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後殿外紅楓的八角亭里,一身月白衣衫,戴着黑紗襆帽的溫潤男子正在撫琴。曲能通人心,琴聲帶着微微的凌亂,他的心顯然不如他的表面那般平靜。
楊蓮亭站在亭外的一棵紅楓樹后,恨恨地盯着亭子裏的男子。他心裏果然放不下那任大小姐!自他神功大成之後便時常穿着女裝,哪裏會避諱什麼旁人!如今任大小姐一回黑木崖,他日日皆作男裝打扮,就生怕被任大小姐看不起似的!也不想想,若是任大小姐心裏當真有他,哪裏管他是個什麼模樣?若心裏無他,他便是穿得再好看又怎麼樣?心裏沒了這個人,自然也就不放在眼裏了,便是如仙人一般人家也不會留意。
琴聲戛然而止,東方白並沒有回頭,逕自站了起來,縛手面向亭外蒼茫山色。楊蓮亭不敢託大,連忙走上前去見禮,“屬下參見教主,不知教主召屬下前來,所為何事?”
“你去見聖姑了?”
楊蓮亭心裏便咯噔了一下,這件事他明明吩咐人瞞了下來,且至此不過才半個時辰不到,沒想到他竟還是知道了。“屬下……”
東方白語氣依舊平淡:“你惹她不高興了?”
“屬下惶恐!”他慌忙跪下,也吃不準東方白究竟是個什麼態度,只能斟酌着說道:“屬下……屬下只是心疼教主,想為教主分憂而已,並非存心冒犯聖姑。”見東方白表情淡淡的沒有反應,似乎並不是太在意的模樣,他便大着膽子繼續說下去,“聖姑受教主恩惠卻不知感恩,屬下實在看不過去,這才去……”
東方白突然一掌拍向他,將他打翻在地,楊蓮亭只覺得胸口劇痛,天旋地轉,還沒來得及爬起來,東方白便一腳踩住他的肩膀,將他重新壓在了地上,俯下身來居高臨下地睥睨他:“憑你?”眼神愈發狠戾,“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竟然敢去冒犯她!是不是本座給你幾分臉面你便真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屬下不敢!屬下不敢!教主饒命!”楊蓮亭叫得當真可憐,眼底卻不無怨毒之意。他如今身居總管之職,整個黑木崖都歸他管,在外面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誰敢不聽他的話?誰敢違抗他的命令?可是在東方白面前,他哪裏還有半點風光?卑微得連條狗都不如。其實他心裏再清楚不過了,他跟那任大小姐不一樣!同樣是附庸,教主把那任大小姐當成了心頭寶,而他,卻連人都算不上。
東方白厭煩地鬆開對他的桎梏,楊蓮亭手忙腳亂地爬起來,忍着疼痛匍匐着跪倒在他腳邊,神色卑微無比,臉上掛着諂媚的笑容,儘是討好之意:“教主,不要生氣……我再也不敢了。”他小心翼翼地抓起他的指尖,貼在自己的臉上,“教主……教主……”東方白眉微微皺了起來,厭煩地將衣袖一揮,楊蓮亭再次倒在了地上,“不許再出現在她面前。若是再有下次……”
“沒有下次!絕對沒有下次!”他卑微地縮成一團,“屬下一定離聖姑遠遠的,決計不敢冒犯聖姑!”垂下的眉眼裏卻是一片陰狠。
……
盈盈這回著實是被氣得狠了,也失了分寸,竟然如同個小女孩一般將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許任何人進來。她長這麼大,雖然命途也算是坎坷,比起一般人可要好了不止一星半點,到底是順風順水嬌慣着長大的,又有一個位高權重的東方叔叔做倚仗,哪裏會有人那麼不怕死地到她面前說這些有的沒的?唯一一次聽到些不好聽的,還立即被東方叔叔處理掉了。這樣被指着鼻子說自己不過是靠着東方叔叔的恩寵才能獲得眼前的一切,跟他出賣色相沒什麼區別絕對是第一次。像她這種沒受過太大挫折的姑娘其實還沒有真正體會過生活的殘酷,便是在綠竹巷過得不如從前,到底也沒有缺衣少食,有一個綠竹翁辛辛苦苦地當祖宗一樣地奉養着她,那五霸崗的一群人還時不時給她獻些好東西,日子倒也是過得滋潤,是以身上的傲氣從不曾真正被抹滅過。她只覺得自己再不濟,也是任我行的女兒,怎麼可以這般丟爹爹的臉面?便是死了也絕不會讓自己淪落到那般不堪的一步!
可是,即便她再怎麼討厭楊蓮亭的嘴臉,卻也不能不承認,他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她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哪怕她再不屑,卻是真真實實地靠着東方叔叔得來的。如果沒有了東方叔叔,那麼她或許便不是聖姑,或許便不能擁有那般愜意的生活?
