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終章
春日來臨,白雪融化,樹上的枝頭也終於吐露了新芽。
我同念安,來到了這個小鎮。
來來回回的顛簸,居住了數不清的地方,也遇見了各色各樣的人,但他們終究和我們不屬於同一個世界,只是遇見,卻未深交。
我也十分滿足,只因有她。
時光伴着馬車的輪軌一同溜走,周圍的人都在變,從黑髮至白髮,從美貌動人至滿臉霜華。唯獨我和她,卻仿若停駐在這個時空般,未曾改變。
意識到我與他人的不同,還是在很久之前。
那時我指着一個滿頭白髮的老婦,轉着眼睛問着念安,我要過多久才會變成那樣。
念安只是眼神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搖頭不答。縱然我如何不解,她卻也不肯回答,被我纏着煩了,也只是蹙着眉頭輕輕地敲了敲我的腦門。
理解她搖頭的意思,也是這不久之後。
也許對我和她,是不久。但是對於旁人,應當是過了許久許久罷。
再回到這個地方,也是念安有意為之。
那個原本瞧見的老婦人,竟早已化為了漫天的煙灰。而她的孫女,竟也成長為了滿臉愁容的婦人。
她已認不出我們。
我愣着站在原地,傻乎乎地用手摸了摸臉。
內心的複雜不言而喻。
原來,我和她,竟永遠不會白頭。
我喜,卻也愁。
喜的是,我和念安是相同的,我能陪伴她的時日,是旁人所無法想像的。可我也愁,若是有一日連念安將我丟下,那我就變成孤零零的一人,只能在世間浮沉,而永遠無法停駐,更無法融入。
因為我的彈指一瞬,對於別人,便是一生。
而失去念安,更是我想都不敢想的生命之懼。
我沒有生我養我的父母,也沒有友人。
我記不得我究竟是誰,更記不起我的過去。
除了念安,我一無所有。
門開着,外頭的雨下得極大。雨水飛濺間,將廊道的內外側都淋了個通透,偶爾有風刮過,竟染上了些許刺骨的涼意。
房內東西並不多,敲上去應當是在一家偏僻的客棧之內,事物都被雨水蒙上了一層濕漉漉的晶瑩。而置放在床頭的一盞清茶,早已涼了個透,不見白氣蒸騰。
唯獨淡淡的冷香,卻久凝不散。
這股令我無比心安的,陌生而又熟悉的味道。
她握着我的手,身子伏在我的床榻上,細膩若玉的手背上,有幾道淺淺的紅。
我竟有些心疼。
她似乎是睡得很沉,呼吸十分的平緩。
烏黑的髮絲隨着她呼吸間微弱的起伏漸漸地散開。
我迷茫地眨了眨眼睛,湊過了身子,輕輕地挑起了她的一縷烏髮。
她的髮絲細膩溫涼,帶着淡淡的清香。也許是我的動作太大,她在我觸碰到她脖頸處的肌膚的那一瞬,就醒了過來。
她的脖頸後方,刺着模樣詭異的刺青。
六頭一身,一雙赤目。
明明是已經夾雜着寒氣的深秋,她卻只穿着一襲薄薄的白衫,在她抬頭之際,領口處微微滑開,露出了兩片精緻的蝴蝶狀鎖骨,以及她晶瑩的肌膚。
我的目光微微向上,在望着她臉的那一瞬,瞬間便失去了呼吸。
心頭的感覺很是複雜。
明明是空白一片的腦海,卻湧上了許多的陌生的情愫。
墨色的眸子仿若含着外頭那些冰冷的雨絲,濕漉漉地將我望着。內裏帶着些許暈靄的霧氣,漾着水波,神色卻是帶着些許寂寞和複雜的。
她的視線牢牢地鎖住我的臉,確實是我的臉。
我卻總覺得她在透過我的臉,認真地注視着我身體裏的另外一個人。
這種感覺讓我無所適從。
她微微地笑了笑。
她明明在笑,那張清麗完美的面頰卻仍舊宛若冰雕雕刻,透着寂寥地冷意。隨後,她側過了頭,眸光微垂,長長的睫毛顫抖,在她的眼底落下一層陰影。
下巴的弧度清透,精緻得彷彿一觸便碎。
我將手上繞着的那縷髮絲放開,輕輕地,撫摸上了她的臉頰。
她的肌膚滑膩,就像上好的羊脂玉,透着冰涼,傳達到了我的心底。
心口微微刺痛。
隨後,我將她的臉擺正。
我問道:“我是誰?”
她的眸光略略暗淡。
對不起。
我在心中道。
繼而,我又道:“你是誰?”
