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受罰

第一回 受罰

青山削翠,碧岫堆雲,時有幾隻仙鶴長鳴飛過。山上一座雄峙殿宇,匾額上書“紫霄大殿”四個大字。殿上一個少年正跪倒在地,聽候發落。

大殿主位上坐着一位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者,但見其雙眼緊閉,輕撫頦下一部白須。這位老人正是仙霞派掌門蕭沐懷。他下首一人滿臉戾氣,紫脹了麵皮,怒斥道:“韓惜落!你未經師門允許,私自下山,殘害正派同道,你可知罪?”韓惜落冷冷一笑,不屑道:“廣寒子師伯,你此言差矣!”一個麵皮焦黃,像似生了黃膽病的人喝道:“被你打傷的正教弟子連同十數位親眼目睹此事的人都可作證,你還出言狡辯?”這個人卻是點蒼派掌門燕鵬舉。

韓惜落淡淡一笑,道:“我對付崑崙、點蒼兩派弟子只使了一招,都是點到為止,並未傷其性命,何來殘害之說?”此言一出,大殿上眾弟子盡皆嘩然,人人交頭接耳,小聲議論:“你聽見了嗎?”“聽見了。”“他說他一招就擊敗了師兄,真的假的?”“鬼知道,我看八成吹牛。”

廣寒子與燕鵬舉見這韓惜落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年紀輕輕如何能在一招之內擊敗自己門下弟子。兩人面面相覷,心中嘀咕:“此子年紀尚幼,竟敢如此大言炎炎,把我們門下弟子都看得小了。”兩人異口同聲道:“滿口胡言,你個黃毛小兒如何能被你一招擊敗我們門下弟子?”

韓惜落見他們臉上神色,心知他們是覺得自己年幼不可能一招擊敗那些入門時久的師兄,不禁暗暗好笑,說道:“入門久的未必武功高,武功高的未必入門久。如果一個人年紀大武功就高,那他也就不用練武,只顧活到九十歲,豈不是天下無敵了?兩位掌門比我師父年長,我看武功卻未必及得上我師父。”廣寒子、燕鵬舉大怒,心道:“這小子道是我們功夫不如你師父,仗着蕭沐懷平日裏對你疼愛有加,就不把我們這些長輩放在眼裏了?”二人正欲發作。

大殿上仙霞派大弟子齊敬寧忙進前道:“二位師伯息怒,小師弟他年幼無知,口無遮攔。二位師伯都是武林的泰山北斗,大人不記小人過,還請不要和小師弟一般見識。”兩人見這位仙霞派大弟子,談吐有禮,氣度從容,均覺他這話不無道理,一時間倒把這口氣壓了下去。

蕭沐懷閉目良久,此刻睜開眼來,說道:“惜落,不得胡言。”向廣寒子、燕鵬舉說道:“小徒頑劣,是老朽管教無方,還請二位掌門息怒。”暗地裏向韓惜落使個眼色,問道:“對於此事,你有何話說?”韓惜落微微一笑,道:“不如勞煩齊師兄請出眾位被我所傷的師兄,咱們當面對質。”燕鵬舉道:“如此也好,叫你無話可說。”說著右手一招,背後轉出幾名弟子來,只見諸弟子個個眉青目腫,神情憤怒,都迫不及待要討個說法。

燕鵬舉喝道:“韓惜落!你仗着自己武藝高強,整日裏橫行無忌,恃藝欺人,現在人證俱在,不承認也不行了!”蕭沐懷道:“惜落,其中原委,你不妨直言。”韓惜落應道:“稟師父,這幾位師兄確是弟子打傷的不假。”眾人哦了一聲,聽他直承其事,毫不狡辯,心中微感驚訝。又聽他繼續說道:“不過嘛,眾位前輩不妨聽聽他們為何被弟子所傷。”說著站起身,向眾位師兄一拱手,道:“還請眾位師兄說明情由,還惜落一個清白。”廣寒子哼了一聲,道:“你們儘管說,萬事有師父替你們做主。”卻見大殿上六名弟子突然神色惶恐,說話囁囁嚅嚅起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先答話。

