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一)
“春季里杏花開,雨中採茶忙,夏日裏荷花盪,琵琶叮咚響,搖起小船,輕彈柔唱。橋洞裏面看月亮,橋洞裏面看月亮,哎呀哎呀。秋天裏桂花香,庭院書聲朗,冬季里臘梅放,……”
花叢里,春芽領着兩個小丫鬟在花叢中靈巧地摘揀半含苞待放的梔子花,小丫鬟一邊唱歌,一邊在花叢中摘揀花蕾,嘻笑玩鬧。花叢外,秋實用木杵將薔薇花瓣搗成汁,用絹紗濾去雜質后,取其厚而純的紅色液汁,然後把一塊塊裁剪好的新繭絲浸入其中。
貓兒手裏拿了一把小刷子,將舊年的桃花花汁刷在宣紙上,袖口稍稍的挽起一些,露出了一截凝脂皓白猶如初冬新雪的皓腕,纖長的食指仿若石蓮花瓣。來回刷了幾遍之後,就讓丫鬟將紙拿到園子裏去陰乾。還記得當年在學校,用茶水染宣紙的時候,就有同學曾經感嘆古人風雅,用花汁做原料染宣紙,想不到自己現在也有時間和金錢學古人風雅一回!
“嬢嬢,嬢嬢!”貓兒一個不妨突然被人抱住了雙腿,她低頭一看,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嘟着紅嫩嫩的小嘴,仰頭委屈的望着她。
“小柱子,你怎麼來了?今天功課做完了。”貓兒放下了刷子,坐到了椅子上,將小男孩抱了起來。
小柱子埋頭撲到嬢嬢軟軟香香的懷裏,撒嬌的說道:“嬢嬢,陪我一起練字嘛!我不要一個人寫字、背書。”
貓兒哭笑不得抱着小侄子,“小柱子以後去考科舉了,也要嬢嬢坐在邊上陪你嗎?”
小柱子扭着肥嘟嘟的小身子說道:“不嘛,不嘛!我就是要嬢嬢陪。”說著小腦袋不住的蹭着嬢嬢的脖子,“嬢嬢,抱抱!”
“好好,我陪你一起去練字。”貓兒被小柱子纏不過,連聲答應。雖說這五年來,家裏陸續添了不少侄子,可只有小柱子是她一手照顧長大的。大哥在四年前考上庶吉士之後,姆媽就把家裏的事情全部交給大嫂,讓她當了家裏的女主人。
大嫂管家之後,忙碌了許多,都沒有時間照顧自己的兒子。小柱子名義上是王氏照顧的,其實從小到大,他的一切事情,都是貓兒一手包辦的。說是自己侄子,其實也跟兒子沒兩樣了。
小柱子笑着摟着貓兒的脖子,嘟起小豬嘴在嬢嬢的臉上親了兩口,“嬢嬢抱。”
貓兒擰着他的小鼻子說道:“小胖豬,我可抱不動你,來,自己走。”說著把他放了下來,牽着他的手往書房走去。自打顧福三年考上庶吉士,現在又做了翰林院編修之後,家裏對孩子的讀書越發的上心。小柱子雖然才五歲,可是已經跟着先生讀了一年的書了。對於家裏孩子可憐的童年,她雖然很同情,可也無法反對,畢竟她也知道,爹爹是為了大家好。
既然要陪小柱子練字背書,那麼貓兒也不方便去幾個小侄子讀書的書房,那裏還有先生和小廝。貓兒帶他回了自己的書房。先讓小柱子翻出書,幫他複習了先生教的內容,然後一字一句的幫他背完了書之後,才放手讓他練字。春芽幫着小少爺擺好了紙筆,端正了字帖,伺候他坐下練字。貓兒也讓春芽鋪了紙,默起經書來,一時房裏寂靜無聲。
小柱子正是貪玩好動的年紀,想要讓他真正的坐下看書,顧四牛的暴力威脅雖然重要,但主要原因還是,每次小柱子念書練字的時候,貓兒都在坐在一邊陪着他,有了最喜歡的嬢嬢陪着一起寫字,他也會安分不少。
“貓兒在嗎?”一聲輕笑聲,打破了房裏的寂靜。
“是誰?”春芽問道,掀簾一看,便笑着迎上去道:“陳夫人來了,姑娘在裏屋寫佛經呢,您到屋裏坐。”
柳文麗含笑盈盈扶着丫鬟的手走了進來,“貓兒在做什麼呢?”她身後跟着兩個貼身丫鬟鎖秋、雲霧,雲霧手裏還捧了一個匣子。
貓兒起身迎了兩步,笑着讓道:“姐姐稍候。我在寫經,只剩下幾行了,等寫完了再敘話,秋實上茶。”貓兒認識柳文麗的時候,柳文麗還沒有跟陳君玉成親,一直姐姐的叫慣了,等成親之後也沒有改口。
小柱子不消吩咐,立即起身,奶聲奶氣的給柳文麗請安,柳文麗忙把他拉在懷裏,摸着他的小腦袋說道:“幾個月不見,我們小柱子又長高了。”她回頭含笑對貓兒說道:“你只管寫,我們姐妹之間客氣什麼?”