她並未答話。
那雙幽邃地眸子,帶着層層疊疊絮繞開來的霧氣,顯得更為的清冷起來。
良久。
她將我撈進了她的懷中。
她的身子比她的眼中的冷霧更為的冰涼,一股若有若無的冷香,混着苦澀的水汽,緩緩地飄了過來。
濕漉漉的。
我貼着她身子,望着外頭的雨,竟落下了不知道為什麼要落下的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失去記憶。
她不和我說。
我也不知道她以前和我是什麼關係。
因為她也不和我提起過去。
而且我也很怕,很怕觸及到我和她的過去,因為我忘了她。
這是多麼過分的一件事。
我和她就這樣,帶着這種曖昧不明的關係,過着平靜而又讓我心安的生活。
這個小鎮和其他小鎮並沒有什麼特別不同的地方,若是一定要說,那便是這個小鎮種着的大片大片的桃林了罷。
正直春日,桃花開得也格外的燦爛。
粉紅色的波浪隨着緩緩而過的春風,在枝頭上連綿起伏,撲簌簌的落下一片片嬌嫩的花瓣。
念安正在同一處僻靜宅院的老闆說話,而我就站在不遠處的一株桃花樹下。
桃花。
我喃喃着,輕輕地將手覆上了粗糙的樹榦之上。
我喜歡它。
喜歡桃花。
看了許久,我聽到了念安喚我的聲音。
我回過頭。
念安正靜靜地站在院落的門口,眸子深邃。
烏黑的髮絲被紅繩挽起,隨着微風卷過,晃蕩出細碎的鈴鐺聲。
眉眼如畫,清冷若仙。
唇邊的笑容清雅。
我同她走進了往後便要住下的院落。
雖然院落有些破舊和荒涼,四周的雜草也長了許多,但是裏面有一株極為茂盛的桃樹。
念安眸色寂寂,站在我的身側,望着桃樹怔然出神。
我眨了眨眼睛,問她道:“為什麼挑這一處院落?”
這院子雖然僻靜,卻並不是荒無人煙。
按照念安以往的習慣,她是不會挑這種地方的。
念安微笑,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我喜歡它。”
我知道,它是桃樹。
於是我和她,便在這裏住了下來。
打理好了院落之後,她便同我上街買了許多生活必備物,雖然在上街時發生了不少令人心煩之事,但幸好還是平安無事的回到了住處。
我喜歡這個鎮子。
因為在住處的不遠處便有一家不大不小的書店,樣式古樸,內里的書也合我胃口。
而店家則是一名眉目精緻的年輕女子,常常穿着一襲模樣樸素的粉色衣裳,順着陽光眯着眼看書。
她這習慣,同念安倒是極為相似。
整日閑着無事,便和她談了許多關於書籍的閑文趣事。
雖然她的年齡不大,懂得卻也不少,性子溫和,也能讓我打發打發這過於沉長的時間。
念安也隨我來過一次,在望見店家的那一瞬,我總覺得念安有些奇怪。
明明還是那般冷靜淡然的模樣,目光卻夾雜了些許意味深長。
那次之後,念安就未再來過了。
念安不許我看些稀奇古怪的小書,可也許是性子使然,我老是愛偷偷摸摸地跑去店裏翻這些奇聞怪談。
她是知道的,從前還冷然地說了我幾句,但過了一段時日之後,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放我出去看這些小書了。
一日。
我從書店出來,遠遠地便望見了一團紅色的影子。
走近了些,我才發現原來是在樹蔭下倚坐了一個女人。
青絲流瀉之下,紅衣似火般灼目。
在我離她只有幾步之遙之際,她笑意盈盈地沖我晃了晃手。
隨着手中的動作,她眼中的慵懶地笑意便緩緩地暈開。
唇若朱紅,狹長的眸子中勾着的光芒瀲灧,笑容嫵媚動人得宛若曼珠沙華般絢爛奪目。
“阿年,好久不見。”
她的嗓音更為的慵懶,卻極為的好聽。
我微微一愣。
阿年?
她似乎是才想到那般,無奈地搖了搖頭,從懷中掏出了一個模樣古怪的玉佩,繼而沖我招手道:“把這個交給她罷。”
“她?”我望着這個古怪的女人,警惕地往後退了一步,“你是誰?”
“莫要這麼緊張。”女人聳了聳肩,“我只是想還她一份人情罷了。若是你不收下,往後定會後悔的。”
我有些遲疑。
女人卻不等我再猶豫,眉間蹙了蹙,便站起身將玉佩塞進了我的手中:“你好生拿着,交給她之後什麼也不要問,這也不應該再由你來做決定。機會僅有一次,從今往後,我也同她再不相欠。”
手中的玉佩冰涼,沉甸甸的。
女人彎了彎眼角,笑眯眯地靠在了樹下,沖我擺了擺手:“走罷,走罷。”
我往住處走了幾步,有些不甘地回頭,咬了咬唇問道:“你叫..甚麼名字?”
女人微楞,繼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輕聲對我說道:“這是我和你最後一次見面了,名字也沒有必要再告訴於你。”
“最後一次?”我眯了眯眼睛。
女人輕輕地點了點頭,笑容縹緲起來:“緣分盡了,自然便是最後一次。”
我垂了垂眼眸,心裏莫名的有些郁煩。
心中還有很多不解。
“再見,阿年。”
她的聲音輕飄飄的,消散在了樹下。
我抬眸,她的身影已經融在空氣之中,宛若她出現那般,悄然無息。
我攥緊了手中的玉佩。
在跨入門檻的那一瞬,我輕輕地停下了腳步。
陽光很盛,卻並不刺目。
念安對上了我的目光。
她在等我回來。
她的眸光沉靜,宛若墨玉般的眸子中揉着些許陽光投下的細碎碎影,眼中我的身影卻愈發的清晰起來。
心神恍惚之間。
我聽見一陣清脆的鈴鐺聲。
她的面容在我的眼前變得有些模糊起來。
“你是誰?”
淡漠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聲音很輕,也很柔和。帶着些許疑惑,但更多的,卻是冷漠和疏離。
“叮。”
我略略直起了身子。
髮絲上的鈴鐺便輕微的晃動起來。
清脆的鈴鐺聲響落在這片白霧茫茫的世界裏,顯得格外的寂寥。
她站在我的面前。
眸光寂然。
我望着她,微微笑了笑:“我是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