這可真是可悲。
盈盈在房間裏混混沌沌也不知呆了幾許,房外突然便響起了敲門聲:“小姐,小姐,開開門吧,奴婢給你熬了你最喜歡的蓮子粥,你都一天沒吃東西了,吃一點墊墊吧。”
“我沒有胃口,先放着。”
丫鬟孜孜不倦:“小姐,你不能總待在房中,便讓奴婢們進來侍奉吧。”
盈盈斬釘截鐵削金斷玉:“不必。”
“小姐,你這樣折騰自己,教主若是見到了,必然會不高興的。”
這可是觸到霉頭了,盈盈眉頭微蹙:“別讓他知道。”
晚了,教主已經知道了。“可、可教主來看你了啊。”
她煩躁地抬高嗓音:“誰稀罕他來看我?不見!”
帶着笑意的溫潤聲音響起:“當真不見?”
盈盈想都沒想:“說了不見就不見!”
那人頓了一頓,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麼不給面子,半晌幽幽說道:“盈盈,再說一遍,方才叔叔沒有聽清。”
“……”
雖然不情不願,到底還是把門打開了,東方白來看她的時機真是好,她想了半天剛想通了那麼一點他就過來了。有些理智下來的盈盈一點都不懷疑若是自己執意不見,東方叔叔是不是會毀了她的房間?拔了門栓之後她也不理他,直接轉身回自己的床榻。東方白很自覺地走進來,還順便將門重新栓上,看得盈盈眼角一跳。
東方白尾隨她走到床榻邊,“還在不高興?”
她氣鼓鼓地反駁:“沒有。”那表情,當真是半點說服力都沒有。
東方白哄她:“那不長眼的東西,叔叔已經代為教訓了。”眼裏寵溺,伸手拂了拂她柔軟的髮絲,手心裏的觸感微涼美好,像是捧着一匹上好的綢緞,“怎麼還像個孩子似的,竟還能氣成這樣?”
盈盈心想,不就是你讓他來說這番話的嗎?罪魁禍首不是你自己嗎?你教訓楊蓮亭做什麼?她覺得心裏有些微微的涼,如果在他心中,她跟楊蓮亭是一樣的身份,他將楊蓮亭看得那樣地低,那又將她放在何處?可到底是將這些質問憋在了心裏,無論如何沒有辦法開口說出來。
“一天沒吃東西了?餓了吧?”他這樣說,她這才注意到他手中還拿着個食盒。他從食盒裏取出那碗蓮子羹,動作熟練地舀了一勺,放在唇邊細細吹涼,遞到她面前,“味道不錯,嘗嘗。”
其實這事以前做過很多次,她病了的時候不肯喝葯,哪次不是他這樣哄着她勸着她親自來喂她?
可是如今……
盈盈在驚訝之餘,只覺得有些尷尬。他們這幾次見面幾乎沒有一次是愉快的,每次都是劍拔弩張,突然之間一下子跳轉到這親密狀態,她着實有些無法適應,頓時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終把心一橫,“不勞煩東方叔叔了,我自己來便好。”
他遺憾地收回手,並沒有勉強她,倒是讓盈盈有點……意外。其實這才是她印象中的東方叔叔,一貫都是溫柔如水的,只是待到最後,他的形象反轉得太厲害,不知怎麼的,倒是教她印象深刻了起來。
其實這也不需要什麼理由。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只會越看他越喜歡,眼裏心裏,滿滿的都是他的好處;當你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便只會越看越不好,到最後,只記得他待你不好的,卻忘記了他也曾經待你好過……她不是不喜歡東方叔叔,而是不能再喜歡了。
盈盈接過調羹,頂着他的視線默默地喝了起來。蓮子羹味道原是不錯,只是頂着這樣微妙的氣氛,便是再好吃的東西都有些食之無味。雖然一整天也沒吃什麼東西,卻還是沒有胃口,她喝了幾口便也就飽了,再也喝不下去。可若是不繼續喝了,她也着實沒什麼話可說,便只能微微垂下了頭,拿着那調羹無意識地有一下沒一下地拌着剩餘的蓮子羹。
拒絕交談的態度很明顯了。
臉上一癢,他輕輕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嘴角,動作親昵,表情卻自然,在盈盈想要避開之前又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淡然解釋道:“沾到嘴角了。”
盈盈愣了一下,下意識伸手去碰那被他碰過的地方,又觸電似的收回手,低下頭,掩去面上的尷尬。她默默地回想,以前與東方叔叔相處,再親昵的事情不也時常做嗎?怎麼就沒有如現在這麼局促難受呢?
會有這樣反應的她,到底對東方叔叔是怎麼樣的感情呢?其實連她自己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