瑤、蕭琅拖來的推車,早就被卸下了所有的菊花,變成了蕭琅的坐塌。
在蕭瑤偷偷開溜的這段時間,蕭琅早就將九十九……不,九十八朵菊花,送到了蕭閑“鄰居”們的石碑前。他甚至是按着10×10的方陣擺放的,只因為少了兩朵,缺了兩個角——這麼個架勢,別說是“鄰里”和睦,住在石碑下的諸位,完全可以去組個團隊了!
做完了這些,蕭琅才發現他把自家姐姐弄丟了。可打蕭瑤的通訊,她和夏語冰為了防止談話被打擾,早就關了通訊器。
他憂心忡忡的坐在原地,也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人,只能揪起老爹碑前的菊花,一片又一片的數着:“回來,不回來,回來,不回來……”
小小少年坐在那兒,形單影隻的數着花瓣,全然不知兩個暗挫挫的怪阿姨繞到了他的背後,在不遠處嘰嘰咕咕着。
“這就是……你現在的弟弟?”對於少年時十分不羈的夏語冰而言,“弟弟”這個詞,可是很曖昧的,“這次的眼光倒是不錯。”
——自從當年知道,秦衣居然看上了陸之燁那種虛偽的傢伙,夏語冰就從沒停止過對秦衣品味的鄙視。
這種鄙視在白狄成為秦衣的副官后,變本加厲了起來。
可難得夏語冰“誇”她一次,蕭瑤的反應,卻是捅了夏語冰一肘子:“胡說八道什麼!那是我親弟弟!親的!”
夏語冰:“近水樓台不是更好?”
蕭瑤木着臉,拒絕再搭理這個毫無節操的女人。
卻沒想到夏語冰忽而站直了身子,嘴角微微一勾,擺出與新聞中一般無二的親民面孔,踩着黑色細高跟,不急不緩的站到了蕭琅的身後。
夏語冰沒有掩飾自己的腳步聲,細細的高跟踩透冰雪,和冷冰冰的石板地面磕碰在一起,彷彿叩擊着寂靜的心扉。
蕭琅原以為是蕭瑤回來了,連忙回頭,結果卻十分令人失望。失望之餘,又不免有些疑惑:“您是……”
夏語冰的笑容越發溫暖,即使冰冷的雪,和沉重的夜,也無法驅散這一份溫柔的撫慰:“你的父親,是一位值得尊敬的人。”
以首相為目標的夏大議員,此刻演技全開:“英雄的名字,永遠不會被華夏所遺忘。”
“您……”蕭琅聽見這個聲音,難以相信的睜大了眼睛,想要透過墨鏡,看清夏語冰的臉!
他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偶像,竟然會親身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您……您……您是……”一向伶俐的少年,激動得連句話都說不完整了。
夏語冰偷偷將墨鏡往下壓了壓,只給蕭琅看清楚她的眼睛,又優雅的戴了回去,用一根手指豎在蕭琅的唇上:“噓——佛曰,不可說。”
蕭琅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忙不迭的點頭。
“你是他的親人么?”剛剛才聽蕭瑤講過的夏大議員,明知故問道。
“我是他的兒子。”蕭琅激動的小聲回答道。
“啊……十年前,你才五六歲吧?”夏語冰憐惜又“慈祥”的摸了摸少年的西瓜頭,“那麼小,很辛苦吧?”
蕭琅心裏微酸,又趕緊搖頭:“也沒有那麼辛苦……我還有一個姐姐呢……”
“哦?”夏語冰親切得像是狼外婆。
“她也來了,只剛剛離開了一下,還沒回來。”蕭琅被順毛得有些羞澀。
“真想見見呢。你的姐姐,也是像你一樣,是個可愛的孩子吧?”
躲在後面的蕭瑤,簡直要被“可愛”兩個字噁心吐了。
夏語冰:“可惜我現在時間有限,怕是等不到她了。”
蕭琅隨之露出惋惜又留戀的表情。
“不如這樣吧!”夏語冰偷偷將一張邀請函塞入蕭琅的手裏,“明天晚上有一個慈善晚宴,在游輪上,你和你姐姐,到時候也可以來玩。”
“誒?”蕭琅有點兒誠惶誠恐,“可以么?”
“這有什麼不可以呢?”夏語冰的眼睛,躲在墨鏡后彎如皎月,“宴會時間很長,若是無聊了,還可以和兩個可愛的小傢伙說說話。”
蕭琅似乎還有點兒擔心,夏語冰就又開始摸腦袋了:“不必緊張,你答應的話,到時候我讓人來接你,無需你準備什麼。”
被偶像灌了一大碗*湯,蕭琅暈暈乎乎不知所以,連自己丟得人影也無的姐姐都忘記了!!!
夏語冰先行一步。而蕭瑤與她眼神廝殺了一番,才回到蕭琅身邊,裝作剛回來的樣子。
蕭瑤狠狠的□□了一番西瓜頭,弄成一團糟,才勉強拉回蕭狼的神智。
這沒見過世面的小少年,終於緩過神,卻又開始嘰嘰喳喳的讚美他的偶像、他的女神,並遺憾於蕭瑤回來晚了,沒能見到夏大議員的真人。
蕭瑤直翻白眼,她還不知道那個死丫頭的德行?!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