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 塊壘難平 傷心話故國 狂歌當哭 失意走天涯
桑壁伊道:“媽,你說。”土司夫人道:“俄馬登真的想殺班禪活佛的代表!”桑壁伊大為震驚,顫聲說道:“媽,你怎麼知道?”
土司夫人道:“班撣活佛的代表那日被女賊誤傷,背上中了一把飛刀,幸虧沒有致命。可是這事情非同小可,俄馬登便藉此想利用活佛的代表,請他們轉呈達賴班撣兩位活佛,把事情牽涉至白教法王身上,請達賴班禪出面,將白教喇嘛再逐出西藏。”
桑壁伊道:“這事情我也聽到一點風聲。”土司夫人續道:“幸虧兩位活佛的代表,做事慎重,只將當日的經過依實稟報上去,卻沒有請達賴班禪驅逐白教法王。俄馬登日日挑撥煽動,班撣活佛的代表要求先見白教法王談談,意思是想查明事實的真相。俄馬登怎肯讓他們見法王?暗中指使替他主治的醫師下藥,令得班禪活佛的代表的刀傷非但不能治癒,而且日見嚴重。俄馬登就推說他病重,不宜見客,將兩位活佛的代表與外間隔絕了。在這其問他仍是日日催促班禪活佛的代表寫信稟報活佛,班禪活佛的代表更是起疑,堅決不肯照他的意思寫信。俄馬登沒法,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叫那個醫師下毒,限令在今晚三更之前結束班撣活佛代表的性命。人人都知道班撣活佛的代表是給女賊刺傷的,如此一來,自然以為他是因傷而死,斷無人疑至俄馬登身上。俄馬登以為如此一來,便可刺激班禪活佛,達到目的。”
桑壁伊驚道:“班禪活佛的代表若然在咱們這兒死去,只怕整個薩迦的僧俗官都要受活佛降罪。”土司的夫人道:“可不是嗎?因此醫師不敢下手,可是他又害怕俄馬登殺他,故此偷偷告訴我,求我替他作主,可是我又有什麼辦法?咱們的性命都捏在俄馬登手上。”桑壁伊道:“咱們和他拼了!”她母親苦笑道:“拼得過么?這是以卵擊石!”
桑壁伊怒道:“莫不成眼睜睜地讓他惹來大禍?”兩母女愁容相對,毫無辦法,忽地窗門“呀”的一聲給人從外面推開,桑壁伊拔出佩刀,正待喝問,只聽得一個極熟悉的聲音叫道:“是我!”桑壁伊幾乎疑是夢中,跳進來的人竟然是陳天宇,桑壁伊想跳上去抱他,眼波一轉,只見陳天宇後面還跟着一位少女,桑壁伊退後兩步,獃獃地望着他們。
陳天宇道:“桑壁伊,你信不信我?”桑壁伊從未曾聽過陳天宇用如此的口氣向她說話,喜不自勝地點了點頭。陳天宇道:子俄馬登已給我們制住了。你們一點也不用害怕。”桑壁伊母女有如絕處逢生的人,狂喜得說不出活。陳天宇道:“不過你們不必阻撓那個醫師,讓他去謀殺班撣活佛的代表。”桑壁伊驚叫道:“為什麼?”陳天宇道:“時間迫速,事後再說給你知。現在請你馬上告訴我,班禪活佛的代表住在什麼地方?”
