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番外(三)
待我將房內的酒收拾好之際,沈煙離已睡得很沉,方才從口中不斷念叨出的名姓也隨着她呼吸的平緩而漸漸消散在了空中。
阮年不喜歡沈煙離。
我是知曉的。
她的脾氣並不如沈煙離口中所說的那麼古怪。
我也是知曉的。
沈煙離怕見到她是因為她的態度。所以沈煙離也總是羨慕我能無比淡然的與她對弈,與她言談。
但我未對任何一個人說過。
我也怕。
這是我第一次從自己的身上感受到明顯的情緒波動。
原來我也會怕。
我怕見到她。
更怕我的存在會帶給她災難。
沈煙離隨我一同去見了阮年。
而她只是遠遠的站着,不曾靠近。我喚她,她也只是固執的搖頭。
就這麼過了一陣,沈煙離輕飄飄地轉身,往出口處走去。
我望着沈煙離的背影,片刻才道:“你不喜歡她?”
阮年並未抬眸,只是望着棋盤淡淡道:“不喜。”
“恩。”
聽見我的回答,阮年眼角微挑,瞧上去竟帶着幾分罕見的愉悅。
柔和的光照耀着她清麗皎潔的面容,自白霧中飄搖落下的粉色桃瓣也好似染上了一層晶瑩的光。
她將落□下的一片花瓣捻起,細細地看了看后,才將它輕輕地放回原處:“我以為你會尋我問個緣由。”
我只是道:“緣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並不喜歡她。若是不喜歡一個人,任何事都能當做緣由。”
“我喜歡聰明的小姑娘。”阮年唇角略略勾起,“可你若是想知道,我還是能給你一個具體的理由。畢竟她是你的友人…她的感受於你而言,應當也不是沒有干係罷?”
我微微抿唇。
“她不像你這般乾淨。”阮年的聲調輕緩,落在這片白霧中也顯得格外縹緲,“也並不簡單。她所期盼的,並不是她應該得到的。”
阮年的眸子中漾着淺淺的柔光,聲音卻輕了許多:“我不喜歡她。”
她還是笑着。
淡淡的笑容宛若初見。
阮年有時也不願見我。
她不願見我之時,我便尋不到她。
若我前往禁地,能瞧見她靜靜地靠坐在桃樹下的身影,那就是願意。但在桃樹下見不到她的時候,她便是不願。
我也曾細細觀摩過她腳踝處的枷鎖。
漂亮的,帶着鋒銳冷刺的枷鎖。
她從霧的那端,來到這端。
她所每一步,都宛若細細的小刀,切開肌膚刺進骨縫。
這是她告訴我的。
她說,疼痛便是她唯一能感受到的感覺。
我倚在她平日裏靠坐着的桃樹下。
向一片白霧輕輕地伸出手。
五指張開,繼而握緊。
淺淡的光線斜斜地落在我的掌心,又被我輕輕地捏碎。
阮年便是這樣,在這棵桃樹下,孤獨的度過了數不盡的時光。
第一次意識到心臟的疼痛,是因為看到了從她腳踝處,緩緩流淌在到面上的,零零散散的血液。
她血液的味道同我和沈煙離的並不相同。
香甜。
就好似樹上剛剛結出的新果般香脆清新,散發著誘人的香味。
原來她同我真的是不一樣的。
我尋到了她,在她不願意見我之際,在這片白霧茫茫的未知世界裏。
她站立着。
草地上殘留着的血液隨着靠近的步伐,將我的衣角染紅。
她的眼眸澄澈,望着我的眼神柔和,卻沒有半點詫異。
原來她轉過了頭。
“疼嗎?”
“疼。”她又是偏頭,笑意淡淡。
白衣黑髮。
除卻腳踝處的刺目血跡外,她渾身上下任何一處完美得都格外動人。
為什麼?
我也會疼?
她蹙眉,上前輕輕地扯住了我的手。
繼而,她將我抱在了懷中。
她的髮絲柔軟,刺得我的臉頰有些痒痒的:“不要哭。”
我聽見她在我的耳邊柔聲說道。
我傻愣愣地抬起手,擦過眼角。
只感覺到滿手的濕潤。
她無聲無息地貼近我的心。這對我而言是拯救,也是毀滅。
我猛然將手中的書放下,繼而有些煩躁地站起身抿起了唇。
坐在我身旁打着哈欠的沈煙離似乎是被我放書時發出聲響驚到了,烏黑的眸子中滿是詫異。
同她在一起的時日久了,就算她不言語,我也能讀懂她此時在想什麼。
“怎麼了?”沈煙離見我不說話,終於按耐不住好奇心地問我。
我搖頭:“無端的便覺得這裏煩。”
“這裏?”沈煙離眨了眨眼,托着腮幫,語氣有些興奮:“你終於覺得這個地方無趣了?”
我面無表情地指着心口:“我是說這裏煩。”
沈煙離嘖了一聲,臉上露出一抹失望之色:“我還以為什麼呢。”話音剛落,沈煙離又誇張地叫了起來,“等等,方才你…你竟然說你心煩?”
