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杏橋村
當時和我爸一起衝去妞妞家還有幾個鄰居,破門而入之後,妞妞只穿了睡衣,他們便退出來,這句話也沒被多少人聽到,可我爸卻着了急,給杜鵬飛打了個電話叫他趕緊回來,便下樓來找我,等我們回到妞妞家時,我媽已經給妞妞洗擦乾淨身子。
坐在床上,看着那張肥嘟嘟圓胖胖的睡臉,我怎麼都看不出是個殺人犯。
李冉被水鬼害死這是我親眼所見,可杜妞妞卻說是她害的,難道她是鯰魚妖不成?聽過美人魚,沒聽過胖人魚啊!
杜鵬飛帶着老婆很快就回來了,謝過幫忙的鄰居,便送客,電話里我爸說的不詳盡,等他問清了之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女兒殺了人,正常人都承受不了。
“不可能的,妞妞是個乖孩子,怎麼可能殺人呢?”杜鵬飛一米八幾的魁梧大漢,不停晃着我爸的肩膀,臉上一滴滴汗水掉落,就等我爸承認聽錯了,可我爸還沒說話,一直昏迷着的妞妞忽然動了。
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小臉蒼白流汗不止,揮着雙手在空氣中不停阻擋,用哭腔說道:“李冉,我不是故意的,求你放過我吧。”
犯人都坦白了,杜鵬飛一下沒了堅持的餘地,他深深蹲在地上,雙手抱頭看上去很頹然,那個年代的人還很單純,雖然錢依然能使鬼推磨,可女兒殺了人,杜鵬飛將一切罪責都扛在自己身上,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怎麼擺平這事,而是內疚沒有教育好女兒。
我爸媽嘆口氣,不知該怎樣安慰這苦命的一家人,可我卻想到了什麼,正想說話,我爸一腳把我踢到牆根,解下皮帶就要抽:“你這個畜生,出去也不看好妹妹,怎麼就發生了這種事......”
我媽心疼我,可杜家的女兒都殺人了,這時候她護犢子也不合理,倒是杜鵬飛還有些理智,伸手攔住我爸,勸說這事和我沒關係。
把我從樓上推下去和要憋死杜妞妞的顯然就是李冉,剛才上樓的時候我就和我爸說了,他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並沒多說,而現在又瘋了似的打我,難道他真的氣我沒照顧好杜妞妞?
顯然不是。
杜鵬飛拉我爸時,我爸的眼神有些躲閃,當時我沒察覺什麼,現在想來,應該是他依然以為我害死了李冉,而杜妞妞也許就是幫凶,我今晚翻窗戶過來,說不定就是殺人滅口,他打我看似在抱怨,其實是想把責任都推到杜妞妞身上。
大人的想法太複雜,我爸早已死在一隻怪物手裏,也就沒了答案,我也有了個女兒,有時候我看家裏的那個小不點,只覺得如果發生同樣的事,我也會犧牲別人保護她,這種感情,不做父母是體會不到的。
杜鵬飛攔住我爸之後,就一根接一根的抽煙,妞妞媽坐在床邊抹眼淚,我爸的注意力不在我身上,我便衝到妞妞媽身邊:“阿姨,妞妞不會殺人的,我相信她,不過李冉剛才真的來了,我在門外看見一串濕乎乎腳印,不信你們現在去看,應該還有水跡。”
我爸當先衝出去了,然後陰着臉回來又解皮帶,剛抬起手準備抽我,杜鵬飛忽然撞開他,指着卧室里的一個腳印給我們看。
我爸帶着鄰居上來救妞妞的時候,早就將李冉的腳印破壞完了,只有卧室沒幾個人進來,還留着一個。
有了這個腳印做物證,兩家父母都相信我的話,畢竟這種小腳我沒有,杜妞妞也不可能下地踩水走幾步。
相信是相信了,可他們愁雲更重,要不是杜妞妞害死李冉,李冉為什麼回來報仇?