廣寒子性子急躁,見他們誰也不先開口,喝道:“馬友!你為何被韓惜落打傷?”馬友支支吾吾道:“我……我是……是路過小巷子被狗子咬的。”大殿上眾弟子一聽之下,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廣寒子、燕鵬舉登時臉色一沉,其中燕鵬舉本來就面色焦黃,此刻鐵青着臉,更是說不出的怪異難看。

二人心知這馬友分明是在信口胡謅,當下燕鵬舉喝問道:“劉金城,你的傷從何而來?”劉金城嚇得渾身發抖,戰戰兢兢道:“我……我……我……是……是……是……”他連說了六個字,其中三個“我”,三個“是”,吞吞吐吐了半天也沒說出來由,好不容易憋出了後半句“我是走路時一不留神,掉進了水溝。”眾人又是一陣好笑。

韓惜落向餘下眾人道:“你們呢,又怎麼說?”餘下四名眾弟子紛紛道:“我是練功時,不小心走火入魔。”“我是練劍時,被自己劍氣所傷。”“我是走路不小心自己摔的。”“我只是和師父開個玩笑,韓師弟你別當真。”理由當真是千奇百怪,不知所云。廣寒子聽到他們幾個胡言亂語,大怒道:“放屁!放屁!胡說八道,簡直不知所謂,都給我滾下去!”眾弟子唯諾稱是,恨不得拔腿便走。

韓惜落陡然踏上一步,一把拉過一個道:“你,崑崙派劉金城,在**狎妓不肯給皮肉錢,被我打傷的。”左手疾探,又拉過一個道:“你,點蒼派馬友勾結官府,欺男霸女,被我打傷的,是也不是?”這兩人原本就吃過韓惜落的苦頭,自知武功有所不及,哪敢反抗?韓惜落左足飛起,砰的一聲,將馬友踢飛出殿外。跟着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劉金城踢出大殿。餘下那四名弟子心知韓惜落了得,直嚇得連滾帶爬逃出殿外。

仙霞派弟子見他出手不凡,身手矯捷,卻無人喝彩,反而一個個木無表情,似殭屍一般。只有素來和韓惜落交好的段韶叫道:“小師弟,好身手!”話聲未畢,蕭沐懷一聲怒喝:“放肆!大殿之上兩位前輩耆宿在此,安敢造次?”韓惜落慌忙跪下,道:“弟子知錯。”段韶也慌忙閉了嘴。

蕭沐懷站起身來,向廣寒子、燕鵬舉深深一揖,歉仄道:“所謂:‘樹大有枯枝’,本門中逆徒頑劣不堪,老夫自會重加懲處,還望二位海涵。”

原來那幾個無恥弟子皆因仗着自己是名門大派,整日裏做些欺民霸女,敗壞門規的事。是以被韓惜落路見不平,拔拳相助,以作懲戒。眾人無端端挨了一個小門小派中弟子的一頓拳腳,自然心有不甘。諸人相商之後,憑空捏造,狀告師門,謊稱韓惜落橫行無忌,恣意傷人。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廣寒子、燕鵬舉也是兩個草包,仗着自己是名門大派掌門人,不問緣由,便一齊上山來彈劾韓惜落。不想被韓惜落這一對質,登時真相大白。

這件事:一來,曲在己方,無理可講;二則,弟子不濟,技不如人;三乃,弟子品行敗壞,丟人現眼,蕭沐懷的那句“樹大有枯枝”恐怕指的並非韓惜落,而是他們門下弟子。

廣寒子、燕鵬舉心下愧怒交加,臉色又轉為通紅,暗自擔心蕭沐懷追責。但見他似乎並不想追究此事,已經給了自己台階,如何不下?只說道:“蕭掌門,我們為門下弟子欺瞞,好生魯莽,險些錯怪了賢侄,當真慚愧的緊啊。現下已雲開日朗,我們也不敢再多加打擾,就此告辭。”蕭沐懷溫言道:“二位說哪裏話,晚輩之間偶有誤會,在所難免。現在既然已經解釋清了,此事不必再提。”當下親自送二人到山下作別。

