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許
杜衡的話說出,在場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個院子裏趙家的人,都知道思衡不是杜衡的兒子。
趙老太太的心裏第一次有些不是滋味。大難臨頭,別人都避之唯恐不及,她一度欣賞的錦葵,還沒等日本人來,就已經跑了。而她一直嫌棄的杜衡,竟回來了,還能在危急關頭說出這樣的話。
趙石南看着杜衡,四目相對,他明白她的意圖。可他的心,卻撕的滴滴泣血。孩子,是她一生的痛。為了求子,她形如槁木,險些在揚州老宅里鬱鬱而終;因為無子,她被逼離家千里,一個人在北平如飄萍浮蕩遊走。她這一輩子的悲哀,都是源於孩子。可是此刻,她能硬生生的把這根刺,再次戳進自己的心裏,只為了救他唯一的血脈。
趙石南看着杜衡,唇角微微的揚了起來,眉眼裏竟也生出淡淡的光彩。他這一生,沒有虛度,他的女人,他的妻子,值得他傾盡一生愛戀。
茯苓看着趙石南和杜衡,忽然有些明白。她只在夜色里見過一次杜衡,當時並不覺得那個看着纖弱的女子有什麼特別,能令少爺這麼多年牽腸掛肚,醉生夢死的思念。可現在,她的心反而可以平靜。這樣的女子,便是天底下任何一個男人遇上,都無法不鍾情,無法不掛懷的吧?
茯苓是聰明的,也沒有時間讓她猶豫,她捨不得兒子,可此刻,只要有一條能讓兒子保命的路,她也會毫不猶豫的把兒子推上去。茯苓狠狠的掐了一把思衡,七歲的孩子哪裏經得住她那麼大力氣一掐,大聲的嚎哭了起來,嗚嗚的喊着“娘”,茯苓趁機從背後用力推了一把思衡,孩子嘴裏喊着娘,卻向著杜衡的方向撲倒了來,在外人眼裏,倒真像是杜衡的兒子哭喊着撲了過來。杜衡大步跨過來,一把抱起思衡就往外走。思衡哪裏明白,自然掙紮起來。
田中看着撲騰的思衡和用力抱緊孩子的杜衡,冷聲喝道:“慢着!”接著說道,“你可以走,孩子不能。”
杜衡看了眼田中,對郭秘書說著:“這是我的孩子,留在趙家他們不會善待的。我已經和孩子分離的很久,現在必須帶走,否則你就是開槍逼着我,我也絕不會跟你走。”
郭秘書心裏一動,趙家不會善待?忽然恍然大悟,這女人厲害,和白青孩子都有了?難怪白青那麼殷勤,幾次三番豁出命的相救。不過有了孩子,周部長對白青的挾制又多個籌碼,這是好事。郭秘書看向田中:“孩子是還是帶走吧。”
田中是個狡詐的,雖然他並不清楚這裏面的人情關係,但他看着和杜衡並不熟絡的孩子,心裏已經隱隱有所懷疑,不禁說道:“怎麼證明孩子是你的?”
杜衡心一橫,環視了一圈院子裏的人,說道:“你可以隨便問一個人。他們都能證明孩子是我的。”
田中看着杜衡懷裏的孩子一直撲騰着看向茯苓,抬手指着茯苓冷聲問着:“你說,孩子是誰的?”
田中的聲音很清冷,茯苓頭皮簌簌發麻,看着田中身子都在發抖,嘴唇哆嗦着,轉眸看了看思衡,低聲的回答着:“是,是少奶奶的。”這句話說出,她也分不清自己的心在滴血,還是扯痛。
杜衡看田中仍是滿臉質疑,也冷聲問道:“你又怎麼證明孩子不是我的?”說著看向郭秘書道,“不讓我帶走孩子,那我就陪着孩子在這獃著,我看這比外頭還安全,還有人守門。”說著抱着孩子就往裏走。
郭秘書趕緊一把把杜衡拉住,這位姑奶奶真是個牛犢子脾氣,不怕槍子兒不怕死。偏偏周部長死活還得讓帶上她。郭秘書只好也硬着頭皮幫腔:“孩子是她的,讓她帶上吧,否則周部長那不好交差,你們要不要再打電話問問田代中將?”
岡本已經坐不住了,和田中兩個人用日語嘰嘰咕咕的說著。田中有些遲疑:“孩子不能放,放了只怕成悅錦就真的拿不到了。”
岡本眉頭緊皺:“不就是個孩子,有什麼作用?支那人骨頭軟,槍聲一響就尿褲子了,否則我們大日本帝國也不會暢行無阻拿下這麼多城。”兩人說了半天,看田中還是皺眉,岡本有些不耐,日本政府想要成悅錦,他可以配合,但田代中將的怪罪,他是萬萬吃不起的,岡本衝著郭秘書和杜衡一揮手,用僵硬的中國話蹦了一個字:“走!”
