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見你
素問手背在身後,指甲在牆上摳出一道一道印記。
他伸出一隻手,拍拍她僵硬的臉頰:“好好考慮,趁我還沒改變主意。”
陸錚鬆開她,率先走出簾后,素問過了一會才出來,周沫正四處找她:“怎麼打個電話就沒影了?你的嘴……”
素問尷尬的抿起嘴上傷口,目光卻落在不遠處的男人身上。
剛才在暗處都沒來及看清,他今天穿了一套淺灰色手工西服,領口和袖口卻是另一種拼色的鑽石黑,衣線熨帖着他的線條,顯得整個人更加挺拔修長。他沒有打領結,襯衫微敞的領口裏隱約能見蜜色的皮膚,發梢略長,斜飛的眉梢隱入髮絲中。
察覺到素問的注視,他轉過頭來,慢悠悠將手上的高腳杯放入侍者手中的托盤,緊了緊袖扣,這一系列動作,配他這一身穿着,顯得更加成熟有型,渾身上下好像都散發著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與三年前,判若兩人。
四目相對,她幾乎是立刻想到簾幕後面那令人窒息的吻,急忙心虛的轉過頭去,卻不小心撞着傳酒的侍者。
“小姐,酒……”
“對不起!”她一手奪下那酒杯,幾乎是落荒而逃。
酒店外,氣溫稍冷,她環緊了雙臂。她哪有什麼像樣的禮服來參加這種宴會,身上這件湖藍色弔帶長裙還是周沫借給她的。八寸細高跟,美則美矣,就是代價太大。
她扶着花壇慢慢坐下,脫掉硌腳的高跟鞋,慢慢揉着發紅的腳踝。有句話說,每個女人買高跟鞋的最終目的就是邂逅那個為你換上合腳的平跟鞋並與你同行的男子。可惜她沒這個福分,所以還得頂起金剛盔做無堅不摧的聶素問。
月光太美,照得她自慚形穢,舉起酒杯,對着月亮,一口一口淺酌。
直到一縷車燈刺痛她的雙眼。燈光照得她一臉慘白,光着腳丫子抱着膝蓋就睡著了,兩隻高跟鞋還散落在兩側。之前為了廣告的合約,她連續在酒吧蹲了幾天的夜場,白天還要上課,實在有點精神不濟,這才一放鬆就睡著了。
素問看到車裏的陸錚時,想死的心都有了。怎麼自己最狼狽的時候都被他撞見了。
陸錚搖下車窗,又按響了車前喇叭:“你還沒醒么,怎麼還不穿上鞋子上車?”
素問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也顧不上穿鞋,一手拎着一隻高跟鞋,就鑽進了他的車。
他好像笑了一聲:“還送你去昨天那個路口嗎?”
“嗯。”她點點頭。
她沒告訴他自己住哪,想必那地方他也是不願去的。素問心不在焉的靠在車窗上,遠處路燈一盞盞點亮,彷彿誰隨手撒下無數條珠鏈,串亮這個城市的夜晚,正是明媚鮮妍初綻。
倏的一聲,寶藍色積架已經靠邊停下,剎車的聲音乾脆利落。
“到了,你看是不是這附近。”
素問一愣,張望窗外,忙解下安全帶:“謝謝。”
她彎腰下車,駕駛座上的人跟着側身,她才踏出一隻腳,那帶着他暖意的西裝外套便罩落在她肩上。
素問一顫。
回頭的時候臉上只有窘迫:“還是不用了。今時今日我和陸少的身份差距,恐怕這衣服是沒機會還的。”
言下之意,他們是不會再見了。
“那倒未必。”陸錚笑了,笑意藏冷,“你要是不想穿,待到我看不見的地方,扔了就是。”
那般涼薄,如同這晚上滲透身體每個毛孔的秋風。
攥緊了身上他的外套,待意識到那價值不菲的做工時,衣角上已被她攥出幾個褶子,她忙慌亂的把手背到身後:“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
不咸不淡的一句,他甚至沒等到她轉身,已經從容的發動車子,從她面前絕塵而去。
她踩着那蹩腳的高跟鞋,在原地站立良久,淡淡一笑,抵抗着心裏的叫囂,轉身,向這座城市的深處走去。
其實從馬路進去還得走十來分鐘。這一大片都是老式的居民樓,路窄難走,他又是那樣好車,免得叫他折騰。鐵門早就關上了,僅留一條縫兒供單人通行。小區門口的傳達室里亮着盞刺眼的白熾燈,將她的影子拉得疏長,她走的快,肩上的男西裝被風吹得敞開,一鼓一鼓的,像鴿子張開的翅膀,高跟鞋踩在地上噠噠作響,看門大叔懶懶抬頭看了她一眼,又繼續打瞌睡。
她從包里找出鑰匙開門,樓梯上到一半,就看見走廊路燈下坐着的人。
“媽,你怎麼坐這呢?”