我點頭。
“那可稀奇。”沈煙離笑嘻嘻地靠了過來,“莫不是因為…”
我挑眉:“因為?”
“唔…你這幾日都沒有前去見她?”沈煙離睫毛微微顫了顫,眼底滑過一抹黯淡,但是很快又被別的情緒給蓋了過去。
“恩。”聽見沈煙離的詢問,卻覺得心中更為的不痛快起來。
為什麼不去見她?
“為什麼?”
聽見的,果然是這一句。
沈煙離收起了笑容,神色認真地皺着眉頭。
不知道。
我張了張唇。
光線很暖,柔軟而又細緻地自空氣中流淌開來。
面前沈煙離的面容愈來愈模糊。
在這恍惚的一瞬間,我想起了這幾日刻意被我埋在心底的清麗容顏。
“沈祭祀。巫大人請你前去。”
冰冷的聲音沖淡了思緒,我凝眸向發聲處望去。
站在門口處的身影高大,戴着半截玉質的詭異面罩。
整個人仿若融在了空氣中,連存在都微不可聞。
沈煙離眯了眯眸子,轉過頭低聲對我道:“我等會便回來,到時候你再同我說你究竟是什麼感想。”
言罷,沈煙離從房內取了一件烏黑的外裳披上,步履匆匆地跨出了門。
黑衣男人慢吞吞地沖我微微鞠躬,跟在了沈煙離的背後。
我望着她的背影。
沈煙離腳步微頓,忽然便回頭沖我笑了笑:“莫要擔心。”
巫柒的性子向來多疑。
如果她前來尋我,我也不覺得如何意外。但她卻一反常態的前來尋了沈煙離,這讓我覺得十分詭異。
我在她的住處等了許久,卻終究沒有等到她回來。
半夜時我想要前去尋沈煙離,到了巫柒那,卻被她殿前的黑衣護衛給攔了下來。
請回。
我得到的,是這冰冷的二字。
也許我該隨她一起去的罷。
若是隨她一起去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我無法從任何一處得到準確的答案。
再一次見到沈煙離,是半年之後。
明日要舉行的祭祀,是比往常更為隆重和繁瑣的祭祀。
她沒有什麼變化。
亦或者是從外貌上沒有什麼變化。
她還是身着燦爛似火的紅衣,笑意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
烏髮秀眸。
雖然妖嬈得宛若的彼岸之花那樣美麗。
我卻只從她身上看到了凋零。
沈煙離在這半年的時日裏,竟學會了做飯。
此時我同她在正在廚房之中。
沈煙離白皙的手指在白米之中翻滾,隨着她手中的動作,水裏淡淡的白霧擴散。
而我正抿着唇,面無表情地將菜葉一根一根的洗凈。
“便是明日了。”沈煙離突然道。
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明日?”
“恩。”沈煙離唇邊的笑容不變,“付出的終會有結果了。”
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我望着她精緻的側臉,平靜地問:“什麼結果?”
“你猜到了不是嗎?”沈煙離眨了眨眼睛,烏黑的眸中沒有半點笑意。
“你不說,我不會信。”我把手中的菜葉放下。
聽着耳邊嘩嘩的洗米聲。
忽然便覺得有些悲哀。
沈煙離甩了甩濕漉漉的手,繼而拿起了放在廚台上的白布,將手指慢慢擦凈:“長生。”
我的呼吸一窒。
過了半晌。
我眯了眯眼:“你瘋了。”
“你可以當我瘋了。”沈煙離的眼圈漸漸泛紅,突然便直起身子捏住了我的肩膀,“因為連我自己也覺得自己瘋了。也不知道怎麼了,這半年來我每天每夜所想的,便是該如何得到我想要的。這些慾望每日伴着我入眠,不停地在我耳邊叫囂着。”
“你知曉你在說什麼嗎?”我直了直身子,繼而抬眼瞧了瞧外頭。
投在門口的光暈往裏挪了挪。
我嘆了一口氣,上前將門合上。
長生,乃是常人之忌諱。雖然在這些時日我也隱隱的察覺到了她的想法,但因為她能剋制,我便也不明說。
只是這種克制,隨着巫柒見她的那一日開始便消散得無影無蹤。
這半年間,她也從未去見阮年。
我不知道究竟巫柒同她說了什麼,也不知道這半年究竟發生了什麼,才會讓她變得如此瘋狂。
但一切的開端,便是因為這不該有的貪婪。
我不能怪她。
也不能怪巫柒。
就猶如阮年所說,世間萬物皆有因果。
“若是在待在這個地方,我真的會死。半年來我想了許多許多,終究也考慮清楚了。”沈煙離紅着眼,“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任何可以感知時間流逝的物件所存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年歲。只能重複的過着枯燥無味的每一天。念安,我和你不同,我不想耗費自己的生命去當籠中鳥。”
…是我錯了。
“我不甘心。”沈煙離抬起手,大力地揉着通紅眼睛,“哪怕沒有辦法逃出去,我也想擁有無盡的生命,那樣便能永遠永遠陪伴在她身邊,讓她無法忘卻。”
沈煙離的眉目盈盈,唇角的弧度出奇地動人:“你不想嗎?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