杜衡用力抱着掙扎的思衡,只緊緊盯着趙石南,四目相對,那一眼,便是無數的欲說還休。眉眼裏的痴纏,眷戀,不舍,卻偏偏要罩上生硬的外衣。趙石南想把杜衡看清一點,再清楚一點,這樣來生,他不會不認得她。杜衡最美的,便是那雙眸子,靈動而含情。他記下了,細細的把那眉眼,刻畫在了心裏。
杜衡痴痴的看着趙石南,那稜角分明的臉龐,那狹長上揚的眉眼,鐵一般錚錚的傲骨,這是她的丈夫。即使她不能為他誕下子嗣,即使她被他遞了休書,即使她被他除名族譜,但是,就算山河崩裂,他也是她此生唯一的丈夫。
她不知道這一別,何時能相見?如果不能相見——她不敢想,只是低低卻又定定的說著:“別忘了秦淮河畔,你答應我的事。”
趙石南揚眸笑了,他怎能忘記,年少輕狂的他,玲瓏剔透的她,在秦淮邊相約着帶她一起過忘川河的誓言。趙石南輕輕的點頭,他一定會記得的。
如果今生求不得一個圓滿,他不會放棄,就算在忘川河邊等的枯骨腸斷,也必定會再許個來世。恩愛兩不疑,相結共來生。
郭秘書輕聲咳了一聲,杜衡咬咬牙,抱着思衡大步走了出去,那背影,竟然有幾分悲壯。茯苓用力把手背塞進了嘴裏,咬出了血。她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聲來。
趙石南盯着杜衡離去的身形,久久的矗立着,直到杜衡投在地上的影子也見不到了蹤跡,才緩緩的走了回去。回到他和杜衡曾經住過的屋子,屋子裏點着蠟燭,蠟燭上罩了一個銅罩,方才的休書,便是在銅罩的熱度下,才將墨跡烘乾的那麼快,又不至於燃燒起來。
趙石南坐在杜衡的妝鏡台邊,洞房之夜杜衡趴在這裏睡覺,恨不得流口水的樣子;第二天杜衡擺了個棋局為難他,眼睛咕嚕咕嚕靈動閃轉的樣子;雨夜裏杜衡眉眼喜滋滋吃包子的樣子,都在趙石南的心裏一幕一幕的閃過。他終究還是休妻了,但是他這輩子的妻子,只有那一個女人。
趙石南的手指撫過每一個物件,竟然也有些發抖。手邊觸過一隻玉鐲,那是錦葵曾經找的那隻假的鐲子,趙石南一抬手,鐲子在地上發出了清脆的裂聲。今生所有的污穢,都去了吧。只希望來生,不要再這麼艱澀。
杜衡抱着思衡回到了杜家,卻迎上了佩蘭焦急的目光:“衡兒,看到若兒沒有?”看着還在杜衡手裏哭嚎的思衡,不禁問着:“這是?”卻看了看那張和趙石南七分相似的臉已經明了,“石南的兒子?”
杜衡點頭:“若兒不見了嗎?”
佩蘭的眼淚都要出來了:“不知道哪去了,下午就身子發燙,我和你哥哥哄着睡了覺,忙着收拾東西出逃,方才到后屋找她,怎麼也找不到了。你哥哥帶了幾個下人出去找了------”
杜衡安撫着佩蘭:“別著急,吉人自有天相,若兒會沒事的。”說著看着郭秘書,懇求着:“請等我的哥哥和侄女回來,我們再一起走。”
郭秘書眉頭皺起,卻也沒辦法,只好坐在課堂里,不耐的等着。佩蘭吩咐下人備了些吃食給郭秘書等人安撫着,卻不時的望着門口,盼着杜仲趕緊回來。噙着淚和杜衡嘮叨着:“都怪我,我該一直看着的,下午太亂了,大家都鬧哄哄的,一定是若兒自己跑出去了,沒人看到-----都怪我--------”
兩個多鐘頭過去,杜仲和下人回來,看着佩蘭,焦躁和愧疚讓這個素來沉重的男人有點失方寸:“城裏都找遍了,也沒人見着。打問了許多人,都沒見着。”
佩蘭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那怎麼辦?若兒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
杜衡心裏貓抓似的疼,轉頭看着郭秘書說道:“郭秘書,我的小侄女找不到了,可不可以寬限兩天,等找到了孩子,我們馬上就走。”
郭秘書本來已經等的心急火燎,他的家眷跟着周部長已經先行到了重慶,周部長那個老滑頭,早變相的挾制了他。他便是不帶走杜衡自己逃跑,也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廟,一家子老小的性命在周部長手裏。如今他冒着日本人的槍彈帶走杜衡已經夠火大了,還要等?他再也忍不住,一把把身邊一個兵身上的槍拔了出來,抵着思衡:“你夠了,再玩花樣,我先斃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