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 兵在其頸
第二天,高緯被高長恭喊去聖女樓,跟鄭青璇和宇文達幾人商量大事。
悶在房間裏沒事,蕭念覺得無聊,翻出上次做了一半的衣服,繼續為即將出世的孩子縫補,剛拿起針,就有人來串門了。那是一個陌生的侍女,站在門口作揖行禮,告訴蕭念,世子有急事相商,請移步景文宮。
不會又是要請教生孩子的事情吧?估計是回想起上次的事,發現高緯非常不愉快,這次不敢當面來問,趁着他不在,偷偷喊蕭念過去,免得招惹是非。想到這一層,蕭念釋然了。毛孩子的事情特別多,臉皮又薄,這麼做情有可原。
她讓阿秦在房間裏等着,萬一高緯回來得早,問起來就說,蕭念去花園裏散心,一會兒就會回來。
安排妥當,蕭念跟着那個侍女走出了暖香閣。行至一方僻靜處,前面領路的侍女突然停住了步子,轉身望着蕭念,目光冰冷,將她看得渾身發毛。
蕭念不自覺地後退一步,警惕地說,“你想做什麼?我可是君上的妻子,要是敢對我不利,阿緯不會放過你。”
侍女向她身後使了個眼色,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幾個男子,用帕子塞住了蕭念的口,將她綁起來裝進麻袋中,用一輛馬車運出了王宮。這幫人有目的有計劃,並且進出王宮不受盤查,一定有些背景。蕭念不敢反抗掙扎,怕觸怒了綁匪,會對她動手。挨打倒是不怕,就怕他們會傷到肚子裏的孩子,等高緯來救她的時候,沒法向他交代。
被綁架了,卻一聲不吭,綁匪們可能是第一次見到蕭念這樣的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甚至有個主動安慰她,“君后不必擔心,我們沒有想傷害你的意思,等事情結束,自然會放了你。”
蕭念仔細品味着他的話,綁走她,卻不傷害她,難不成是請她過去吃飯?顯然想法太過樂觀,綁匪應該不到這種缺心眼的程度。為了贖金的話,他們沒有必要冒險去王宮裏找目標,附近有的是富戶。蕭念琢磨許久,沒有回應,等着他們開口,希望可以透露更多訊息。
奇怪的是,他們再沒有說什麼,一直將蕭念帶到了一處宅院中。
院子有四五丈見方,外面植了許多高大的樹木,遮出好大一片陰涼。進了門,北面是三間正房,窗口用黑泥糊起來,看不見裏面的情形。身後的綁匪推了蕭念一下,她順從地自己走了進去。
屋裏點着一盞油燈,豆大的光芒,冒出一縷黑煙,焦糊味充塞了鼻腔。錦素坐在燈下,似乎久候多時了。為什麼她在這裏,為什麼她沒有被綁起來,難道這件事是她一手策劃的。
如果真是她做的,就難怪幾個綁匪可以隨意出入王宮了。
蕭念沒有問她,先開口的話,反倒露了怯意。
錦素向兩個綁匪說,“把我捆起來,然後等駙馬來,其餘按照計劃進行。”
兩個綁匪從牆角拖出一條長繩,將錦素鬆鬆地捆好,與蕭念背對着綁到一起。檢查沒有問題了,與那個侍女一起到房門外邊守着。
房間裏就剩下蕭念和錦素兩人,蕭念問她,“告訴我,你想耍什麼花招?”
錦素的聲音從蕭念背後傳來,輕飄飄的,帶着些情緒,“就是想知道,我在駙馬心裏佔多大地方,在我們兩個遇到危險,只能救一個的時候,他會救誰。”
“無聊的遊戲。”
“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嗎?”