貓兒含笑點頭,又復坐下寫字。
這時秋實捧着端着一個填漆托盤,上面擺着三盞琥珀色的湯水,後面跟着一個小丫鬟,手裏捧着一隻蒙了一層密密小水珠的小磁壇。
小柱子一看,不由興奮的就要往秋實身上撲,轉眼見嬢嬢正似笑非笑的望着他。他不由停住了腳步,不由自主的揉揉自己的小屁屁,乖乖的坐了下來。在家裏,他最喜歡的就是嬢嬢了,但是最怕的人還是嬢嬢。
嬢嬢雖然比誰都寵他,可是一旦他做錯了什麼事情,打起他來也是不手軟的。而且嬢嬢從來不自己打他,只會讓阿爹打自己!小柱子想起阿爹那蒲扇般的大手拍着他屁股時候那個疼感,不由哀怨的瞅了嬢嬢一眼,連忙回到自己位置上,乖乖的繼續完成先生佈置的功課。
柳文麗含笑看着兩人的互動,忍不住稱讚的說道:“貓兒,你把小柱子教的真的很好。”不是一味的打罵也不是一味的寵愛,自己才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卻能把自己的五歲的侄子教導的如此出色。便是他們柳家的孩子,也及不上這個孩子一半的乖巧懂事、進退有度。這麼聰明賢惠的女孩子,難怪母親心心念念的就是想把她說給表哥。
貓兒笑了笑說道:“他那是我教的?這鬼精靈怕的是爹爹的巴掌。”
柳文麗噗嗤一笑,端起茶碗呷了一口,不由微微“咦”了一聲。那茶水入口就感到一股涼氣直直的衝進她的肺腑,讓人感到渾身舒暢極了。柳文麗不由自主的嘗了幾口,才漸漸的品出了茶水的滋味甘甜中帶着酸涼,有點類似酸梅湯的味道,但比酸梅湯更沁涼爽口,還帶了一點青草的香味。
“貓兒這是什麼茶?真好喝,你從哪裏學來的?”柳文麗好奇的問道。
貓兒笑道:“不是什麼稀罕的茶,就是我用酸酸草、銀丹草加冰糖熬的。這兩種草本來就都是涼性的,所以喝着比酸梅湯更沁涼爽口。”她抿嘴笑了笑,“家裏爹爹、姆媽年紀大了,幾個小侄子年紀又小,脾胃都弱,讓他們吃冰我不放心。做這個茶湯,也不用放冰塊,直接浸在井水裏,喝下去就有一股涼氣了。”
柳文麗拍手說道:“你這孩子真不知道從哪裏學來這麼多彎彎繞繞的心思,連酸酸草和銀丹草這種隨手可得的草,也能讓你做出這麼好吃的東西來。”
貓兒低頭含笑不語,這湯水的做法不是她原創的,是她以前看書時候得知的,綜合知識面廣,這或許就是她唯一比古人有優勢的地方吧?“對了,文麗姐,你過來有什麼事嗎?”
柳文麗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昨天晚上,我同母親在你們家吃飯的時候,看到你們用的那套碗碟,上面滿池嬌的花樣挺別緻的,不像是作坊里制式的花樣。我後來問了因娘,因娘說那個花樣是你畫的,然後讓作坊去做的。貓兒,你還有那個花樣嗎?”