向茹一看她的“防彈衣”回來了,獃滯的雙眼終於找到焦點:“作死的,電又跳了,屋子裏烏漆抹黑的不坐這坐哪?”
“不是跟你說了把閥門推上去就行嗎?”
素問嘆了口氣,拔掉高跟鞋,把陸錚的西裝搭在一邊,爬上凳子打開電箱。
人家都說女兒是媽媽的貼心小棉襖,可是對向茹來說,素問就是件刀槍不入的防彈衣。她跟情人風花雪月的時候不需要她,一旦遭人拋棄失魂落魄的時候就想到了女兒。加之向茹十八年來的局長夫人生活,肩不能挑手不能拿,於是這三年來,就練就了素問的十八般武藝,爬上能換電燈泡,蹲下能通下水道。
可是今晚,這電閘像跟素問作對,怎麼弄都不亮。
“太暗了,我去拿手電筒。”找到電筒又發現沒電池。簡直是焦頭爛額。
向茹的眼光卻先落到她身上的禮服。
“這穿的都是什麼?你不是說你晚上有拍攝工作,什麼工作要穿成這樣?”向茹拎着那細得彷彿一拗就斷的肩帶,“早就說不讓你念什麼電影學院,人家清白家庭聽了誰還敢要你?好不容易你方阿姨給你介紹個能賺錢的,你還拿喬。你說你有什麼資本可拿喬的,不就長張漂亮臉蛋,還想當明星。當了明星不還是給那些有錢的老頭子玩,媽這不都是為你好,你一天到晚的還嫌我煩……”
沒完沒了,在感情上一敗塗地的向茹女士對於“矯正”女兒的情感路始終孜孜不倦。
在母親眼裏,明星都是被人玩爛的破鞋,電影學院就沒幹凈的好姑娘。
今晚,素問顯得格外煩躁,失了一貫的耐性:“我不去賣笑誰賺錢給你吃喝,難道要我們母女倆站到街上去喝西北風?”
向茹不工作,根本沒有經濟來源。三年前她被蕭致遠拋棄,傷心之餘又投入一個比她足足小了十二歲的小白臉懷裏,結果被騙個人財兩空,最後眼淚依依的找到素問門前。
她能不收留她嗎?那是她媽。
“你對誰吼呢?我是你媽,懷胎十月折騰了整宿才生下一個你!你從小到大,我什麼不是好吃好喝的供給你?現在大了,翅膀硬了,做這種不要臉的事我還管不了你了?”
向茹沒本事,但嗓門大,震得她太陽穴直發麻,忍不住就回嘴:“我怎麼不要臉了?我是做了誰的情婦還是搶了誰的老公啊?”
啪——
母親一記巴掌摑到她臉上。
她不避不閃,挨了個結實。
沒關係,都習慣了。
她沒吭聲,也沒用手捂臉,轉身往門外走。
向茹倒有點急了,人走了,電誰修啊,以後誰養她啊?
“你上哪?”
“買——電——池!”
她頭也不回,趿拉着船樣的大拖鞋就走了。背後的向茹舒了口氣。
走廊昏黃的燈光下,一條長長的影子交織在她腳下。有一瞬間素問以為自己幻覺了,因為陸錚就站在樓梯下面直直的看着她。
他單穿一件襯衫,雙手閑適的插在褲袋裏,就那樣直直的站着,也如同一道風景,昏暗的光線下,他湛黑的瞳子裏彷彿有一道光,一瞬不瞬的將她鎖住。
素問有點無力的笑笑。老天真他媽愛玩她,她最醜陋最不堪的一面全叫他看光了。也只有在那一瞬,她是恨向茹的大嗓門的。
晚風撲撲的吹過肩膀,少了他的外套,果然是有點涼的。她聳聳肩,男人的影子修長,即使落後她一段距離,仍然與她的影子齊平。看起來,就像兩個人並肩而行。
她一聲不響的在前面走,他不遠不近的跟着。
樓下還有沒關門的小賣部,正要打烊,她把捏得發皺的紙幣拿出來,買了兩截一號電池。
他依舊站在她身後看着。
路那邊,是他的車停在那兒,還沒熄火,靜靜的亮着兩盞車燈。
他是什麼時候一路跟着自己到了這呢?竟然完全沒有察覺。她有點好笑的想,那笑不由就掛在了嘴上。
被他捕捉到了,倒是勾起什麼往事:“我發覺你沒話說的時候就挺愛笑。尤其是被打了以後。”
素問仔細想想,好像是這樣。上次他打她的時候,她也只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