事情一下陷入僵局,李冉不會善罷甘休,若是再回來找杜妞妞索命就糟了,可用什麼辦法保護妞妞卻是個難題,報警顯然是不行,先不說警察能不能對付的了鬼,就算可以,妞妞也得償命,可要說找個道士和尚,誰也吃不準人家會不會不舉報,再說,有能耐抓鬼的人我們也不認識。
一屋子人沉默了許久,直到杜鵬飛的煙盒空了之後,我爸忽然站起來說:“帶上妞妞回老家吧,讓航航的爺爺試試。”
杜鵬飛詫異道:“老爺子能抓鬼?”
“不知道,不過暮雲生航航的時候難產,我爸說有個小鬼要搶着投胎,他出醫院呆了半個小時,暮雲就生出來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說是給那個小鬼燒了點紙錢求他放過我們家,當時我也沒在意,只當老人家迷信。現在發生這種事,咱們就死馬當活馬醫吧,再不濟回了老家,那個叫李冉的女娃娃也鞭長莫及,對吧!”
這一番話打動了杜鵬飛,就算是鬼也分個地盤,他說回了老家就在祖墳搭個棚子讓妞妞住進去,看看是李冉厲害還是他杜家的老祖宗人多,至於說我爺爺能不能幫上忙,誰也沒報這個希望。
先前說我爺爺是舊社會的毒瘤,並不是說他是個道士神棍,傳播了封建迷信,而是他喜歡古董,他爸是清朝的舉子,雖然窮,但也好玩個風雅,爺爺就遺傳了他喜好古董的基因,當年打土豪分田地的時候,本來是沒他什麼事,可他用家裏的田地跟村幹部私下裏換了不少抄家來古董,有一天村幹部欺負別人家媳婦的事露了餡,村幹部為了戴罪立功,就給我爺爺套了個大帽子,讓他也體驗了一下被批鬥的感覺。
後來古董被沒收了,他就老老實實的當農民,再沒做過出格的事,十里八村也就漸漸忘了這個老頭,當然,從始至終就沒傳說過他有抓鬼的本事。
有了計劃,大家說動就動,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給杜妞妞身上裹了兩床被子就扛上車,我都準備倚門而立跟他們說早日歸來,我爸一腳把我踹進車裏。
他擔心沒了妞妞,李冉回來找我的麻煩。當然,他還有更深的擔心,擔心等他回來,我惹出一堆麻煩。
對於回老家我是打心眼裏抗拒到極點,並不是說我這種城市裏的孩子數典忘祖,或是嫌老家破敗,而是實打實的不想見我爺爺。
每次見到爺爺,我心裏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懼,那種感覺發自內心,沒有理由,卻無以倫比的劇烈,以前回老家我都哭天喊地的不回,我爸罵我是白眼狼,我也從不辯解,平心而論,將來我有了孩子,他要是敢對我說:嘿,我看見你爹就瘮的慌。我絕對把這小畜生捏死。
後來我明白為什麼怕爺爺,就像是老鼠見貓,青蛙見蛇,任何一種生物見了天敵,總是發自內心的畏懼。
爺爺有三個兒子,我爸排第二,他們叫方文,方武,方義,用我爺爺的話說,文物雙全,有情有義,方家要發達了。
他的話說對了一半,這三個兒子混的確實不錯,卻沒有做到有情有義,用我們這裏的話說就是尿不到一個壺裏,他們見面時還和和氣氣,坐下后就吵吵鬧鬧,喝上酒便咋咋呼呼,回了家仍罵罵咧咧。
據說是和我奶奶的死有關係,自那以後,三個兄弟就不睦了。
不管父輩如何,我上有一個姐姐,下有一個妹妹,我們處的倒是極好。
整個方家第三代,就我一個男孩,所以備受疼愛,爺爺見我就笑,滿臉的褶子擠到一起,一稜稜歲月留下的丘壑沒有展現出睿智與豁達,反正在我眼裏,那是怪獸才有的模樣。