桑壁伊的母親到底是經過大風大浪的土司夫人,一怔之下,立刻明白了他們的用意,說道:“好,事不宜遲,你們快去。活佛的代表在西面那個尖塔上的第二層。”陳天宇拉着幽萍立刻便走,桑壁伊心思不定,想追出去,又停在門邊,喃喃說道:‘媽,他們是做什麼?”她母親道:“他們是想當著活佛代表的面戳破俄馬登的陰謀。吹忠(巫師。常兼作醫師,就是土司夫人師說的替活佛代表主治的那位醫師。)只怕還要來見我,你回房去吧。”桑壁伊道:“我不是問這個。”她母親道:“那你問什麼?”桑壁伊眼圈一紅,忽然低低地嘆了口氣,自個兒走出門外去了。
陳天宇與幽萍適才已探明了土司堡中的路道,很快便尋到西面那個尖塔,尖塔一共三層,西藏王公貴族,家中一般都造有這種式樣的“神塔”,靜悠悠的,若非他們得到土司夫人指點,真不知這裏面供的竟然是一尊“活佛”的替身。陳天宇一縱數丈,飛鳥般地上了第二層,幽萍輕功較遜,跳不得那麼高,手按飛檐,借一借力,才翻上去,就只是這一點點聲息,在上面眩望的人已探頭來,幽萍機警之極,不待他們出聲,就用兩枚冰魄神彈打中了他們的啞穴。黑夜之中認穴如此之准,陳天宇也暗嘆不如,心道:“果然不愧是冰宮侍女中首屈一指的人物。”
房中有盞油燈,班禪活佛的代表正躺在榻上輾轉反側,發出低低的呻吟聲,一見他們進來,嚇了一跳,一骨碌地坐起來。幽萍道:“我是奉活佛之命來探望你的。”走近前去,露出胸前所佩的一道靈符。原來冰川天女與幽萍到拉薩之時,冰川天女以佛門之女護法的身份,的確去拜訪過達賴活佛,幽萍那道靈符,就是達賴所賜。班禪活佛的代表將信將疑,心中想道:“達賴活佛怎會知我在此罹難?”達賴班禪分居前藏后藏,距離頗遠,以日程推算,班禪縱已接到他使者的稟報,也不能即時通知達賴。但班禪的代表見幽萍佩有達賴的靈符,雖有疑心,卻也不敢張揚叫喊。
幽萍就正是要他不叫不喊,剔亮油燈,張眼一看,只見一片紅腫,潰爛不堪,心中暗恨俄馬登的狠毒,立刻取出一枚丹藥,用茶水化了,塗在傷口上,合什說道:“倚仗佛力,速愈此傷。”冰宮中的靈丹妙藥,非同凡品,何況這只是外表的刀傷,一敷上去,傷者立感沁涼,精神一振,痛楚若失。
班撣的代表這時再也沒有疑心,合什誦佛,然後低聲問道:“你們是誰:來時沒有驚動人嗎?”幽萍道:“我們就是為了救你紐。俄馬登已給我們制住了,他的手下還沒知道。等會有人給你吃藥,你不要吃!”一說完話,立刻與陳天宇隱身在屋中眸像之後,班禪的代表莫名其妙,不住的低聲念佛。
過了一會,有腳步聲從外面走進來,班憚的代表問道:“吹忠怎麼不來?”來的人是吹忠的助手,原來那個擔任主治醫師的助手,心中害怕,不敢親自毒殺“活佛”的替身。故此配了毒藥后,卻叫助手端來,助手也不知道碗中盛的乃是毒藥。助手端着葯碗恭恭敬敬的說道,“吹忠有事,叫我來侍候活佛。”話聲未完,幽萍忽地跳了出來,伸手一捏,助手“呵呀”叫了出來,幽萍趁勢奪過葯碗,往他口中一倒,轉瞬之間,他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變為瘀黑,可憐這個助手,糊裏糊塗地就送了一條性命。班禪的代表大吃一驚,叫道:“好狠毒的俄馬登!”不由得心中凜懼,對幽萍道:“我明白啦,可是這一來,咱們與他們也撕破面了,怎生出得城堡?”陳天宇道:不用懼怕,我們保你出去。”這話剛剛說完,外面人聲紛至。陳字拔出長劍,開門一看,只見外面影影綽綽的大約有四五個人,當先的竟是那個印度苦行僧,最後面的是他的師侄德魯奇,抱着僵硬冰冷的俄馬登,還有兩個人是俄馬登的親信武士。他們本來是集在一起,想去圍攻冰川天女的,想不到沒見着冰川天女,卻尋着了俄馬登。這一下,他們自然立即猜到堡中有事,所以趕了回來。
那印度苦行僧見冰川天女不在其內,放下了心,喝道:“好小子,你們是吃了豹子的心獅子的膽?竟敢劫持活佛來了!”陳天宇道:“你還敢說,快叫俄馬登前來領罪!”俄馬登的親信武士大怒,喝道:“你們用的什麼妖法害死了大涅巴?若不立即將他救醒,要你這雙妖男妖女的性命!”掄刀動斧,立刻砍進房中。陳天宇道,“萍妹,你保護活佛代表。”展開長劍,叮噹兩聲,將兩個刀斧手擋了回去。
那印度苦行憎,左手舉竹杖,右手舉盂缽,嘿嘿冷笑,只等陳天宇一衝出來,就要當頭罩下。陳天宇不懼堡中的武士,卻不能不懼這個印度苦行僧,心中自知帥己與幽萍聯手之力,只怕也未必能夠與這苦行僧相抗,何況另外還有那麼多敵人。看來今晚那是萬難逃脫的了!那印度苦行僧見陳天宇不敢衝出,越發得意,嘿嘿冷笑,索性一步一步的走進房來,盂缽一翻,倏地將陳天宇的長劍罩住!