現在還能選擇不想知道嗎?蕭念懶得回答她,在可以活動的範圍內,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望着屋內唯一一點亮光發獃。
油煙味越來越濃,燈光將屋裏照得影影瞳瞳,尤其看不真切。不知道高緯現在做什麼呢,應該得到消息,知道蕭念被綁架了吧。他會不會不來救人,然後興奮地從衣櫃裏拉出第三個懷孕的女人……
蕭念被自己的想法逗到了,咬着唇咯咯地笑,身體微微抖動着,讓綁在一起的錦素極為不滿。她蹙起眉頭,不悅道,“你能安穩一些嗎,一個勁兒傻樂,總讓人覺得你精神不正常。”
“難道你不覺得,我們兩個孕婦被綁在一起,特別可樂。”
錦素不屑道,“有什麼可樂,我不過是屈尊暫且陪你坐一會兒,等駙馬來了,馬上就離你遠遠的。”
跟蕭念很願意跟她坐在一起似的。
誰都不理誰,更好啊。蕭念打個哈欠,眯起眼睛,嗅着煙火味兒,等着接下來的事。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院子外面多少有了些動靜。不多時,院門被人一腳踹開,高緯提着一把劍,大步流星地闖了進來。他的目光里,是久違的嗜血,漫天漫地的殺氣充斥在小院中,連飄落的秋葉都隨之凌亂起來。
高緯猩紅着雙眼,問守在外面的綁匪和侍女,“阿念和素素在哪兒?”
綁匪一定是個新手,面對高緯的質問,不但露了怯意,甚至全身都要抖成一片樹葉。他們指着房間說,“在裏面。”說完回過神來,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接着衝進屋內,從桌子上面的抽屜里摸出兩把匕首,分別架在蕭念和錦素的頸上。
侍女則驚慌地站到一旁,將路讓開。
門口漸漸出現高緯的身影,一襲濃黑的錦衣裹在身上,勾勒出健碩的輪廓。手中的劍身上面映着一點燈光,晃得綁匪和侍女頭暈眼花。他們勉強收住心神,不被高緯震懾,“想要她們,就給我們五千兩銀子,保證還你兩個毫髮無傷的妻妾。”
雖然說話的聲音極大,卻發著顫音,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恐懼。
高緯一字一句道,“你們聽着,我不會拿一個銅板出來,不是我不捨得,而是因為,她們在我眼中,是無價之寶。識趣的,現在就放下匕首,滾出房間去,我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否則,莫怪我用你們的血來祭劍。”
其中一個瘦些的綁匪,腿開始打晃,踉蹌了一下才站穩身子,他用目光徵求錦素的意見,詢問是否可以中途放棄,被錦素用眼神否決了。他是錦素來契丹時帶來的人,一直做最危險的排頭兵,錦素許他時候加官進爵,換他假扮綁匪。事到如今,要麼堅持到底,要麼永無出頭之日,就這麼兩條路走。
瘦子深吸了口氣,壯着膽子說,“君上,我們就是圖點財,反正你富有四海,稍微拿出一點銀子來,換兩位夫人平安,就當發發善心,施捨乞丐,有何不可。”
“我討厭被人強迫做某事。”高緯平舉起手來,劍尖直指綁匪的咽喉,“最後說一遍,現在放了她們,我饒們你不死。”
看着相距數尺的距離,瘦子並未覺出危險。就憑高緯的功夫,隔着這麼遠,難以傷到對方,高緯更沒有能隔空殺人的本事,這個威脅,反倒讓瘦子更加踏實了。他道,“君上何必如此認真,稍微退一步,大家都海闊天空。”
錦素不想事情出現變故,將計劃提前了,她故作楚楚可憐的模樣,向高緯求救,“駙馬,他們都是亡命之徒,快些救我。”
為了把高緯拉到她那邊,這麼矯情的事兒都做得出來,真是服了她了。蕭念沒好氣地說,“阿緯,你先救她,不用管我。”
看樣子他們是不準備放人,敢跟高緯作對的,都沒有什麼好下場。他將劍緩緩放下,劍尖與地面接觸,發出清脆的聲音。
