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廳內,鐵無極雙手負於後,立在那張主椅前,他神色凝然,不發一語瞪住丹心。那男孩離他幾步之遙,直挺挺跪着,闖下禍事,他臉上毫無悔改或驚懼,嘴角不馴地抿緊。

"你很成材啊!在外頭逞兇鬥狠好不得意?!"

怒斥響起,伴隨木頭碎裂聲,鐵無極怒至極處,一掌將獸頭椅把擊成粉屑。

此時賀蘭恰恰奔來,聽見他的巨吼,反倒放緩腳步,她沒有進廳,手扶着門佇立而望。

丹心仍是一臉倔強,排行老七的趙蝶飛看看大哥、又瞧瞧小的,心底焦急,美臉硬是擠出甜笑,打着圓場,"大哥何需動怒?孩子們打打玩玩是常有的事,明兒個咱們備份禮,叫丹心上陳大娘家賠不是,您是寨主,去了倒顯太過,七妹代您瞧瞧去,好歹我也是個當家的,這面子可作足吧?

"我不去!我沒做錯事!"

沒料到丹心不識時務,響亮又執拗的表態,使趙蝶飛頭疼不已,也讓門外的賀蘭揪緊了心,避無可避地,那聲叫喊亦引來鐵無極凌厲的怒瞪。

"好、好--"對着丹心,他冷笑,頻頻點頭,"你沒錯?!你打人是天經地義,閻王寨出了你這小霸王,值得說嘴。"

"丹心,你發什麼瘋?還不快跟你爹認錯?!"趙蝶飛對着男孩偷偷擠眼示意,但丹心存心作對,仍舊不妥協。

"我沒有錯!"他再次聲明,聲音更響更亮。

"你!"鐵無極喝了一聲,他待丹心雖少溫情,卻從未暴力以對,但今日丹心異於往常的偏執與硬氣,竟激得他怒不可遏。大跨幾步逼近,他猛地揚高手臂,眼見那雷霆萬鈞的一掌將要摑下……

"住手!"賀蘭想也未想,迅雷不及掩耳地飛奔過來,她撲在男孩身上,那掌不及收勢,掃中她的下顎,力道雖減幾成,也讓她疼得眼淚直流。沒預料會是這等狀況,在場其他三人同時怔住。

瞧賀蘭伏在丹心身上,秀眉緊蹙、唇角溢出血絲的模樣,鐵無極心一緊,神智整個清醒過來,熾烈怒氣瞬間跌入萬丈冰淵,疾速冷卻、疾速消散,才體會出自己加諸在丹心肩上的冀望,厚重得難以承擔。

他對他責之切,皆因愛之深。

緩和氣息,鐵無極趨向前蹲在賀蘭身旁,"我瞧瞧你的傷。"

"不用。"躲開伸來的大手,賀蘭瞪着他勉強啟口,"丹心犯什麼錯?養不教,父之過,沒問清事實就不由分說處罰他,您想張揚什麼?身為寨主崇高的地位嗎?!他只是個孩子,不是那些聽您號令、為您盡忠的手下。"自然地,她又出現那種表情,每回,為了護衛某人、某件事物,甚至某項真理。鐵無極研究她的神態,炯目撲朔迷離,對那些犀利的指責,竟是無言以對。

而丹心真的愣住了,讓人雙手緊緊抱在懷裏,有人為他出頭,這種感受難能可貴,她懷中柔軟馨香,一時間,彷彿體會出娘親這個詞的意義。

娘親呵……忽地心中狠狠扯痛,將丹心拉回現實。

"你走開,別來碰我。"語調少了兇惡,他單純地敘說,咬牙掙脫賀蘭的雙手,又覺自己矛盾。吸吸鼻子,那挨了他拳頭的孩童所說的話閃進腦海,他望向父親,小臉的悲傷不合稚齡。

"為何打架鬧事?您今天問了丹心無數遍。"停頓了頓,所受的家教要他不能在人前哭泣,"他說……我是沒爹沒娘的雜種,我的娘做出不知羞恥的事,與人苟合,我爹……我爹遺棄了我,不顧我的死活。"

"丹心,陳大娘的孩子胡說的,你不要理會。你爹對你用心極深,難道體會不出?趙蝶飛焦急地跺腳,盼望大哥能開口貴言,安撫丹心。但鐵無極卻無所動靜,凝着剛峻輪廓,雙唇抿成一線,有些淡情,有些薄涼,往事陳舊如利刃,銼開底層最深沉的痛楚。

溫軟的觸覺覆上,下意識地,丹心垂眼瞧着,是那怪女人的手,白白小小的,緊緊包住他的手背,他沒有甩開反倒抬頭看她,發現兩行淚掛在她臉上,兩眼汪汪地凝視着他,那眼中透露清明的感情,是對他的無限憐惜。