金世遺與白教法王在靜室對掌,白教法王把金世遺迫得筋疲力竭,正擬作最後的一擊,金世遺也把毒針吐到了口邊,要與白教法王同歸於盡。就在於鈞一發之際,忽聽得一聲嬌呼,金世遺的毒針剛剛吐出,嚇了一跳,失了準頭,被白教法王展袖拂落,而白教法王分了分神,這一掌推出也減了五成力量,金世遺雖然被他一掌推倒,內臟卻沒有受傷,在地上打了個滾,又跳起來。
金世遺與法王對掌,乃是他出道以來,第一次與強敵以全力相拼,心神貫注,連冰川大女進來都不知道。這時翻了一個筋斗,跳起來時,突然見到他所傾慕過又怨恨過的冰川天女笑盈盈地站在面前,不禁“呵呀”一聲,叫了出來。嘴巴一張,忽覺一股奇寒之氣,直透人體內,原來是冰川天女玉指一彈,將兩枚神彈送入了他的口中:
金世遺適才被法王的掌力相迫,體熱如焚,焦渴之極,突然得到冰魄神彈送人口中,真如在沙漠上的旅人,得到從天而降的甘露。只覺遍體沁涼,心頭那股火熱之氣也立時消散了。金世遺是個武學的大行家,心頭一震,立刻明白了是冰川天女用“以毒攻毒”的方法救了自己,要不然自己雖然僥倖能夠脫身,不至於斃在法王掌下,但內火燒身,重者全身癱瘓,輕者也得大病一場!
這剎那間,金世遺神思昏昏,心中混亂之極,他此來本是與唐經天賭一口氣,卻想不到幾乎送命,慘敗的情形偏偏給冰川天女見到,而且還是她救了自己的性命,性命不足惜,自尊心的受挫,卻令金世遺大感難過。
金世遺這與眾不同的奇怪心思,冰川天女哪能猜到,見他緩過氣來,緩緩走近,微笑問道:“怎麼樣?沒受傷吧?嗯,你見到唐經天沒有,我和你一同走吧,問他討幾顆碧靈丹去。呂四娘說你的內功練得不當,只有天山雪蓮制煉的碧靈丹方能給你暫保真元。”冰川天女的聲音溫柔之極,金世遺從來沒有聽過這樣“體貼”的話,若在往時,他聽到冰川天女這樣溫柔,不知該有多少高興,而今聽來,卻如萬箭鑽心,溫柔變成了譏刺,體貼變成了挖苦。金世遺突然大叫一聲,飛身便走,冰川天女追出門外,只見他已上了屋頂,投擲下來的是一片冰冷怨憤的眼光,法王在內,於理於情,冰川天女都不能丟開法王去追蹤金世遺。冰川天女只得嘆了口氣,迴轉身來,搖搖頭道:“真是無可理喻!”“真是無可理喻!”法王也搖了搖頭,隨即向冰川天女合什,笑道:“適才這位年輕人是女護法的相識嗎?”冰川天女道:“是一位見過幾次面的朋友,他如此冒犯活佛,我心中也實在不安。”法王微笑道:“如此年紀,如此武功,也確算得是人所少有。幸虧女護法前來,要不然只怕我要與他同歸於盡。”冰川天女隨着法王的眼光看去,只見金世遺噴出的那口毒針,插在理石的地磚上,周圍也黑了一片。不覺駭然!
在青海之時,冰川天女曾經做過白教法王的上賓,這回相見甚覺歡欣,法王請她坐下,命弟子奉上香茶,忽見冰川天女眼光,卻注視着走廓內一幅壁畫。
白教法王微笑道:“女護法喜歡這幅壁畫么?”冰川天女“噫”了一聲,緩緩走出,站在壁畫之下,定睛凝視,面上流露出奇異的光輝,白教法王道:“這幅畫名叫《八思巴朝覲忽必烈去蒙古》。畫中仕女人物,駱駝牛羊,都栩栩如生,草原風光,漠北情調,幾乎要浮出畫面。確是一幅美妙的壁畫。”法王正在口講指划,替冰川天女解釋這幅壁畫,眼光忽地停在畫中一個少女的面上,也不禁“咦”了一聲,奇怪起來。法罩事忙,以前對宮中的壁畫沒有仔細留意,這時才看出了畫中那個穿着尼泊爾貴族婦女服飾的少女,面貌竟然有幾分相似冰川天女。冰川天女道:“畫這幅畫的畫工還在這裏嗎?”白教法王道:“畫工是以前的土司從拉薩請來的,這座喇嘛宮還有若干壁畫尚未畫好,畫工未曾遣散,我叫人替你查查。”立刻將一個護法弟子喚來,叫他去查明是哪一個畫工所畫。