貓兒聽了恍然笑道:“哦,有啊!”她對春芽說道,“春芽,把我的花樣都拿過來。”她回頭對柳文麗笑着說道:“多大的事情啊,也值得姐姐你親自跑一趟,隨便打發一個人過來取就是了。”
柳文麗說道:“我天天悶在屋子裏也無聊,出來正好走走,鬆散鬆散。”她環顧着四周說道:“不來山裡住還不知道,來之後還真不想走了。氣候涼爽不說,景色也好,地方也比城裏大多了。難怪你整天待在鄉下不肯去城裏呢。”
貓兒微微而笑的說道:“從小這裏長大,真讓我搬城裏去,我還不習慣呢。文麗姐,你這次怎麼不把禮倌兒、孝倌兒他們帶來呢?小柱子還一直叨念着兩個小弟弟呢。”
柳文麗提起兩個兒子就眉開眼笑,她笑着說道:“這兩個搗蛋精調皮的要命,真帶過來了,非把這裏拆翻天了不可。正好我表哥這幾天也回來了,兩人嚷着要去看錶哥從海外帶回來的稀奇玩意,我就把他們送過去了。”
貓兒“嗯”了一聲,“聶大哥回來了?”
柳文麗說道:“可不是!之前招呼都不打跑出去三年不說,回來沒幾天就又跑出去大半年,好像我們這裏長了釘子一樣,留下來就要刺他肉一樣。虧得這次我舅舅、舅母要來江南散心,總算今年是把他給留住了?”
“聶大人和聶夫人要過來?”貓兒驚訝的問道。
柳文麗說道:“我舅父也是快七十的人了,上一次來江南還是二十多年的事情。正好家裏也有大船,就想趁着現在精神尚好的時候,再來一次,好好玩上一段時間。我舅母身體也不錯,就跟着舅父一起來了。”
貓兒掩嘴微笑的說道:“真好啊!”想不到古人也有這麼浪漫的時候,帶着老妻出遊,想來聶大人和聶夫人的感情很好吧?
柳文麗笑着說道:“說起來,過個十來天就要到了呢!貓兒等舅父、舅母到的時候,你就跟我一起回城裏,住在柳家。”
貓兒點頭說道:“那是當然,聶大人、聶夫人過來,我是一定要過去磕頭請安的。”
春芽掀簾走了進來,遞給貓兒一本樣式頗為古怪的書卷,封面居然是兩塊薄薄的木板,貓兒翻開木板,裏面與其說是書頁,還不如說一個個布袋子第一頁密密麻麻的寫滿了字。
貓兒先看了一下目錄,將自製的文件夾翻到放着滿池嬌圖案的頁數,取出幾張紙說道:“文麗姐,你也是要燒制碗碟嗎?”
柳文麗點點頭說道:“嗯,是的。姆媽今天想多打制幾套碗碟。”
貓兒將紙張對給她說道:“文麗姐,給。”
柳文麗接過那幾張紙,驚訝的發現,紙上繪製的圖案詳細不說,便是每個碗碟、調羹那裏需要放花紋的地方,也清清楚楚的標識了,難怪貓兒會給她這麼多張紙了。
柳文麗說道:“貓兒,你給我,你自己就沒有了吧?”
貓兒笑着說道:“沒事的,我還多畫了一份,這一份文麗姐你拿去好了。”她每次畫完這種花樣,都會自己在複製幾份,後來有了春芽和秋實之外,她就把拷貝的任務交給了她們兩人,她畫好了之後,兩人再描紅一遍,在她多年的壓迫下,兩人的描紅水平突飛猛進。
柳文麗笑着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說著就讓鎖秋把紙收好,正想說話,卻被小柱子的歡呼突然打斷。
“嬢嬢,我寫好了。”小柱子歡呼一聲,跳了起來,巴巴的把自己的大字送到了貓兒身邊。
貓兒皺着眉頭定定的望着他,小柱子手足無措的望着貓兒,突然想起嬢嬢教過他,小孩子應該怎麼在大人說話的時候,提出自己的要求,需要小聲的、有禮貌的打斷大人,而不是同他剛剛樣子。
“嬸嬸、嬢嬢,對不起,我錯了。”小柱子低下了頭小聲的道歉。
柳文麗連忙說道:“沒事!沒事!小柱子真乖,這麼快把作業寫好了。去玩吧!”
小柱子偷偷的抬頭瞄了貓兒一眼,貓兒粗略的翻看了一下他的作業,看着紙上寫的端端正正的大字,臉上才露出了微笑,讚許的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在他的肉嫩嫩的臉頰親了一口,“知錯就改,小柱子今天真乖。讓春芽姐姐帶你去吃點心吧。”
小柱子得了嬢嬢的讚賞和香吻,小臉上頓時漾出了一個大大的燦爛的笑容,大聲的應了,然後同柳文麗告別之後,才蹦蹦跳跳的牽着春芽的手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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