兩個綁匪以為高緯怕了,匕首又往錦素頸間移了幾分,示威似的等着高緯做出回應。等了一會兒,見高緯沒有任何動靜,錦素稍微動了一下,如玉的頸子貼近刀刃,劃出一道鮮艷的血痕。
雙方的對峙越發緊張,高緯手背上跳起數根青筋,綳得緊緊的,彷彿能看到洶湧的血液在奔騰,如同他周身環繞的氣勢一般駭人心脾。
守在外面的侍女,突然倉皇失措地衝進房間裏,指着院門口的方向,驚慌得說不出話來。
瘦子順着她的指向望去,手跟着抖了一下,他看到有無數士兵步伐整齊地跑進院子,擠入房間,將小小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他隱約感覺,事情有些超出想像,局勢不是他或者錦素能控制的了。
“公主,事情要糟糕,咱們該怎麼辦。”他壓低了聲音,惴惴不安地問。
錦素同樣低聲回答,“事已至此,沒有回頭路,必須堅持到底。”
聽到他們的談話,蕭念好心提醒,“趕緊收手,否則就來不及了。”
“沒有得出結果之前,絕不半途而廢。”錦素毫不領情。
門口處,劉辛從一群士兵中間走出來,行禮稟道,“主公,守在外面的人已經拿下,並將整座院落包圍,賊人插翅難飛。”
高緯的目光向綁匪身上一瞥,冷冷地說,“他們三個,一個不留,現在動手吧。”
他要開殺戒!幾個綁匪明白過來了,但是,現在再向錦素求救,即使她答應說情,恐怕仍舊難挽狂瀾。想要保命,不能按照錦素的計劃來,唯有另闢蹊徑,拼個魚死網破,或許能有一線生機。
一旁的侍女看上去似乎被嚇破了膽,一時失了心性,情急之下,竟然向高緯出招。怎奈她的武功比不懂強不了多少,一出手就被高緯發覺,反手一劍揮去。吹毛斷髮的劍鋒,在片刻間豁開了她的喉管,鮮血噴湧出來,將高緯的黑色衣衫染上數滴紅點。
侍女不甘心地瞪大眼睛,倒在地上掙扎了幾下,逐漸歸於平靜。
剩下兩個男綁匪知道在劫難逃,迅速揪住錦素和蕭念的衣領,躲到她們身後,揮舞着匕首向其他人吼道,“你們都退出去,讓開一條路,我們平安離開以後,自然會放了君后和君妃。”
沒有人理會他的要求,屋內屋外站着的無數士兵,依然虎視眈眈地盯着他們。
錦素惱羞成怒,“大膽,你們兩個是什麼身份,竟敢拿我做擋箭牌,要不要命了!”
瘦子接話說,“公主,我們也不想如此,但除了這樣,沒辦法全身而退,先委屈您一下,我們平安了,您就會沒事的。”
話音未落,他感覺到手臂上一陣劇痛傳來,低頭一看,上面落着一滴亮晶晶的液體,眨眼的功夫,變成一團黑墨,像是被水浸潤了一般,不斷向四周蔓延,整隻手臂都如同腐朽的枯木,似乎一碰就會碎成煙灰斷裂開。
瘦子手裏的匕首掉落在地,痛得倒地打滾,剛剛額頭上還有冷汗,不過半柱香功夫,全身變成了焦炭的顏色。
另外一個綁匪不敢再停留下去,扔下兇器,向著門外狂奔。不過邁了十幾步,他看到劉辛將手探進衣袖中,摸出了什麼東西,朝着他的方向彈了一下手指,他立即感覺到頸間火燒般的疼,沒過多久,也倒在地上,沒了呼吸。
高緯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蕭念和錦素麵前,舉起劍往下一砍,繩子應聲斷裂,從她們身上滑落下來。高緯檢查了蕭念一番,問她有沒有被嚇到,身體感覺不適的話,要趕緊告訴他,對蕭念的緊張之情溢於言表。
劉辛上前幫忙,將錦素身上的繩子丟到一旁,隨後向高緯稟道,“主公,手下來時,聽四殿下說,勿吉的大軍開始向西行進,為避免發生意外,手下需及時返回,還請主公應允。”
事辦完了,當然可以隨便走,高緯揮揮手,打發她趕緊帶着人離開,別耽誤他跟蕭念的時間。
人呼啦啦撤了出去,房間裏就剩下高緯、蕭念和錦素三個活人。
高緯捏捏蕭念開始橫向發展的小臉,“以後不準亂跑,乖乖待在家,給我生孩子。尤其是不準像今天這麼嚇我,你要是出事了,我怎麼辦。”
蕭念拂開他的手,撅着嘴巴質問,“不要以為說點好聽的,就會讓我忽略掉你犯的錯。說好不胡亂殺人,你做到了嗎?”