白教法王陪冰川天女說話,冰川天女將她趕往拉薩調停的經過說與法王知道。法王聞得她與達賴活佛以及清廷的駐藏大臣福康安都見過面,福康安並已答應出兵去截印度喀林邦的軍隊,而達賴活佛也知道了俄馬登的陰謀,同意白教法王在薩迎地區有最高無上的教權,薩迎的事情,便由他全權處理,法王大喜,向冰川天女謝道:“多虧女護法以絕大神通,消餌了這場彌天大禍。”冰川天女道:“那是仰仗幾位活佛悲天憫人的慈悲,大家都不願挑起戰亂,這才得以和平解決。我不過稍盡奔走之勞,有何功德可以稱道?目下俄馬登的親兵尚在和洛珠的軍隊對峙,事不宜遲,咱們且先平定了這場亂事吧。”法王道:“俄馬登這廝,我早就想將他拿來法辦了,以前只因礙於黃教的面子,我遠來是客,不便喧賓奪主,現既承達賴活佛委以全權,俄馬登有多大能為,也逃不脫我的掌心。”立刻下令準備法駕儀仗,要連夜到土司堡中去平定這場亂事。
護法弟子分頭行事,不到一刻,去訪查畫工的大弟子回來報道:“那幅壁畫是一個尼泊爾的畫工畫的。”冰川天女忙問道:“他叫什麼名字?”護法弟子道:“他說他要見到女護法才說。”冰天女奇道:“他怎麼知道我在此間?是你向他說我要查問這幅的嗎?”護法弟子道:“我沒有說。這畫工一聽我問,便道:‘是冰娥小公主來了,否則無人會來問我。呀,我到西藏來這幅畫就是為了等她。’”冰川天女忙道:“快請他進來!”護弟子道:“他就在外邊。”將門打開,只見一個自發蕭蕭的老工走了進來,目不轉睛地打量着冰川天女,忽然用尼泊爾話賄說道:“長得和當年的華玉公主真是一模一樣。”
冰川天女道:“你是誰?你怎知道我母親的名字?”那老畫工道:“奴僕名叫額都,三十年前,曾伺候過駙馬、公主。”冰天女“呵呀”一聲叫了起來,道:“原來是額都公公,想不到有這個緣份見你,失敬了!”盈盈起立,撿襖一拜,護法弟子得呆了。哪想得到活佛的貴賓,佩有貝葉靈符的女護法,竟對這樣一個窮愁潦倒的老畫工恭敬施禮。
法王也大出意外,聳然動容,忙叫弟子給老畫工設座,笑道:“原來你們是相識,當真意料不到。”冰川天女道:“不,如今才是第一次和額都公公見面。”法王一詫,只聽得冰川天女續道:“額都公公是教我母親畫畫的師父,母親生前,時時和談他的畫。他是尼泊爾的第一畫師,我的冰宮中還藏有許多他畫的畫。”法王合什說道:“異國相逢,兩代相見,真是緣分。”冰川天女浮起一片憐憫之情,問道:“額都公公不在皇宮安晚年清福,卻跋涉關山,遠適異國,這是為何?”額都捋着斑白的鬍子,緩緩說道:“就為的等你到這兒來召見我。我本來以為不知要等到什麼年月,誰知現在就給我等着了。多謝我佛慈悲,尼泊爾前任的國王,是你母親的堂兄,在國中橫徵暴斂,大傷民心;在國外窮兵默武,結怨四鄰,你知道嗎?”冰川天女道:“母親生前曾和我說起,她曾託人勸過堂兄。也因此我母親發誓不回尼泊爾。嗯,你怎稱他做前王?”
額都輟了一口清茶,嘆氣說道:“他死前一年,就是搶奪金本巴瓶的那一年,因為和鄰邦開仗,受了箭傷,回到宮中,沒有多久就死了。他的兒子繼位,比父親更為暴虐,弄到民怨沸騰,老一輩的都想念起你的母親華玉公主來,就這王位本來應當是你的母親的,假若當年你母親繼承大位,尼泊爾就不至弄成今日的樣子了。人人都盼望華玉公主和駙馬能夠回來。”冰川天女也嘆口氣,道:“我的母親已死了十多年啦。”額都道:“這消息我是知道的,可是國人還未知道,他們焚香禱告,總是盼望你的母親回來。”
冰川天女咽了眼淚,道:“你怎知道我母親去世的消息?”額都道:“前王曾派遣國師到西藏來探聽華玉公主的消息。聽說他曾見過你面。”冰川天女點點頭道:“不錯,那紅衣番僧兩上冰宮,被我驅逐下山的。後來他在搶奪金本巴瓶的事件中也喪了命了。”額都道:“他雖死了,可是他對前王所說的話,卻種下一個大禍根!”
