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第六十二章 長生引
阮年神色怔怔,繼而無力地抿起了蒼白的唇。掩在衣間的指尖顫抖,正隨着心中湧現的恐懼慢慢攥緊。
念安與巫柒。
突然出現尋找念安的女子。
以及女子腕上的蟲。
似乎都能在這一瞬間,尋到一個非常可怕的答案。
巫柒是為了念安而來。
而以念安無比厭惡巫柒的態度上來看,她定是不願見巫柒。
那麼…前來尋念安的女子手腕上的的蟲,也應該是巫柒所下的蟲蠱。
若真是如此,那麼一切都變得十分的合理起來。念安莫名其妙的消失以及突兀的出現,難道竟都是因為巫柒的緣故?
阮年不知曉自己究竟想了些甚麼。也不知道在懼怕在擔心些甚麼。可若是讓自己只能待在客棧里,用躁動不安的情緒等待着念安。
做不到。
每當想到過去的一幕場景,阮年便心生不安。
巫柒是偏執而又瘋狂的。
不管是在記憶中,還是在僅僅一次的見面之中,巫柒給阮年感覺殘留在心中,怎麼也消散不去。
她代表着冰冷的死亡。
也給阮年毀滅的感覺。
“若是待會有個緋衣姑娘尋我的蹤跡,你便同她說我上街去了罷。”阮年揉了揉發疼的眉間,起身淡道,“麻煩小哥了。”
“不麻煩不麻煩。姑娘儘管去便好。”小二咧了咧嘴,也不再同阮年說些甚麼,轉身便向著廚房的方向走去。
阮年抬眸,望了望樓上緊閉的房門,繼而輕輕地嘆息。
若是能在天黑之前回來便好。若是回不來,也不知沈煙離會跳腳得成甚麼模樣。只是讓自己甚麼也不想,只會依靠念安,那阮年卻也是坐不住的。
沈煙離必然是知道些甚麼,但她卻也甚麼也不說。
既然如此,便只能靠自己去尋找一個答案。
一個真實的答案。
阮年並沒有牽馬,如此天色還早,街上的行人太多,若是騎馬上街反倒會耽擱許多時辰。
但讓阮年更為頭疼的,便是不知曉念安究竟是在甚麼地方。
亦或者,不知曉巫柒在甚麼地方。
雖然時辰確實還早,但如今的天氣卻十分不好。
頭頂壓着幾塊厚厚的積雲,混着翻滾的黑芒,生生的擋住了渾圓太陽,只從烏雲的一角漏出了一些耀光,映得四周的環境恍若暮色微垂。
空氣有些混濁。
帶着一股淡淡腥味。
站在這片嘈雜的塵世之間,阮年竟生出了一些不適的忐忑之感。
明明只是五年沒有和世間接觸,卻好似過了很久很久一般,久遠到甚至都忘了這種繁華的喧鬧。
阮年順着這股淡淡的腥氣往前走去。
雖然不知道這奇怪的味道究竟來自甚麼地方,但瞧見周圍人的臉色如常,並沒有被這聞久了就有些頭暈腦脹的腥味所影響之時,阮年便隱隱約約的察覺到了甚麼。
莫非只有自己聞得到這股味道?
阮年眉間微蹙,轉而輕緩了呼吸,盡量將這股腥味沖得淡了些。
隨着這味道走了許久,此時已經來到了鎮上另外一處街道,雖然人煙少了些,卻也並不是沒有。
婦人牽着孩童匆匆而過,亦或者是臉色有些蒼白的大漢晃着身體從阮年身邊跌跌撞撞的走過。
此時就算是努力的屏住呼吸,那股腥味卻也好似從漏出的鼻息之中鑽了進去,粘在心頭怎麼也化不開。
周圍的人應當是不知不覺被這股味道所影響。
阮年停下了腳步。
腥味太過於濃郁,從四面八方而來,而現在的岔道有幾條,阮年站在原地,一時間竟不知曉究竟該往什麼地方而去。
直到一抹翩白的衣袂在視線的邊緣一閃而過
這是?