車還在奔馳,杜鵬飛不停的唉聲嘆氣,可他和我爸到現在對水鬼的事都抱着懷疑的態度,剛出太原的時候,杜鵬飛還懷疑妞妞是不是害了人導致精神分裂。
說起精神分裂的時候,我笑了,我爸扭頭就是一巴掌。
“爸,妞妞現在也遇見鬼,我告你們個事吧,不過你們發誓不能外傳,不然我跳樓自殺。”
兩家父母將信將疑的保證了,我嘆着氣將大峽谷碗子村的事說了一遍,隱去與左紅蓮有約的誓言,主要把表哥的事情說了:“爸,告訴你們這些不是想洗刷我的冤屈,只是為了讓你們明白,我從來沒有說謊,更不會拖累表哥,是他這樣決定的,以後多幫着二姨家點。”
一路上,四個大人再沒說話,明明開着空調卻滿頭大汗,顯然是被這超乎常理的事給嚇着了。
為什麼我現在如此不要臉?十七歲的小孩,心裏裝着大人都承受不了的秘密,沒幹犯法的事已經算是內心堅強了。
高速上走了三個多小時終於到了老晉南家,我爸從副駕駛上跳下去脫下外衣披在路邊的那個老人身上,關切道:“爸,你怎麼在這等着,夜裏濕氣重,你腿腳又不方便,說找個人照顧你,你還嫌麻煩......”
爺爺蹲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手裏抓着煙袋子,露水已經打濕了他的衣角,看這架勢是在這裏呆了一晚上,我爸說他腿腳不便純粹是按年紀瞎說的,那塊青石少說一米高,腿腳不便的人能上去?何況爺爺見了我們很利索的跳下來,並未回答我爸,而是磕磕煙袋向我走來,臉上又帶着招牌式的笑容。
“狗,你不念書了?怎麼忽然跑回來找爺爺了?”
老家的稱呼很特別,爺爺輩的老人都稱孫子為狗,這種稱呼很多地方都有,給娃娃起個賤名方便長大,不過老家沒有阿豬阿貓,全是一群狗,孫子則稱呼爺爺為“伢”,我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字,反正發音相同。
爺爺要過來摸我頭,我急忙閃到一邊,又擔心他難過,便應付道:“我爸不讓我上學了,嫌我搗亂。”
“沒事,學好學不好,吃飽算拉倒!不念就不念了,這次回來多陪爺爺住幾天,帶你上山打兔子去。”
我們回老家的事並沒有告訴爺爺,只是打給一個親戚,不過我這個小叔通知了爺爺,可他們都不知道我們為什麼回來,而爺爺也不問,只顧得跟我說話,等上了車才看見杜鵬飛。
杜家與我們家不是近親,我爸弟兄三個去太原的時候叫上了他,爺爺對他不算親熱,只是點點頭打招呼便不再多說,甚至對後座上裹了兩層被子,像個還在繭里的大白蠶一樣的杜妞妞沒有一點好奇,就是規規矩矩的坐在我身邊,生怕弄髒了車裏。
到了爺爺家,守夜的大狼狗爬起來嗚嗚的呼號,它沒有汪汪而是嗚嗚,讓我頗感興趣,這傢伙本來是睡着的,只是杜妞妞被抱着進來時才開始嗚嗚,聲音有種恐懼又帶着警告,都說狗通靈,我覺得它是感覺到了什麼。
農村的狗養着簡單,主人吃啥,它們就吃剩下的,後來爺爺告訴我,虎子之所以能察覺到妞妞身上的危險,也是因為吃的簡單,五穀雜糧天生天養,並沒有禍害了它的狗鼻子,城裏的那些狗不叫喚,並不是因為城裏沒有鬼,而是寵物犬已經退化成大傻逼了,一身肥膘,鬼出現在它們面前,這些狗都想上去嘗嘗好不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