冰川天女奇道:“他和國王說了些什麼話來?”額都道:“他見到了人世無雙的絕色仙子,那說的就是你了。”冰川天女杏臉泛紅,道:“這妖僧可惡,我當時真不該放他活着回去。”額都續道:“他又說你的武功高極,連手下的一群侍女,也都是個個不凡。若然你肯誠心協助國王,尼泊爾定可稱雄。只是據他看來,你實無意回國,但人事難料,你對皇室既不忠心,留下來便是禍患,所以他勸國王選拔高手去暗殺你。”冰川天女冷笑道:“我倒不懼。”額都道:“前王聽了他的說法,雖然對你甚不放心,但是他在西藏挫敗之後,又和四鄰結怨。國家多事,急切之間也選不到高手,聽說你無意回來,也就算了。但太子聽到世間有這樣絕色的女子,當時就留了心。他兩年來沒立皇后,原來他是虛席以待。”冰川天女啐了一口道:“那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痴心妄想。”額都道:“他不知道你的心意,一直都是痴心妄想。這兩年,他請了不少阿拉伯和歐洲的高手武士,又訓練了一個登山兵團。準備到西藏來,迎接你回去。”冰川天女道:“千軍可以奪帥,匹子可奪志。他就是派十萬人來,我也不會為他所動。”額都道:“以戰爭作威脅,他料想福康安和藏王不會為你一人而輕啟戰端,他親自帶兵來迎接你,你縱不願,西藏也不敢畝留你居停。”冰川天女又氣又憤,料不到自己竟惹了這麼大的麻煩。”
額都續道:“我以前得你母親厚待,恩義難忘,國人又都想你們,所以我不惜拋棄了皇宮畫師的位置,跋涉關山,來到這裏,我年老力衰,冰峰是上不了的,恰巧白教喇嘛宮要人作畫,我便應徵來了。你母親一生禮佛,我料你也許會到喇嘛宮中參拜,所以便畫了那幅畫,希望你能見到,果然我佛慈悲,不須我多費時日久等。”
冰川天女明白了原委,道:“多謝你不辭勞苦,將信息帶給我。”額都道:“我來見你,還帶來了我自己的心意和國人的願望。”冰川天女道:“願聽教言,公公你說。”額都道:“你若有心殺他,那麼你便回去,殺他自立。國人都擁護你。即算你不殺他、回國之後,振臂一呼,國人也會擁護你推翻暴君,立你為王,這王位本來是你母親的,由你繼承,名正言順。”冰川天女微微笑道:“我哪有心思做國王?若不是冰峰倒塌,連塵世我也不願招惹。我本來就打算今生今世,永隱冰宮的啊!”
額都道:“若你不欲為王,那就快遠走高飛,因為恐怕國王不日要帶兵來了!”
冰川天女道:“你怎麼知道?”額都道:“俄馬登早就請他發兵,乘此時機,正好作一石兩鳥之計。”冰川天女心中煩悶,思如潮湧,久久不言。尼泊爾是她母親的國家,中國是她父親的國家。她愛這兩個國家的心情,就如同愛她自己的父母上般,難分軒輕。她怎忍見自己的表兄帶尼泊爾兵來向中國挑釁?她又怎忍見自己的母國在暴君統治之下民不聊生?可是若然自己真的聽額都的話,回國去干預政事,又將惹起多大的風波與麻煩?那又豈是她孤高絕俗的性情所堪忍受?
外面護法弟子進來報道:法王的儀仗已經準備停當了。冰川天女道:“額都公公,多謝你一番好意。你暫時在這裏住下,待尼泊爾太平之後,你再回家。”她並沒有說出自己的決定。但在額都聽來,好像冰川天女已有使得尼泊爾太平的方法,於是心滿意足的施禮退下。冰川天女也就和法王一道趕往土司的城堡去了。
陳天宇與幽萍兩人在石塔的靜室里受至!圍攻,正在吃緊,陳天宇展開冰川劍法,拚命抵擋印度苦行僧的竹杖金盂,仍被他迫得步步後退。幽萍仗劍保護護班禪活佛的代表,這時也已與苦行僧的師侄德魯奇交上了手。另外還有兩個西藏武士,是俄馬登的手下。幽萍勉強敵得住德魯奇,再添上兩個敵人,立刻險象環生。俄馬登的手下目的在於班禪的代表,迫退了幽萍,立刻上去捉人。幽萍大急,揚手飛出兩枚冰魄神彈,兩個武士未曾碰過這種奇怪的暗器,給冰彈中了穴道,登時血液冷凝,手腳麻木,嚇得慌忙竄出,趕緊去找烈酒禦寒。幽萍大喜,又用冰魄神彈去打德魯奇,德魯奇功力較高,把軟鞭使得呼呼風響,冰彈不中他的穴道,雖然被寒氣侵襲,冷得牙關打戰、卻也還能夠挺住。至於那個苦行僧,卻連寒戰也不打一個,冰彈未近身就被他揚袖拂開,他仍然緊緊追擊着陳天宇,半點也不放鬆。
