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容韜汗涔涔了。
思及初遇在城南大街,她翠衣清雅的模樣,無預警下倩影已駐入心房。身着吉服的羞澀,纏綿歡愛時狂亂又奪人心魄的神態;然後是她為了護他,冷靜面對惡局的聰敏果斷,接着是自己病得一塌胡塗,她凝視他時,眉梢眼角濃得難以化去的憂鬱和關懷……他深刻將她烙印在心,是感情下得太猛太重,他害怕了,質疑自己也質疑卿鴻,對她,絕非寡情。
“我要吃栗子。”他目光流露出過多的感情,連自己也未察覺。
“好。”卿鴻應聲,剝了顆碩大的栗子,遲疑地遞了過去。那顆圓栗在她軟白掌中躺着,瞧起來好吃得不得了。“趁熱,你快吃。”她的目光仍舊閃爍,沒敢正大光明地瞧他的臉。
她原能輕易區分他和燦,卻教整個情況弄混了,理不出頭緒。容韜心好痛好恨,痛是為她,恨是自己,款款柔情在胸臆間擴散、再擴散、不停地擴散……
然後,說得難聽些,狗改不了吃屎,他又有了“卑鄙”的想法。
明明伸手過去接那顆栗子,他忽地氣虛咳嗽外加呻/吟,接着就重心不穩地跌下床來。當下,卿鴻嚇得什麼也顧不得了,打翻擺好的棋盤,丟開剝好的栗子,驚叫一聲,沖向前去攬住他的頭。
兩個人好近,兩對眼深深相凝,呼吸相互交迫。
“韜……”那句不該出口的話硬是呼喚出來。
下一瞬,卿鴻察覺自己做了什麼,熱流往眼眶聚集,說好不再為他哭泣,這一刻她維持不住誓言,心痛得無以復加,就要將她奮力營造的假面具撕裂。
猛地,她拋下容韜,又急又慌地衝出了船艙。
“卿兒……”到底嚇着了她,喃着那名兒,容韜重重嘆息。
方才那刻,他衝動得想表明一切,但卿鴻驚弓之鳥的模樣將他震住了,沒料及她竟怕他怕至這種程度,容韜的心整個擰緊,既沉又重。
不能放棄的,他要一步一步接近,找到最適當的時機才能表白,繼而乞求她的原諒,到那時,要殺要剮,他悉聽尊便。
他不放棄,絕不!
卿鴻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不懂為何會如此失態。
船停泊在此已過兩日,但自上回忘情地喊出容韜的名字后,這段時間她幾乎不敢再見船艙里的病人,往往在甲板上一待便是一整日。
而容韜在船艙中如同困獸,終於意識到自己是作繭自縛,他發瘋地想將卿鴻強行拖進來,江水這麼凍,風好冷好寒,她身子如紙糊的一般,還懷着孩子,卻避着溫暖的船艙唯恐不及,追究起來,癥結全在他身上。
他想法子想得快扯光自己的頭髮,拜託趙蝶飛出動也無收穫,然後心一橫,不再瞻前顧後,她真不進來,他就親自抱她進來,拆穿便拆穿吧!反正卿鴻在他的懷抱中,她會生氣,會憤恨,卻絕對逃不了的。
就在容韜下定決心,打算下床一腳踢開門板時,外頭有了動靜,那扇門緩緩拉開,教他心動又心痛的人兒終於出現,當下容韜想也未想,迅雷不及掩耳將腳收回棉被中。
那股氣息強烈熟悉,甫進船艙,卿鴻又想落淚了。
他是燦,不是那個人,不是!不是!不是!
卿鴻拚命在心中三令五申,暗罵自己沒用,她逼自己抬起螓首,臉色蒼白對住床上的男子勉強微笑,鼓起勇氣說:“那一天,我很失態……你沒摔着吧?”
容韜眼光無法移開,雙臂有一股難以抵擋的衝動,他想將她擁進懷裏,又怕適得其反,用儘力氣控制着,每根指頭都隱隱作痛了起來。
“我沒事。”天知道他費了多大心力維持冷靜,感覺呼吸愈來愈粗重。“過來坐這兒,陪我聊聊。”
卿鴻見他所指的地方,是點燃火爐又離他好近的床沿,心中警鈴大作,不是顧忌他而是擔憂自己,她怕感情把持不住,又要在人前失控了。
搖搖頭,她歉然地道:“我得整理些東西,很快就出去。”
唇凍得都發白,身子正顫抖着,她還要出去!還敢出去!
