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小樓(05)
小樓(05)
工地上的人發現,工頭對白小樓的態度變了。
除了小李之外,再沒有人和他說話。小趙三人越發過分,一次趁他吃飯時撞翻了他的飯盒。小李擼了袖子想幫他出頭,還是白小樓拉他坐下。
他吃剩下的白飯,有菜沒菜區別不大。
小李私下裏為他抱不平,聊着聊着又說起阮沅芷,“那領導是你親戚吧,怎麼最近不來了?”
白小樓說,“不熟。”
小李還想再說點什麼,有人站得遠喊他們。他站起來看,二樓的樓梯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孩,扎着馬尾辮,青春洋溢的臉。
“小李哥,你們吃飯了沒?”她把籃子裏用飯盒包好的菜拿出來。
小李簡直要誇她善解人意。
胡曉琳是18歲的大學生,在附近一所大學讀工商管理。小李也曾打過她的主意,不過大家不是一條路上的人,走不到一起的。他也和白小樓說過,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胡曉琳坐到白小樓身邊,“你怎麼只吃白飯呀?”
白小樓說,“一樣的。”
“你吃點這個,我做的。”
他抬頭看她,看着她把飯盒裏的紅燒肉片夾到他的白飯上,看到她微微發紅的臉。
“幹嘛不吃?”胡曉琳更緊張了。
小樓慢慢站起來,他想說點什麼,耳邊聽到小李的驚叫聲。頭頂有重物落下,風聲簌簌,胡曉琳獃獃地抬頭,都失去了反應的能力。白小樓的動作更快,一隻手推開她,肩膀上生生被砸了一下。
胡曉琳陪着白小樓在仁愛醫院的外傷科處理室上藥,大夫一邊上綁帶一邊說,“怎麼這麼不小心?還好沒傷到筋骨。年輕人別仗着身體好逞能,以後老了會落下毛病。”
上藥十幾分鐘,這樣絮絮叨叨卻足足半個多小時,大多數時候,小樓沉默地聽着。大夫說,他點頭。
老頭仔細打量他,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
臨走前贈與他一管軟膠。
白小樓看一看,沒有拒絕,“謝謝,您也注意身體。夏秋交加,小心濕氣。”
老頭擺手示意他們走吧。
走到外面,胡曉琳都快哭了,“你怎麼樣,還痛不痛?”
他低頭看一下說,“沒事,過一個禮拜就好了。”
胡曉琳:“請假吧,這段日子你別做了。”
離上一次去工地的時間阮沅芷記不清了,趙婉早上來和她說,因為人手不夠,工程進度跟不上。
阮沅芷正和段明坤通電,搖手示意她一會兒再說。
“……嗯。
又要一個禮拜?
沒事,你忙吧,這邊我頂着。
馬場那裏還在交接,定不讓你失望。
……”
掛了電話,她拍一拍整好的一刀賬冊,後仰着靠到靠背椅中,“什麼事?”
趙婉拿着報表,剛才的話重複一遍。阮沅芷聽了,想一想,問她下午有沒有別的安排。趙婉說沒有,沅芷起身,自一旁的衣架上勾了風衣,舒張手臂一右一左熟練地伸進去。
到了工地才知道白小樓已經三天沒來了。
“是因為什麼?”阮沅芷問。
工頭小心地看她臉色,“……二樓裝卸時不小心掉下一袋水泥,沒什麼大礙,我放了他長假。”
“……”
他斟酌着,“……您看着吧,這事我都聽您的……”
“你好像誤會了。”阮沅芷拍了拍手上可能沾着的灰塵,淡看他,“他幫過我,之前我過來道聲謝,這之外我們不相干。”
“……”
她拍他的肩,“小趙,管太多不是好事啊。”
“我……”
“平常心啊。”
這一路開得飛快,她有明確的目的地,之前要的地址,卻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幹什麼。窗外疾馳的風,打亂她的頭髮。
阮沅芷在路口下車,仰頭看這一帶上個世紀遺留下來的老城區,斑駁的牆面,鑲着玻璃渣的圍欄,鏤空雕花,奶黃色的樓房和紅色尖頂的瓦房混在一起。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很難相信繁華的世界外還有這麼破敗的地方。
同一個城市,有一道圍牆,隔絕了兩個世界。