“沒做到。”高緯絲毫不覺得有錯,回答得理直氣壯。
原以為他找各種借口搪塞,蕭念預想好無數種對策,準備對他進行思想教育,一聽到勇於承認錯誤,反倒讓蕭念不知道說什麼好了。她思來想去半天,就想到一句詞,“我們要為孩子積德,下不為例啊。”
“到下次的時候再說。”高緯抓起蕭念的手,攥在掌中,溫和地笑着說,“我們回暖香閣。”
他牽着蕭念,往門外走去,全然無視房間裏的另外一人。
相識的時間不短了,錦素何曾見過高緯這般溫柔的笑容,可惜不是對她,是給蕭念的。錦素不計較身份,強忍着情緒,為的就是讓高緯多看她一眼,如今呢,在他眼裏跟地上的死人沒什麼兩樣,看都不看一眼,帶着蕭念扭頭就走。都是他的女人,為什麼要厚此薄彼。
地上的匕首閃着白光,刺痛了錦素的眼睛。一個大膽的念頭冒了出來,只要撿起匕首,一下刺過去,高緯和她之間的阻礙,就會消失。他們會相親相愛,一起養大孩子,做一對人人羨慕的神仙眷侶。
錦素走火入魔般走過去,蹲下身子,握住了匕首的刀柄,觸手冰涼,一如她眼中的目光。
此時的蕭念,注意力全在高緯的身上,沒有提防後面的變故。等她感覺到的時候,已經被錦素手中的匕首刺傷,一陣劇痛從後背襲來,連呼吸都會牽動傷口。
轉過頭,看到錦素因愛不得而充滿恨意的模樣,蕭念竟是意外的平靜,眼睛裏是一汪沉寂的碧水。
高緯聽到銳器刺入血肉的聲音,回身去望,正看到蕭念軟軟地倒了下來。他連忙伸出手臂,將她接在懷中,緊緊抱着,一聲聲喚着她的名字,不過幾個字,到後來,居然喊得嘶啞了嗓子。
盯着粘在手上的血跡,錦素一下子清醒過來,慌忙將匕首丟出去,不住地擺手,“駙馬,我一時被嫉妒沖昏了頭,不是有意要殺她,我不是有意的啊。”
高緯站起身來,單手抱着蕭念,另外一手將寶劍攥得緊緊的,一步步逼近錦素,雙目微微眯起,殺氣再次瀰漫開,整個房間裏的溫度都跟着降低了。
蕭念忍着痛意,伸出手去按住高緯的手,硬是撐着說完最後的幾句話,“阿緯,不要傷害她,答應我。”
在劉辛離開的時候說過,勿吉的兵馬開始向西行進,如果進攻的目標是契丹,現在就絕不能跟突厥鬧僵,否則腹背受敵。那時,不光是耶律氏一脈,連帶他們都會受到戰火影響,過不得一天安生日子。
高緯彷彿沒有聽到蕭念的話,手中的劍身平舉起來,直刺向錦素的胸口。
“剛剛說過,要為我們的孩子積德,不要殺她!給我幾天時間,我會好起來,我不騙你。”蕭念說完,疲憊感襲來,眼睛再也睜不動,按住高緯的手也垂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