怒氣和痛楚很快地將容韜淹沒,瞪着卿鴻,他腦袋如車輪轉動,要斟酌出最完美的方法來解決窘境。
“待在裏頭不好嗎?”他問,不難聽出語氣中的煩躁。
卿鴻略略慌亂地揚眉,深深吸了一口氣,聲音力持平靜。
“我仔細思量過了,我、我畢竟是要同你們分開的,蝶飛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尋你下落,現下大事已定……我不能耽擱,該要獨自繼續行程。”一方面,她也要逃離他,那感覺愈來愈奇怪,令人心悸難平。
蝶飛與幾名部屬下船打探滇門的消息,而燦應無力阻攔她才是,要走就得趁時。強打起精神笑了笑,卿鴻溫柔叮嚀,“你要好好休養,希望你身上的毒能早日解除。”
不等容韜反應,她逕自在桌上攤平一塊四方的布巾,將摺疊好的衣物放在中央,然後又在矮櫃中取出她娘的骨灰罈,小心翼翼地包裹妥當,連着那些衣服一同用布巾綁緊,結成一個包袱,她掂了掂重量,確定骨灰罈被安穩地繫緊了才安心,未到四川故鄉,她不得已,這一路上只好讓娘親暫時屈就。
狀況來得倉卒,容韜一時之間難以反應,眼睛瞪得直勾,怔怔地隨着卿鴻忙碌的身影移動,看她攤布,看她取衣,然後是那個用黃巾包裹的小壇,一入眼他已然明了,心智終於被召喚回來。
“那是什麼?”他明知故問,憶及那晚,他見到她躲在棉被下哭泣的模樣,當時憤恨和怒濤盲了他的眼,體會不了她失去親人的傷痛,而他給予她的不是溫暖的慰藉,是殘忍的打擊,讓一顆心支離破碎。
卿鴻的動作明顯頓了一頓,柔聲的道:“是我娘的骨灰,我得帶她回四川成都,讓她和爹爹死能同穴。”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麼,由腰間解下一隻精緻的絨布袋遞給了容韜。
“想麻煩你一件事,這個東西請你轉交給韜,說不定……他用得着。”
容韜遲疑地接下,拉開那柔軟的絨布,心驀地糾結。那是一塊令牌,以黃金給出龍形、刻有皇帝御印的金龍令,眾生夢寐以求,見令如見天子。
她還在乎他?替他雙重的身份擔憂嗎?容韜心頭燃起小小的希望火苗,啞聲低問:“從此你……不回京城?”
卿鴻又是一怔,睫毛低低垂着,掌心輕撫着隆起的腹部,幽幽地說:“還能回去嗎?有什麼值得眷念?原是將心遺落,但這個孩子彌補了一切,我有他便足夠,一生已別無所求。”
“什麼叫別無所求!”容韜急了,按捺不住自己,聲音不由得提高,“孩子的事打算瞞一輩子嗎?你一個婦道人家,肩不能擔,手不能提,返回故鄉也是舉目無親,你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又拿什麼養活孩子?”
“我……我……”卿鴻眼睛大大睜着,不是回答不出他的問題,而是炫惑於他的神情,朱唇動了動,她囁嚅着:“我會做針線活兒,也能裁縫衣服,多少可以餬口。另外,我記得老家院子有一小塊田圃,雖然荒蕪了,再整理整理也可以種些蔬菜,留着自個兒吃,或擔去市集賣都行的……”聲音愈說愈小,因為床上的男子死命地瞪住她,方寸驚懼的跳動,她依然堅持把話說完,“你別瞧不起人,我、我不會讓孩子餓着的,從現在開始我就一點一滴慢慢攢錢,將來給孩子吃好的、用好的,還要讓他上學堂。”
她說錯話了嗎!室內陡地寂靜無聲,氣氛緊迫得難以呼吸。
“你、你做什麼這樣瞧我?”
卿鴻心跳如擂鼓,戒慎恐懼地看着他,想哭的情緒又來欺負人,她覺得自己病了,眼前明明是燦,她卻喪失了分辨的能力。
容韜氣得欲吐血。聽她的意思,真要讓他一輩子見不到孩子!他絕對相信她的話,讓孩子吃好用好,為了孩子她可以榨乾身上最後一滴血。容韜心痛得頭暈目眩,覺得體內氣血翻騰又要走火入魔了。
“你就這麼天真,以為容韜會善罷干休嗎?他若有心,早晚會追到四川,那時你又該如何?”不能發怒!不能發怒!他不是來生氣的,是要求她原諒!容韜不斷的心理建設,自制力消耗得太快,情況很不樂觀。
卿鴻顰眉,鎖住淡淡的憂愁,低低長嘆,那神態無比柔弱卻又無比堅忍。
“該如何?我不知道呵。”搖搖頭,拋不開千絲萬縷的愁緒,她苦苦一笑,“逼不得已……也只好再逃了。”
“若他是真心誠意乞求你原諒呢?他很後悔,非常非常後悔,恨不得殺死自己,對他……你可還有感情?”他問得心驚膽戰,一顆心幾乎要跳出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