蕭沐懷回入大殿,臉上神色甚是嚴峻,說道:“惜落,你可知錯?”韓惜落兀自跪倒在地,怔怔瞧着師傅,心中一個念頭不住盤旋:“我是不是真的錯了?我行俠仗義,扶危濟困,此不正是師父一直教道的俠義道所為。但現在師父卻怪我敗壞門規,有損仙霞派令名,自己卻又確實私自下山壞了門規。”一時間,當真是中心栗六,其亂如絲。轉念又想:“不錯,我的確犯了門規,但大丈夫行事講究光明磊落,但求無愧於心,又何必拘泥小節。我幫助那些被別派弟子欺凌的人,自然是對的。”想通此節,心中大暢,昂然道:“弟子問心無愧,但私自下山,觸犯門規,請師父責罰。”蕭沐懷捋了捋長須,沉吟半晌,嘆道:“正教弟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本是俠義道義所當為。但是你行事作風忒也放縱,鋒芒畢露。這樣一來你可結下了不少仇家,對你有害無益。”

韓惜落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如何聽得進這些老生常談,自是左耳進,右耳出。又聽蕭沐懷續道:“你做事應知收斂才對,常言道:‘眼前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以後千萬不可像今日一樣在大庭廣眾之上削人面子。”韓惜落心中傲氣登生,凜然道:“大丈夫行事,是則是,非則非,所謂‘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弟子所行既然是對,何必顧及那些德行敗壞的人有沒有面子,又怕什麼日後和他們相見?況且他們做的那些事本來就不要臉,何來面子之說?”

蕭沐懷被他這麼一說,登時啞口無言,睜大雙眼在他身上骨碌碌轉了兩轉,過了半晌才道:“你所言是沒錯,只是行事未免偏激。唉,也罷,怪為師平日裏把你給寵壞了。”長嘆了一口氣,又道:“按本門規矩,你私自下山,驕傲自大,得罪同道。為師罰你面壁一年,不得下山一步,如有再犯加倍懲處。可有異議?”韓惜落躬身道:“是,弟子恭領責罰。”蕭沐懷知他雖然性子頑劣,但向來對自己恭敬孝順,隨即溫言道:“這一年時間,你不妨把這件事好好想一想,靜思己過。”韓惜落答道:“是。”當夜韓惜落回入房中。

這一夜他在床上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無數個念頭在他心頭縈繞:“自己行俠仗義,為何卻會被名門大派圍攻?師傅說我不該鋒芒太露,樹敵過多。唉……我只是看不慣他們這些所謂的名門弟子胡作非為,欺凌弱小,才出手相助。或許……或許師父是對的,我不該大庭廣眾之上不顧他人顏面。”想起蕭沐懷的諄諄告誡,心亂如麻,但又覺得自己受罰未免有些冤枉。愈想愈是心中鬱鬱不樂,只覺自己並無過錯,既然沒錯,又何來思過,卻不知從何思起。

他翻來覆去的睡不着,過了良久,索性不睡,翻身下床,點了盞燈,讀起書來。原來他平日裏除練功之餘,喜讀詩書,所以蕭沐懷常笑稱他身為武夫,卻有一顆狀元之心。這晚,他正讀《晉書》,直讀到嵇康。見到書上說他有當時之才,身長七尺八寸,美詞氣、有鳳儀,人以為龍章鳳姿,天質自然。又聞其論曰:“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韓惜落讀之大喜,喃喃道:“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教而任自然,嘿嘿,這位中散大夫當真放任的緊啊!”忽聽門外一個聲音道:“嵇中散確是人中龍鳳,當世奇才。”韓惜落吃了一驚,慌忙收起書,打開房門,一見之下,詫異道:“師父!”來人正是蕭沐懷。

韓惜落躬身行禮,問道:“師父夤夜到訪,不知所為何事?”蕭沐懷微微一笑,並不回答,卻問道:“嵇中散的結局,你可知曉?”韓惜落聽他答非所問,心中好生奇怪,只搖了搖頭,答道:“弟子不知,此書也只讀了一半,尚未讀完。”蕭沐懷走進房裏,坐了下來,嘆道:“後來潁川有位公子,姓鍾,單名一個會字。此人去拜訪嵇康,嵇康素來鄙視權貴,全不把他放在眼裏,只管自己在樹下打鐵。鍾會看了許久他也不理,直到鍾會要離開時,嵇康才道:‘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那鍾會答道:‘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嘿嘿,鍾會也算得上是一位才貌雙全的人才。只可惜心胸匾窄,容不下人。從此懷恨在心,乘機在晉文帝面前譖毀嵇康,說他言論放蕩,非毀典謨,為帝王者所不容。於是司馬昭便下令把他殺了。”

