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武人之殤
雙方都看着朱延平,等他的決斷。
朱延平手裏有強軍做撐腰,上頭也有足夠硬朗的人脈,山東戰事怎麼個走向,全在朱延平的一念之間。
車騎幕府有三司,後勤司、參軍司、典軍司,現在又多出一個招討司。朝廷將負責山東戰區平亂的招討司掛在幕府體系內,意思很明顯。
雖然幕府編製內沒有明確有這個招討司,可游士任是掛在幕府的官,朝廷委任為招討司正官,又沒有解除原來的職務,等於變相將招討司掛在幕府體系內。
要知道,這年頭陞官或改遷的時候,第一件事情是除職,其後才是授予新職務。游士任是直接接受新職務,並沒有走除職的程序,授職詔書里也沒提。
所以,游士任除非主動請辭幕府里的官職,否則這個招討司設立一日,就歸屬幕府一日。
搖着頭,朱延平右手指尖用勁敲打掌下摺子,咚咚悶響,緩緩道:“徐公,山東的爛賬都在這裏。我很想幫山東一千四百萬百姓做點事情,可我不相信你們。該殺的我一個都不會放過,該救的,能救的,我都會出手。”
“這話難聽,說實話一向是很刺耳的。山東的戰事,或許對你們來說我們車騎府軍有喧賓奪主的嫌疑。可有一點望山東軍政文武要弄明白,我車騎府軍不是天津兵馬,而是隸屬於內閣、司禮監雙重指揮的。我們,是京營兵馬,來山東不是跨省支援的平級客軍,是聖意欽差下派。”
“徐公所言的剿撫並用,這話應該該給招討游正使說,而不是對我朱延平說。”
周道登見朱延平直接撕破山東的遮羞布,低着頭飲一口茶,茶碗向前一推。
一旁游士任道:“朝廷委大任於本官,山東千萬百姓之生計,本官自然是顧慮。可現在,我們當務之急是平亂,而不是談善後。打仗,豈能因為善後問題而束手束腳?只有一鼓作氣盪滅聞香逆賊,山東方面即使傷筋動骨,戰後恢復也是健全的。”
“若遮遮掩掩,捨不得擠破一個個膿瘡,只是為了給朝廷一個交代……本官想來,朝廷不會想要這樣的交代,否則何至於委任本官當招討正使?又何至於派遣車騎府軍下向山東?”
“如車騎將軍所言,山東方面穩住運河以東,以西曹濮之賊,自有車騎府軍負責盪滅。”
作為欽差的山東平亂招討正使,這只是一個五品官,可現在是戰時,是欽差的,自然是山東戰區內的總指揮。
起碼是名義上的總指揮,按慣例這個位置該徐從治來坐,現在落在游士任手裏,朝廷對山東不滿的態度,想要敲打山東的意思很明顯了。
徐從治嘆一口氣,心中將王惟儉咒罵無數遍,若不是這個混賬東西,他早就對山東各方面動手了,何至於等到這一步……
當然,他只是這樣安慰自己,他真敢豁出自己的前途不要,早就將聞香賊的尾巴掃乾淨了。
邪教作亂,最初不控制,到後面說什麼都遲了。
聞香教固然蠱惑人心,可沒有惡劣的生存形勢,沒有各地衙門的不作為,聞香賊根本發展不了,聞香教能發展,直接的說,都是地方官員不作為、放任所致。
他們搞不好民生,百姓活不下去,才會大規模信仰聞香教,因為跟着聞香教可以欺負那些欺負過自己的士紳!
本該為受欺負的貧民伸張仗義的工作,衙門不管,那聞香教來管……
本該為受災百姓進行賑濟的衙門不管,那聞香教來干。聞香教能起來,皆因地方官瀆職!
會議散,朱延平沐浴更衣,一襲粗布白袍,就等天明後進行祭拜真武大帝。
另一頭,熊文燦喝了點酒,以大明文人的性子來說,喝酒後都是直性子,說話不經過大腦:“徐巡撫,這朱車騎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大伙兒都知道他要把曹濮之地殺穿,我們提議戰後設立軍屯,既能開發荒地,又有充足的勞力興修水利,他怎麼就看不明白!”
“他就知道殺,他殺的曹濮之地人頭滾滾,俘獲的其他百姓怎麼安置?總不能再放歸地方?殺了他們的親友,再放歸地方,再次作亂,誰還會投降?”
對徐從治,熊文燦心裏也是有意見的,當年他和李邦華是山東布政使司參政、參議,而徐從治只是一個兵備道員。現在,李邦華到處調動,跑到了中樞當戎政左侍郎,大權在握。
他跑來跑去,險些差一步在太原被晉王砍了,再回到山東卻變成了當年下屬的下屬……
人家徐從治紮根山東,成功趕走王惟儉,現在真的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
尋常的巡撫,早就被朝廷給廢了,徐從治還安安穩穩坐在那裏,這就是兵權的重要性!
失去徐從治的鎮壓,山東兵馬從逆的會有多少,真的不好估計。
徐從治手撫在冰冷戰盔上,面目嚴肅道:“這位是個有主意的人,車騎幕府英才匯聚,沒道理沒考慮善後的問題。只是這善後的問題,為難呀。”
確實為難,山東大旱,要善後必須要從外面運糧進來。
人家能善後,能弄來糧食,就會順手把這事辦了,名聲、軍功都有。
若是合作搞善後事宜,山東方面又弄不來糧食,湊上去做什麼,蹭人家的功勞?
以山東的形勢,短期內不可能出軍,各地軍隊不做好處置,可能一離開駐地就會失蹤。
而平叛,最重要的就是時間!