這時幽萍這時轉危為安,陳天宇卻抵敵不住。印度苦僧喝一聲大喝,金盂缽忽地當頭一罩,陳天宇縮手不及,長簡罩在缽中。若行憎哈哈大笑,盂缽左旋右轉,陳天宇身不由己地跟着他旋轉,不論怎樣用力,長劍總是拔不出來。
苦行僧得意之極,正待加速那盂缽的旋轉之力,忽覺門外靜寂如死,氣氛有異,心中一懊,回頭看時,忽聽得嗤的一聲,奇寒之氣從鼻孔中鑽人,只見冰川天女面挾寒霜,正在冷冷地盯着自己。再一看,門外的武上個個垂手肅立,那抱着俄馬登僵硬身體的武士更是顯得非常惶恐,原來白教法王的法駕來到了古塔下面。
印度苦行僧嚇得魂不附體,哪裏還有絲毫鬥志,而且他被冰川天女的冰彈從鼻孔中打入,奇寒之氣,真侵到心頭,即算尚有鬥志,亦已無能為力,幸而他的瑜伽功夫已練到第二段的第一段的最高,可以閉氣十個時辰不死,他雖然沒有這個本領,也可能閉氣兩三個時辰。當下立即閉氣屏息呼吸,令那股奇寒之氣不能流,用真氣保着心頭的一點溫暖,立即穿窗飛走,冰川天女也不追他。德魯奇縱身稍慢,被陳天宇拉住鞭梢,長劍一起,正待削下,冰川天女道:“只要他發誓不再到西藏,讓他去吧。”德魯奇活命要緊,果然發了一個誓,陳天宇便鬆開手,讓他走了。
白教法王走上塔樓,班禪活佛的代表服了冰宮靈藥之後,痛楚若失,行動已如常人,白教法王向他慰問,他也向法王道謝,多謝法王的明智,消餌了這場險惡的風波。
俄馬登的幾個親信武士被法王的威嚴鎮住,垂手肅立,動也不敢一動,抱着俄馬登僵硬身體的那個武士,更是惶恐不安。法王道:“你們願意立功贖罪么?”這群武士自是沒口應承,法王道:“俄馬登勾結外人妄圖叛亂,你們是他的親信,總不至於不知道吧?”那群武士低頭不敢作聲。法王道:“你們把他的罪證搜來給我,我要公佈給薩迦宗全體僧俗人眾知道。”命兩個護法弟子陪同俄馬登的親信武士去搜查,果然在俄馬登的私室里搜出了許多秘密信件,其中竟有印度喀林邦大公和尼泊爾國王親筆答應的函件,法王請冰川天女將俄馬登救醒,罪證確鑿,俄馬登雖然狡猾如狐,亦已無言可辯。法王將他斥責一頓,用重手法廢了他的武功,將他交與班禪活佛的代表看管。待薩迦宗的亂事完全平息之後,再押到拉薩去。
土司堡中的惡鬥,由於法王和冰川天女的來到,立時瓦解冰消,但外面山坡,被俄馬登所驅使的土司軍隊,仍然在和芝娜的舅舅洛珠的軍隊相持,法王處理了俄馬登之後,再命護法弟子擺起法駕儀仗,到外面去調停兩軍的相鬥。
冰川天女陪班禪的代表說話,陳天宇和幽萍則趁這個空閑,到後宮去尋覓芝娜的屍體。土司堡中的“吹忠”本來是被俄馬登迫令他害班禪活佛的代表的,他不敢下手,卻由副手代死,班禪的代表寬大為懷,也饒了他。他自願帶領陳天宇前往上司的靈堂,原來芝娜的遺體被俄馬登擺在一個玻璃棺內,就放在土司靈堂的旁邊,在俄馬登的意思,是讓土司的手下都認清這個刺客便是當年偷馬縱火的“女賊”,也即是被陳定基父子救走的那個“女賊”,好證明他說的不是假話,好激起上司手下對漢人“宣慰使”的仇恨。因此之故,陳天宇又看到了芝娜的遺容。前塵往事,一一泛上心頭,陳天宇不覺潛然淚下。
西藏高原,氣候寒冷乾燥,芝娜的屍體,放在玻璃棺中,雖然為時已過一旬,顏色還是栩栩如生,陳天宇想起她臨死之前,前來道別的情景,那幽怨的神情,訣別的眼光,畢生也不會忘記。靈堂里寂靜無聲,只有幽萍的在幽幽的嘆息。陳天宇面對遺容,一片凄迷,眼前忽然泛出芝娜的幻影,好像彈着冬不拉向自己行來。耳邊忽地聽得有人叫道:“天宇,天宇!”幻影也變作了真人,陳天宇尖聲叫道:“芝娜!”張臂向前一抱,眼前的“芝娜”忽然變了,只見她張大眼睛,驚愕得難以形容,陳天宇霎時間清醒過來,看清楚了,原來是自己名義上的未婚妻、土司的女兒桑壁伊。她的母親也跟着走了進來。