韓惜落聽了蕭沐懷一席話,感慨萬千,怒道:“這鐘會肚量恁地狹隘,嵇中散死得冤枉。”蕭沐懷道:“這世上太多人嫉賢妒能,心胸匾窄的又豈只有鍾會一個,那是遍地開花,數不勝數。惜落,為師素來疼你,你可知今日為何罰你?”韓惜落略一思索,這才幡然醒悟,道:“弟子並非因任氣任俠被罰,而是因為驕傲自大,得罪同道。師父怕弟子長此以往遭人記恨,所以便罰弟子面壁思過,收斂鋒芒。”蕭沐懷聽他已經明白自己用意,頗感欣慰,喜道:“不錯,你要切記才不可露盡,所謂樹大招風,一個人太過驕傲難免會淪為眾矢之的。”他頓了頓,又道:“不過這也只是小過錯,只是為師罰你的原因之一,原並不該罰得這麼重。”韓惜落心中一愕,尋思:“難道師父另有深意?”只聽蕭沐懷道:“老夫眾弟子中屬你資質最高,為師打算傳授你‘游龍殘月劍’,這一年時間,也正可以讓你靜下心來修習這門劍法。”韓惜落一怔,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師父煞費苦心,要自己面壁一年專心習練這本門至高劍法。這不但不是對自己的懲罰,卻實是對自己莫大的獎賞。想到這裏,心下感激不已,拜倒在地,“咚咚咚”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嗚咽道:“師父授業之恩,弟子無以為報。”蕭沐懷伸手將他扶起,喜道:“好孩子,好孩子!你用心學劍,等到將來當上……”他這話說到一半,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只說道:“用心學劍便是,用心學劍便是。還有一事你要切記,我每晚子時,來傳你劍法,你須三緘其口,無論是誰,絕不可吐露片言隻字。”

本來師父要教徒弟什麼武功,何時傳授,自然由師父來決定,並不奇怪。但韓惜落聽了蕭沐懷這番叮囑,卻暗暗疑惑:“為何學這‘游龍殘月劍’不可告人?還要偷偷摸摸到子時來傳我劍法?”不過他素知師父為人高深莫測,行事出人意表,如此說肯定自有他的道理,也不便多問緣由,只說:“弟子領命,人前絕不提及此事半字。”蕭沐懷臉現笑容,道:“好,好。”

當夜,蕭沐懷將游龍殘月劍第一式“龍戰於野”傳授與韓惜落。韓惜落用心記錄口訣,蕭沐懷從旁指點,若有漏記差錯則詳加解釋便於記憶。每一招蕭沐懷都親身反覆演示,說道細節關鍵處連講帶比,細加指點。韓惜落只覺每一刻都能領悟到這劍法中的精微奧妙,每一刻自己的武學造詣更進一步。

此後數月,蕭沐懷便每晚子時來傳授韓惜這落游龍殘月劍,一劍一式闡演周詳,並說道:“此劍法劍意講究如同行雲流水,任意而至,切不可木然僵化,刻板不變。使劍時應如身使臂,如臂使指般隨心所欲。”韓惜落生性飛揚洒脫,習此劍法更是有如神助。他和蕭沐懷兩個人,一老一少,不知過去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堪堪劍法中的的一十三式盡數授完,兩人都甚是歡喜。

一夜,蕭沐懷偷偷帶了韓惜落出屋去後山練劍。月華如水,花香醉人,韓惜落在這月色之下,一把劍使的翩躚飛舞。此時正值初春,百花盛放,劍風過處,吹的花樹落英繽紛,恰似下起了一場香雪,這美景直令人神馳目眩。他一劍劃出一個完美的弧形,將五片花瓣都收於劍上,向蕭沐懷微微一笑,甚是得意。