阮年先是一愣,轉而便移動了腳步隨着那浮現的一角白衣追去。
心跳得很快。
面上也有些詭異的開始發熱起來。
那猩味隨着阮年急促的腳步聲慢慢便淡,繼而溢滿鼻間的,是一股清幽的檀香。
也不知隨着那抹衣角進了多少小巷,也不知走了多少路。
直至天色完全黑沉之際,阮年終於停下了追隨的步伐。
雖然夜能視物,卻還是有諸多不便。
就在阮年遲疑着是否要離開之時,不遠的前方突然便亮起了一盞燈。
燈盞中那細小的青色火焰隨着晚風晃蕩。
阮年看到了一個背影。
長發如墨,鬆散的繞在肩頭,在燈火的照耀之下,露出一截晶瑩剔透的脖頸。
清清冷冷的背影,卻如同被風吹散了一般,如此直直的站立着,好似馬上就要混着風塵消散於這個世間。
背影確實是極像。
但她不是念安。
她沒有念安身上那股馥郁的冷香。
也沒有念安那冷漠得恍若鏡花水月的感覺。
“你是誰?”阮年神色頗為焦躁,琥珀色的眸子卻分外冷凝,望着面前的背對着的女子道:“念安呢?”
女子笑聲清脆。
繼而不急不慢地伸手,用一根紅繩將鬆散的髮絲挽在了身後。
她的手指很漂亮。
修長白皙。
阮年卻在她抬手間,藉著有些昏暗的燈火,發現她挑着紅繩的手腕上,竟有着一條深紅扭曲的印記。
瞧上去就好似戴了一根紅繩。
那印記在阮年的注視下,竟輕輕地開始扭動。
就好似活在皮膚內的蟲子一般。
阮年頭皮有些發麻。
女子嘆了一口氣后,輕輕地轉過了頭。
模樣很是清秀。
唇邊帶着淡淡的微笑。
臉上有兩個小小的酒窩。
不知道為什麼,阮年竟覺得這個女子有些眼熟。
明明沒有印象,卻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
女子眼神複雜地望着阮年,唇瓣微微張合,卻甚麼都沒有說。
欲言又止。
阮年又是皺眉。
“呵。”
就在兩人對視了一陣子之後,從女子背後的黑暗處,傳來了冰冷的笑聲。
“許久未見,阮年。”
女人的聲音很年輕,冰冷得仿若冰錐,落入耳中出奇的刺耳。
話音剛落,一個黑色的影子便悄然無息地落在了執燈女子的旁邊。
燈光忽明忽暗。
阮年看清了黑衣女子臉上戴着的鬼面,在光芒的印照之下,稜角分明得恍若冰雪。
黑衣女子微微挽起手腕,露出了一隻模樣古怪的赤目獸。
六頭一身。
紅眸似滴血。
巫柒的薄唇微抿,正把玩着放在手中的一塊流蘇。
“念安呢?”
“她不在我這裏。”巫柒的唇角揚起,勾出一抹詭異的弧度,“我只是在等你罷了。”
“等我?”
念安應當是不在。
沒有她的氣息,也沒有感受到她的存在。
鬆了一口氣之外,阮年卻又有些緊張起來。既然不在巫柒這裏,那她又去甚麼地方了?
“自然。”巫柒臉上的笑容不變,手中動作微滯,繼而抬手將面上的鬼面輕輕取了下來,“記得我的這張臉嗎?”
不同於念安出塵的冷漠。
巫柒的眉目精緻,每一處的五官都漂亮得恰到好處,卻又給人十分高傲的感覺。
臉上雖然帶着笑意,深灰色的眸子中卻仍舊是冰冷一片。
望着阮年的眼神分外玩味。
“不記得。”阮年在記憶中搜尋了許久,繼而冰冷地回道,“我也不想記得你。”
“呵。”巫柒又是冷淡地笑了起來,敲了敲手中的半截鬼面后,又將它戴回了臉上,“待會你便會記起的。”
“記起?”阮年眸子微垂,“我不需要,因為我從未忘記過甚麼。”
巫柒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大:“若是不想起,你心中想知道的事情,也便永遠不會知道了,念安不會同你說,沈煙離…更是不會。”
“我不知曉你究竟在說些甚麼。”阮年心中咯噔了一下,卻還是咬牙堅持道,“念安究竟去甚麼地方了?”
“你問我她去甚麼地方了?”巫柒輕蔑地笑了笑,繼而嗤之以鼻道:“她明明是我的妹妹,卻避我如蛇蠍。她在哪,我怎麼會知道。”
“你騙我。”阮年淡淡地瞥了白衣女子一眼,“她來尋了你。”
巫柒順着阮年的目光望了望白衣女子,繼而又笑了起來:“唔…她是來尋了我。只不過我只是同她敘敘舊,聊聊過往罷了,談完了,自然便讓她回去了。”
“她前來尋你,究竟是為甚麼?”阮年心中最後一抹擔憂也隨着這句話漸漸消散,望着巫柒的眸色也愈來愈平靜。
“因為你。”
“我?”阮年有些錯愕地張了張嘴。
“是你。”巫柒的眼角染上了一抹詭異的紅,語氣卻平靜得讓阮年毛骨悚然,“每次,每次,都是因為你。”
“甚麼?”阮年望見巫柒的表情,無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有些疑惑地喃喃道:“你說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巫柒的唇角微揚,綻開的弧度卻分外的嘲諷,“她開心為你,難過為你,受傷為你,就連如今瀕死,也是為你。”
“瀕死?因為…我?”