這剎那間,桑壁伊心中的悲痛實不在陳天宇之下,這剎那那間,她什麼都明白了:陳天宇為什麼屢次拒婚?陳天宇為什麼是躲避她?一切疑問都已得到答案:原來人言不假、陳天宇睛的果然是這個“女賊”,是刺殺自己父親的仇人。她的母親是驚愕得難以形容,憤然問道:“嗯,陳公子、你進這靈堂作么?你是弔祭你的丈人還是吊這個女賊?”其實她是明知故問。陳天宇手撫玻璃棺材的這份悲痛的神情,任誰人都看得出,他是弔祭芝娜的。
陳天宇低聲說道:“她不是女賊,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你們既然看着她不順眼,就讓我把她的棺材搬走了吧!”土司的寡婦登時怒氣上沖,厲聲叫道:“我不管她是誰,我只知道她是刺我丈夫的仇人,死了也得要她陪葬!”忽地嚎陶哭道:“王爺,你死得好慘呵,你死了誰都來欺負我們呵!”她一時氣憤,說出這話,忽地想起陳天宇替她除掉俄馬登,實是對她有恩,怎說是欺負?哭聲不覺低了一些。
陳天宇手足無措,幽萍忽地也哭道:“芝娜姐姐呵,你死得不值呵,別人殺了你的一家,并吞了你的土地,你只刺殺了個仇人,卻要陪着仇人死去,死得好不值呵!”桑壁伊母女心中一震,土司害死藩王全家之事,她們也並非全無知曉,只是礙於夫婦父女之情,就只記得別人的仇恨,卻記不得自己親人給予別人的災禍。幽萍的哭聲未歇,土司寡婦的哭聲卻不自覺停了下來。哭聲中忽見法王陪一個身材高大的藏族男子走靈堂,這男子正是芝娜的舅舅洛珠。
洛珠接受了法王的調解,進來尋覓甥女的屍體,一見芝娜的屍體擺在土司靈棕的旁邊,怒氣沖沖地叫道:“你這個篡位惡賊,怎配在我甥女的旁邊?”動手就要砸土司的桐棺。法王低首合什,口宣佛號,莊嚴說道:“因果報應,人死仇滅,你們兩兩家也和解了吧!”土司夫人頹然坐在地上,無言以應。陳天宇見已有洛珠出頭,心中傷痛,不願再留,牽着幽萍的手悄悄退出。土司夫人的哭聲已止,這時卻輪到桑壁伊痛哭起來,她什麼都絕望了。
唐經天送走了陳天宇之後,一夜憂心忡忡,第二日一早,聽說外面藏兵的步哨已經撤除,正在驚詫,忽報陳天宇和兩個女子已回到外面。
唐經天奇道:“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有受傷么?”進來稟報的戈什笑道:“公子的精神比昨天還要好得多,哪會受傷。”唐經天急忙出去迎接,驟然眼睛一亮,只見冰川天女主僕,手挽着手,和陳天宇一道,並肩走進衙門,三個人都是眉開眼笑,喜氣洋洋。唐經天這幾天來為了應付圍攻,衣不解帶,睡不安枕,這時忽然見着冰川天女的笑容,就像在霉雨的季節,驟然見着燦爛的陽光一樣,滿大的陰霆都掃得乾乾淨淨。大喜叫道:“冰娥姐姐,你怎麼現在才來呵?天宇,外邊是怎麼回事?你為何不去拉薩?”他同時向兩人發問,眼睛卻盡瞟着冰川天女。幽萍笑得彎下了腰,擺脫了冰川天女牽着她的手,推了陳天宇一把,在他耳邊悄悄笑道:“傻子,還用得着你答話么?趕快躲開,讓他們二人暢敘。”
冰川天女道:“無須到拉薩了。”將事情經過撮要說了一遍,唐經天萬萬料想不到,事情竟然解決得如此容易,喜不自禁地拉着冰川天女的手道:“冰娥姐姐,你真像天上的神仙,一手撥開雲霧,立刻現出晴天來了。”冰川天女面上一紅,偷偷推開唐經天的手,道:“你還說呢,我現在正煩得要命。”