時間緊迫,主動權在人家手裏,朝廷又把名義給了人家,名義、實力人家都有,何必找你們合作?乖乖聽話奉令做事就對了,事情忙完了分你們一些苦功,就不錯了,還想要什麼!
軍功倒是其次,關鍵是合作的姿態。
只要是平級合作,那山東很多官員的處置、對士紳的處置,山東方面也是可以說話,進行影響的。
現在是上下隸屬關係,那朱延平要殺誰,根本不會和山東方面討論,直接開刀。有什麼不妥,戰後再算賬。可人都被砍了,誰又會上去找朱延平的不痛快?
朱延平的姿態太硬,過於霸道,說難聽了就是吃獨食,根本不給山東面子、活路!
另一邊,張榜與廖棟漫步在大明湖畔,各處湖泊溪河水位下降,可大明湖依舊充盈,原因這就是這裏的水是泉水,不怕天旱。
湖中蓮葉連綿,夜風裹着淡淡蓮香,兩個人專程尋了個涼亭,飲酒。
“曾記得當年,為兄以武進士下派都司府掌印官,你們兄弟還是都司府衛士,當時你們就在這裏為咱接風。如今想起,歷歷在目。當時豪言壯志,十七位兄弟,卻已不在了。”
廖棟一碗悶酒飲下,搖着頭:“為兄窩囊,堂堂一省總兵,卻只是個旁聽!”
張榜額間孝帶垂在兩肩,笑道:“我們領兵的,不就是這個賤命?能活下去的,誰又會來當兵?三年,小弟等這一日等了三年。山東三司不為我家兄長做主,小弟尋了個能做主的。”
“我們將軍常說,保家衛國的是我們這些當兵的,憑什麼我們要處處看人臉色,吃不飽肚子,穿不起好衣,娶不到媳婦?就連死了,都難安葬故鄉。”
“大兄,文人靠才名,我們武人靠武名。我們沒有文人那麼多說法,能靠的只有手中刀,胸中膽,肩並肩的弟兄。人不狠,站不穩。你看我們車騎府軍,處處征伐,將士一心,殺的人頭滾滾,如今朝野各處,也只敢在背後說些陰私謾語。哪個?敢當面說我們車騎府軍的不是?”
廖棟端着酒碗遲疑,緩緩一口飲盡,問:“車騎將軍有話說?”
“有,將軍也知大兄是一員悍將,也是忠貞體國,能為國事不吝身死的豪勇之士。不過,我們不談這個。今夜,不談。”
“那,又能談些什麼?”
廖棟端着碗遞過去,看着張榜為他添酒,十五年前,還是少年的張榜吃力抱着酒罈為他添酒,目光是熾烈的,最喜歡追着他問考武進士的事情。
放好酒碗,廖棟一嘆:“軍里的弟兄,上上下下都等着准信。試問周邊,何處不羨慕車騎府軍?各路豪傑哪個又不仰慕車騎將軍英姿?只要車騎將軍給一個準信,我們願為車騎將軍而戰。不談這個,又能談什麼?”
廖棟大鬍子抖着,目光濕潤:“軍里的弟兄苦,當年赴遼回來的又有幾個?平叛聞香,我山東兵馬只有一萬三千,河南援軍一千二,廣東入京班軍兩千,總共不到兩萬的人馬,傷亡多少才撲滅徐逆叛軍?”
“楊肇基的舊部驕縱,與降軍起衝突,上面懲治時,下手最狠的還是我們濟南兵馬。楊國棟掌權時,剋扣軍餉、侵吞軍資,他屁股一拍走了,留下的窟窿還是弟兄們背。”
“年初,車騎將軍抽走濟南去年稅賦。弟兄們欠餉兩月,山東財政上的窟窿,因沒了濟南賦稅而暴露。他們招待南北過往大員,一頓飯菜幾千兩,臨走送儀程幾百數千,他們有錢做人情,卻沒錢發軍餉。”
“現在好了,楊肇基舊部調不動,降軍大規模搖擺不定首鼠兩端,弟兄們寒心,他們還能靠誰?知道不,為了安撫降軍,三司湊集五萬兩派發下去,至今我們不少兄弟家裏,都斷了米糧。弟兄們越發寒心,不能跟着他們再幹了,再也不想受窩囊氣了。”
端起碗,廖棟看着沉默的張榜,仰頭一氣飲盡,哈一口酒氣:“那個虎大威,塞外降卒出身,車騎將軍引為親信。我們濟南的弟兄,不認為自己會比虎大威慫包。他在禹城殺的好,殺的讓弟兄們心服口服!弟兄們也想殺,可上頭兒沒人。”
“只要,今夜車騎將軍給一個準信,我們濟南的兄弟就是餓着肚子,也能跟着大軍出擊平賊,殺光這些狗雜碎!”
張榜沒開口,怎麼開口?朱延平根本沒有授意,他只是想和廖棟敘敘舊,問問軍里的弟兄近況。
長久的沉默,廖棟明白了,瞪目:“你剛才在安慰我?車騎將軍根本不知道我廖棟是哪根蔥,更沒將我們濟南的弟兄看在眼裏?”
“哼……”
搖搖頭,廖棟強作歡顏,自嘲道:“這也對,車騎將軍何等眼界,怎麼會看上我們?”
“可說真的,我們也是七尺男兒,也想頂天立地,像那位虎將軍說的那樣,俯仰於天地間。能過好日子,能養得起家人,能有尊嚴活着!”
“對了,那位先鋒大將虎大威,在車騎幕府內屬於什麼級別?”
“偏將,略高於副營將,上面還有正營將,副軍將,正軍將。大兄,這事小弟去找將軍談,能成。”
張榜說著,廖棟扳着手指換算,凄慘一笑。
對換過來,車騎幕府正軍將等於參將,副軍將游擊,正營將大約是地方都司,虎大威只是一個守備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