阮年只覺得腦中的嗡鳴聲愈來愈烈。
不明白,不能夠明白。
巫柒究竟是在說些甚麼?
“你在害怕甚麼?”
巫柒唇角的笑容愈來愈燦爛,掩在鬼面下那張冰冷美麗的面容隨着她的步伐若隱若現。
“我不知道。”阮年努力地睜大眸子,繼而用雙手捂住了耳朵,“我不想聽。”
“害怕面對嗎?”
她的唇輕輕地貼在了自己的耳際。
阮年恍惚中,竟覺得她的聲音穿透了耳膜,直直地撞進了心中。
她的氣息很近。
很害怕。
“害怕便好。”巫柒指尖輕揚,冰涼的觸感消融在阮年的眉間,她的聲音低柔得恍若春風,“若你不害怕,便沒有甚麼意思了呢。”
念安…
阮年輕輕地閉上眼。
哪怕一次一次地告訴自己不需要害怕面對,不需要害怕得知過去。
但還是很怕。
害怕得骨頭都在打顫,害怕得連呼吸都彷彿被人扼住。
每一次肌膚都在泛疼。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甚麼五年前念安要離開你?”巫柒的聲音更加輕柔起來,那冰涼的指尖順着眉心漸漸往下,正貪婪地摩挲着阮年柔軟的臉頰,“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念安為甚麼要尋找那所謂的長生引?”
阮年渾身僵硬。
眼前的世界漸漸的朦朧起來。
這是阮年最想知道的事,那個讓阮年無比恐懼的長生引。
長生。
為甚麼念安要尋她?
雖然她說尋她並不是為了長生,那又為甚麼,又要那麼執着的尋找?
阮年總是記得那個午後,唇角帶着微微笑容的念安,用一種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一種美麗得讓人忘記呼吸的表情告訴自己。
尋到了。
她尋到了她失去的。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為甚麼你的娘親要毫不留情的,就像甩掉一個令人恐懼的怪物一般,將你扔下?”巫柒輕笑着,又是嘆息着,慢慢地在阮年的耳邊輕聲道,“你想知道的一切,我都知道。”
阮年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墜入了深沉了泥沼,連手腳也恍若被鐵鏈鎖住,完全動彈不得。
吸進身體內的空氣愈來愈少,每一次呼吸都用盡了渾身的力氣。
面前巫柒的身影愈來愈模糊。
阮年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身子很冷,卻又很熱。
熱得骨頭都在融化,冷得血液都要凍成冰碴。
無法思考,更無法理解。
阮年聽見自己用沙啞地聲音問道:“為甚麼?”
“因為你。”巫柒的聲音聽上去十分愉悅,那冰涼的手指滑過脖頸,帶起了一陣令人厭惡的雞皮疙瘩,“都是因為你呢,阮年。”
“我不理解。”
為甚麼是因為自己?
“為甚麼你的母親會將你拋下?”巫柒“唔”了一聲,轉而又含糊地笑道,“恩…因為她不是你的母親呢。不不不,應該說你本來便沒有父母。”
“你騙我。”阮年下意識地抬手揉了揉眼睛,“我,我怎麼可能沒有父母,我是人,肯定會有父母將我生下。”
“人?”巫柒又輕輕地勾起了唇角,“你是人嗎?”
“你在胡說些甚麼?”
阮年喘息着用手掌心壓在了胸上,努力地平復着心中強烈的不安。
只是不知道為甚麼。
無法平靜。
巫柒輕蔑的一句話,竟讓阮年感受到了從靈魂深處升騰而起的恐慌。
害怕再聽到甚麼。
明明是這麼荒唐的事。
為甚麼巫柒說得好像是真的一般。
巫柒輕輕地鬆開了放在阮年面頰上的手,繼而後退兩步,深灰色的眸子彷彿凝結了一層薄冰:“念安她要尋找的是你。”
甚麼?
尋找的,是自己?
巫柒笑聲淡淡,落入阮年耳中卻顯得無比嘲諷起來。
“你便是長生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