唐經天輕輕哼着新疆的民歌:“縱有些心底的愁煩,也只像淡雲遮蓋着燃燒的太陽。”他還以為冰川夭女是故意誇張,凝眸睛,冰川天女雙眉深鎖,不像撒嬌,也不像說笑。唐經天道:“是怎麼回事?彌天的大禍都已消除,還有什麼值得愁悶?”冰川天女道:“陰雲還未吹得凈散呢,你趕快替我出出主意思。”將見到了老畫師額都,以及額都告訴她的、尼泊爾國王就要出兵的事情告訴了唐經天。唐經天想不到有這樣突如其來的風波,面色變得沉重起來,沉思半晌,忽地笑道:“你熟讀佛書,難道不知道佛祖割肉喂鷹,捨身救虎的故事?”冰川天女慍道:“你忍心教我下嫁尼泊爾的國王么?”語氣之間,愛恨交並,真情流露。唐經天笑道:“我豈是教你下嫁暴君?我是勸你不辭艱險,就當你到地獄去走一遭,索性去見那個暴君,一來打消他的妄念,二來也好相機行事,或者感化他導他向善,或者除了他另立新君,這也是一場大功德呀。”冰川天女道:“我母親曾發誓不回母國,再說去也未必有什麼效果。”唐經天道:“世事滄桑,人事難料。你以前又何曾想到冰峰會倒,你也終於招惹塵世的麻煩?你這次奔波數地,消餌了西藏的戰禍,這樣的麻煩你都不怕,還怕什麼麻煩?”其實冰川天女本來已有這個意思,得到唐經天一勸,心意立決,微笑說道:“那麼我要你和我一同去!”唐經天笑道:“那是求之不得。咱們稍息兩天,先到拉薩去見福康安,然後到邊境去‘迎接’那位暴君。”
冰川天女在冰宮之時,嚴若不食煙火的仙女,全不理會塵世之事,下山之後,漸漸由出世而“入世”,性情和唐經天也漸漸更為接近了。
兩人在宣慰使府衙的花園中徘徊漫步,隅咽細語,說起以前的種種誤會,都不禁啞然失笑。這些誤會,大半是因為有金世遺穿插其間而引起的。唐經天談說起來,笑道:“此人真是難以猜測,我以前對他討厭之極,卻想不到他今次卻幫了我和天宇的一個大忙。俄馬登本來是要捕捉天宇,金世遺卻莫名其妙到來,替天宇去見法王,你說怪也不怪?”冰川天女道:“原來如此,他幾乎送掉性命呢,我剛才忘記對你說,我到喇嘛宮的時候,他正在和白教法王對掌。”唐經天聽了冰川天女細說當時的情形,不禁駭然,嘆口氣道:“呀,他只有三十六天的性命,卻又偏偏不肯受人憐憫,拒絕別人相救。真是天下第一個怪人,我非找到他不能安心,他到哪裏去了呢?”
金世遺到哪裏去了呢?
金世遺那晚逃出了喇嘛宮后,心情渾飩,一片迷茫,漫無目的地出了薩迪城門,在曠野子然獨行,不覺黑夜消逝,紅日從東方升起,金世遺被曉風一吹,稍稍清醒,自言自語道:“我該到哪裏去呢?”連他自己也不知該到什麼地方去。忽覺口中焦渴,甚是難受,原來他被法王掌力所迫,當時運用了全身精力與之相抗,體中水份消耗過多,幸得冰川天女將兩枚冰魄神彈送入他的口中,用奇寒之氣化解了體中的奇熱,這才不致引起內火焚身,變成殘廢。但冰彈並非靈藥,消融之後,又經過了大半夜的時間,效用已失,而他的體中熱氣,還未完全消除,是以自然感到焦渴。金世遺沿着驛道奔跑,那是通往拉薩去的大路,走不多久,見着路旁有家酒肆,西藏天氣寒冷,路上行人,習慣飲酒禦寒,所以大路上每隔十數里就有酒肆,好像江南的茶亭一樣。
金世遺走入酒肆,立刻喚酒解喝,酒肆四面通爽,金世遺適才在路上奔跑,反而沒有留意郊野景色,這時坐了下來,稍稍平靜,向外望去,但見一片新綠,遍野新生的嫩草中還隱約可以見着幾朵談黃色的小花,那是西藏冬季過後,最早開放的報春花。這時是仲春二月的時節,西藏的春天來得遲,有些樹木枯黃的樹葉還沒有落盡。金世遺百感交集,忽地想道:“草原生機蓬勃,而我卻像綠草中枯黃的樹葉。”悲從中來,擊桌狂歌,唱的是他做小乞丐時候從老乞丐學來的江南“蓮花落”。這本來汾小調,抒發乞丐胸中的愁郁的,在他口中唱出來,充滿了悲苦之情,卻如狂歌當哭!酒保嚇了一跳,叫道:“客官,酒來了。”盛酒的是一種長頸的酒椿,金世遺看也不看,把酒瓶在桌上一敲,敲斷瓶頸,張口一吸,酒就像噴泉的水柱一般,被他倒入口中。酒保幾曾見過如此喝酒的法子,驚得呆了,忽然間,金世遺大叫一聲,飛身跳起,好像碰到了什麼怪異之事,
正是:
狂歌當哭誰能解,忽見故人天外來!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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