她靠着車窗抽了兩根煙,在這段時間裏,她想了很多,比如為什麼要去工地,為什麼要來這裏,還有更遠的,當初她為什麼背井離鄉來到這個沿海的大城市,又為什麼選這樣一條路。
這一走,就是整整五年。
她掐了煙,拐進逼仄的衚衕。
夕陽里,這是充滿了回憶的舊巷子。柔黃的牆面,常青的梧桐,破碎的磚地,還有紅黃相間的電線,架在頭頂,壓得很低,只要伸手,就能觸及。
黃昏時分,有大人帶着小孩從樓里出來,在電線上晾衣服、掛床單。
她聽到滴滴答答的聲音,抬頭一看,臉上一涼,原來不是電線上濕衣服落下的水滴。
下雨了。
初秋的雨,淅淅瀝瀝,少了春意纏綿,多了幾分哀怨。她的心情也奇怪,跟着這雨一樣亂糟糟的理不清楚,都走到這幢樓底下了,遲遲不進去。
最後促使她進這幢樓的,是掐掉趙婉發過來關於賭馬場的一則短訊。沅芷從不知道,她已經這麼不耐煩現狀。
白小樓住四樓,她在門外叩了兩下門,然後靜心等待。
等待中心情再也不像路上那樣躑躅和焦慮,時間緩緩流淌,她哼歌,慢悠悠的,樓道里非常安靜。
門內傳來腳步聲,開門的一瞬,阮沅芷卻愣住了。
站門口的不是白小樓,而是一個扎着馬尾辮的年輕女孩。
兩個女人隔着門檻對視,在那一刻都沒有說話。
最先開口的還是胡曉琳,“請問你是……”
“我找白小樓。”
胡曉琳想了想,門開大了點,“先進來吧。”
房子不大,入門的地方一個客廳,東面一間房,臨着洗手間,西面是廚房,整個屋子加起來不過五六十平米。
“他在洗澡,你先坐。”胡曉琳給她端茶,讓她在沙發里坐下。
阮沅芷架起雙腿,喝茶的功夫里抬眼看她。
“噯,你是他誰啊?”
胡曉琳看着她,撇撇嘴,不示弱,“你還沒介紹你自己呢。”
阮沅芷笑,“我是他老闆。”
胡曉琳說,“我是他女朋友。”
“說謊。”沅芷說,“他和我說過,他二十四歲前都不想交女朋友。”
“他和你說這個了?”
話出口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她站起來,懊惱中跺腳,低頭看到阮沅芷饒有興味的臉,臉漲紅,不甘不願,哼了一聲,“你別得意。”
她笑着還想再說點什麼,白小樓從浴室里出來了,白T-shirt,藍色短褲,發梢上還滴着水。他用塊毛巾擦着,看到她們停下腳步。
胡曉琳過去,“不是說最好不碰水嗎?”
他說沒事。
阮沅芷沒看他們,自己喝自己的茶。
胡曉琳站得那麼遠對她說,“飯做了很多,你留下一起吃吧。”
阮沅芷都快笑出來了,這女孩單純地毫不掩飾,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勢。她站起來,“你做的還是他做的?小妹妹,你會做?”
“當然是我做……”她也意識到這話不對味,臉上發熱,狠狠瞪着她,“不要臉!”
女孩拋下他們去廚房了,客廳里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阮沅芷低頭看到白小樓的腳慢慢走到她身邊。
客廳里只餘一盞壁燈,他的陰影籠罩住她,她側過頭,看到兩個人的影子在昏黃的牆壁上緩緩重疊。
他走到她右側,彎腰勾起那杯她喝剩的殘茶。
“我喝過了。”話說出來,老不自在,不禁自問想哪兒去了?
他說,“我知道,我去洗。”
她沒回頭,“也許我還要喝。”
“……”
他把杯子放下。
窗外沙沙的雨聲,室內安靜地只有雨滴砸落在玻璃窗上的聲音。阮沅芷在壓抑中被迫抬頭,他自始至終看着她,一瞬不瞬。她忽然不能動彈,視野里只有他玉一樣的臉,烏黑的冷澈的眼睛。
第一次發現他是這麼高,只是清瘦。
他說,“都這麼晚了。”
她想他後半句隱藏的話,可能有很多種,無非是她出現的時間、地點不合時宜,也許還打擾了他的好事呢。
這麼在腦海里一過濾,她的口氣就不客氣了,“我愛什麼時候出門是我的事,我想上哪兒也和你沒關係。”
“……”
“沒話說了?”
“不是。”白小樓從沉默里抬頭,目光一如既往地沉靜,“我只是在想,你並不清楚自己現在在做什麼。”
這下輪到她說不上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