"我知道我有爹。"他對賀蘭說,又緩緩調開視線,望着鐵無極,"丹心沒有娘,但我有爹,他教我養我,是我唯一的親人。"

丹心的身世流言在寨中早成公開秘密,至於真相始末,鐵無極從未隱瞞,自他懂事便一清二楚的讓他知曉。娘親自戕、親爹棄他,毫無選擇權利,只能咬牙承受下來,他必須勇敢,要教旁人瞧得起,他定得堅強。

四周靜得空洞,往事……一些想忘記偏又記起的痛苦,在鐵無極的思維間輾轉不去,他的愛妻、他的手足,要他一世的椎心泣血。

"我不是你親爹。"他的聲音低沉單調,表情亦同,明白的要男孩難受,"你該明了。"或者,這便是他鍛煉他的方法,在鐵無極心中,丹心不是孩童而是一個成人,他毋需顧及他的感情,在殘忍現實里才能堅強意志。

受傷閃進雙眼,丹心還沒法做到無動於衷,小臉泛紅,呼吸由慢轉快,"對……我無父無母,別人說得對,我是沒人要的雜種!"忽地,他大喊一聲,奮力推開賀蘭,又快又急的衝出大廳。

"丹心!"賀蘭喊着,沒來得及拉住他,那模糊的事實震蕩着心胸,讓她好難適應,她迅捷站起身,美眸冒火,灼灼地燒着鐵無極。"你好過分!好殘忍!根本不配做一個父親!"丟下話,賀蘭頭也不回亦奔了出去。

而伶牙俐齒的趙蝶飛半句都不敢說了,大哥陰鬱的神色似暴雨前的死凝,他化成一尊石像,不言不語,視線追隨奔離的身影,複雜得理不出心緒。

望着不遠處的身形,賀蘭微鬆了口氣。

出了大廳,早不見丹心的影子,幾番追問,才得知他往雪梅崗來。

雪梅崗,名實相附。她步進一片梅花似雪的林地,在梅樹簇擁中,尋到男孩的蹤跡,靜默地跪在墳前。

沒敢驚動他,賀蘭緩緩走近,直到看清墓碑上的名字,她怔了怔,覺得方寸緊縮,透着些微兒酸疼,無法抑制地,她幽幽嘆息,終於知道這小小山崗何以命之為雪梅。

"她生了我,又不要我,將我的生時變成她的忌辰,寧可結束生命,也不願守着我一日。"聽見後頭腳步聲,那古怪女人竟跟他來了,丹心瞥了賀蘭一眼,隨即轉回頭,沒有叫喊,稍少激動,他望住那石碑,態度難得和平?你想笑就笑吧!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天氣詭譎多變,該是寒末時分,天空飄起小雪,稀稀落落,一片片分得清明,恰如散亂的梅瓣,離失了蕊心而獨自飄零。

"我為何要笑你?"賀蘭雙眼濕潤,對丹心有滿腹憐惜,原來,她與他皆是同病之人,註定一生失恃。清了清喉嚨,她緊聲地說:"天下的可憐人又豈只你一個。我從未見過娘,不知她長得何等模樣?"

男孩揚起臉,澄明雙眼閃爍質疑,等着賀蘭說明。

"我娘為生我死於難產,我的生辰成了她的忌日,我爹--"賀蘭陡地煞住,不想提及那些無情與殘酷,拭凈頰邊淚痕,她笑得不自然?瞧,咱們同病相憐。"

"你……"丹心暫緩悲傷,不可思議於她的身世,心中敵意乍減幾分,可頓了頓,他又鑽牛角尖,"你娘是不得已,而我的娘親分明有選擇餘地,依舊棄我而去,我比你可憐一百倍。"

"唉……"賀蘭再度輕嘆,掌心擱在他頭頂上,"我相信……她定也是逼不得已。還有你爹,雖然他的表現差勁透頂,別要惱他恨他呵。""我爹?"丹心冷哼一聲,撇撇嘴,"方才在大廳你耳聾了嗎?!他親口說了,他不是我親爹,我沒爹沒娘。"

"他不是你親生阿爹,卻對你萬般用心,我是個外人都能感受得到,莫非你不能體會?今日他責備了你,因你犯錯在先,不該動手打人。而他也犯下和你相同的錯,竟一時氣憤而出手傷你,現下,他肯定後悔難當了。"按下內心澎湃,賀蘭努力想壓抑自憐的情緒。那男孩還有個爹,而自己呢?!她的親爹盼着她死。

淡淡地,她笑,"到底,你比我幸福。"

丹心不僅最後那句話,瞪着她片刻,嗤了聲,"少自以為是。"

他站起身拍拍衣褲,雪愈下愈大,沾了滿身花白,然後有隻手輕輕拂拭他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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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鐵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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