蕭沐懷也報以一笑,一時興起,走到桃花樹下折了一根枝條,以枝代劍,驀地里飛身來與韓惜落過招,所使正是一招“飛龍在天”,刺向韓惜落咽喉。韓惜落見師父有意試探自己武功究竟精進如何,不敢怠慢,當下深深吸了口氣,凝神接戰。他反劍刺出,劍尖指向蕭沐懷肚臍,這招便是寓防於攻了,逼迫蕭沐懷不得不撤劍自守。

蕭沐懷急忙橫過樹枝,在韓惜落劍背上輕輕一拍,這一借力,便輕輕巧巧落在地下。站立未定,登時刷刷刷刷連攻四劍,一劍快似一劍,劍尖所指,分攻韓惜落的頭、胸、腹、肩四處。韓惜落順勢出招,劍隨心動,揮灑自如,正合這游龍殘月劍任意而至的妙義。不論蕭沐懷怎樣快攻急刺,他左遮右擋,后架前迎,總能拆解有方。怎生一場好鬥:

棋逢對手,將遇良才。棋逢對手難藏幸,將遇良才好用功。翻翻覆覆,有千般解數;來來往往,無半點放閑。一柄劍,向心坎只隔一尺;一根枝,離腮邊卻差三寸。劍風過處落花雨,枝條來時飄香雪。

堪堪一十三路劍法演示將完,兩人所使的一劍一枝,卻始終沒有相碰。試煉已畢,蕭沐懷縱身後躍,倒轉枝條。

他見韓惜落這些日子辛苦習練果然沒有白費,劍術突飛猛進,心下歡喜,說道:“大功告成。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資質奇佳。我原以為一年之期尚且太短,沒想到你只用了十個月便已學成。”韓惜落倒轉劍柄,躬身道:“全賴師父教導有方。”蕭沐懷道:“你不必過謙,你的資質本就是百年難得一見,不用說是在本門,便是在整個武林中,那也是出類拔萃的。”韓惜落聽師父誇獎自己,心中有些欣欣然,飄飄然起來,喜悅道:“承蒙師父厚愛,授以絕技,弟子感激不盡。”

蕭沐懷盯着自己這個得意弟子看了半晌,越看越是歡喜,笑道:“假以時日,你必定青出於藍,帶領仙霞派成為武林大派,令本門在武林中的地位更上一層樓。”說著從右手拇指上脫下一枚扳指,要給韓惜落戴上。

那枚扳指玉質細膩,色白閃青,側邊浮雕兩條螭龍,虯曲婉轉,遊走翱翔。雕工甚是精湛,線條纖細流暢,姿態優雅飄逸。

韓惜落一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驚,急忙縮手,失聲叫道:“師父,你……這是……”蕭沐懷正色道:“不錯,這是本派掌門人的信物‘螭龍玉扳指’。從今而後,你就是仙霞派的掌門人。”

這件事情來的突兀之極,韓惜落心念電轉,登時省悟,終於知道師父為何要在子時傳劍與他,卻又不肯讓他吐露半字,原來是不想讓師兄們知曉,暗地裏要傳他掌門之位。

韓惜落哪裏敢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驚慌道:“弟子才疏學淺,只怕難堪大任,何況師父身子康健,精神矍鑠,再擔大位十年也無不可,望師父收回成命。”蕭沐懷捋了捋髯須,道:“老夫已是遲暮之年,只怕也活不了幾年。若再不擇定人選繼位,只怕來日你那些師兄們你爭我奪,鬧得不可收拾,將本門百年基業毀於一旦。我死後又有何面目去見列祖列宗?”韓惜落急道:“師父身子健朗,必定長命百歲。掌門之位,弟子萬不敢受。”蕭沐懷見他推三阻四,臉色微變,道:“怎麼?你不願接任掌門人之位嗎?這個位子可是你眾位師兄挖空心思也求之不得的。”韓惜落道:“弟子尚自年幼,性心未定,只怕有負師父所託。以弟子愚見,大師兄齊敬寧武藝高強,為人沉穩,在眾弟子中也是出類拔萃,乃是掌門之位的不二人選。”

蕭沐懷聽他果真不願接任掌門人之位,還將此大位推給齊敬寧,氣得胸口上下起伏不定,躊躇半晌,說道:“你大師兄卻也算是個人才,可惜他為人陰鷙,城府太深,若將本門託付於他,我如何能放得下心?”說到這裏,長嘆一聲,續道:“當今武林,魔教雖是四分五裂,但奇才輩出。正派之中卻是人才凋零。南京司馬家又野心勃勃,已奪得武林盟主的大位,卻人心不足,妄圖一併正派。我只盼你能執掌本門,將來當上武林盟主領導群雄,將魔教連根拔起,一統武林。”韓惜落心中暗暗一驚,原來師父對自己期望如此之大,竟然希望自己能一統武林,他自知自己生性放誕落拓,不喜拘束,稟道:“承師父抬愛,弟子生性疏狂,沒有興趣去做那什麼武林盟主,更加不會領導群雄,望乞恕罪。”蕭沐懷不禁微微有氣,道:“你空有一身好武藝,卻不願殺盡妖人,除魔衛道,那你學武何用?”頓了一頓,嘆了口長氣,哽咽道:“我花了那麼多心思栽培你,就這……這一個小小的要求,你也不肯答應我?”說這幾句話時,語氣已是十分悲傷。

韓惜落抬起頭看見他目光中哀憐祈求的神情,又念在師父多年的養育授業之恩,不忍拂他的意,心腸一軟,只好勉強點頭答應。蕭沐懷見他答應收下螭龍玉扳指,當真是大喜過望,伸手扶起他,欣慰道:“好孩子,好孩子!”親手把扳指套在他手指上,兩人並肩離開後山。

這一夜極是漫長,韓惜落獨自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左思右想。怔怔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這枚螭龍玉扳指,回想起自己幼年父母早亡,孤苦無依,幸得師父不棄,收留左右,撫養長大。師父更是將一身武藝傾囊相授,無所保留,實是對自己恩重如山。轉念又想,自己生平並沒有什麼雄心壯志,根本對掌門之位毫無興趣,至於武林盟主更是連做夢也沒有想過。

他生性淡泊,俗世間的功名利祿對他來說猶如浮雲,重位高權對他來說更是一種累贅羈絆。他本是想勉強答應下來,以後找一個適當的機會再行推辭,但誰想蕭沐懷卻說明日就會將授予他掌門之事公佈於眾,這一下該如何是好?急得他一顆心如同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的響。

韓惜落思之良久,終於心意已決,坐起身來,點了一盞油燈,磨墨蘸筆,在紙上寫道:

弟子韓惜落沐手百拜奉書

恩師座前:弟子年幼拜入門牆,不覺已有十七載矣。蒙師父不棄,授以藝業,更欲令弟子執掌門戶,委以重任。弟子愚魯,思之再三,自忖非大將之才,殊無自信引領本門稱雄江湖。只怕百年基業毀於己手,九泉之下亦無顏面面對本派列代先輩。

繼位之事牽連過巨,祈三思之。弟子誠惶誠恐,今唯有不告而別,望師父能心回意轉,收回成命。他日弟子定當回山謝罪,甘領責罰。

惜落再拜奉上

韓惜落寫完書信,摘下螭龍玉扳指壓在書信之上,呆了良久,念及恩師,怔怔垂下淚來。伸袖拭乾眼淚,心想:“事不宜遲,若等天明時分被人發覺,那可走不了了。可是天大地大,我又該去哪裏好呢?”沉吟片刻,忽然想到:“我原本也是一個呆不住的人,面壁一年真是悶煞我也!現在受罰之期將屆,我何不去遊覽名山大川,以遣胸懷。聽聞揚州景緻優美,現在正是初春時分,李太白有言:‘煙花三月下揚州。’我此去不是正合適?哈哈,哈哈!”他終究是小孩子心性,一想到去揚州遊山玩水,自然開懷,所有煩惱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他心下打定了主意,收拾行裝,拿了把劍,悄聲出門,只見夜空中繁星密佈,殘月如鉤,四下里闃無人聲,沒有半個人影。於是拽開腳步,直奔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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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雲夢幻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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