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四
趙姨娘要賬本並不只為顯示自己威風。她爹原先在賈府就是管賬的,頗有幾分臉面,是故替她謀了個一等一的好差事。因她與賈政有了首尾,她爹被王夫人找了個借口打發掉,娘老子並幾個兄弟也受了牽連,這才漸漸沒落了。她雖不識幾個字,但從小耳濡目染,看賬本的功夫卻十分利索。
因她素日裏掐尖要強,撒潑打諢,名聲不怎好,李大富便當她是個無知婦人,竟將沒平掉的賬冊拿了來,料她看不懂。卻沒想不過半個時辰,趙姨娘指尖連動,點出好幾個微妙之處,而後略略掐指便算出隱掉的利潤有四五千兩之多。
李大富跪在堂下抹汗,暗怪自己怎不早點想到:能生下賈環這等血煞魔星,趙姨娘又豈是好相與的主兒?
“這賬本子我收下了。”趙姨娘邊說邊將賬本遞給宋嬤嬤。這可是老李頭的把柄,無論如何也不能還回去。
“萬萬不可!姨娘收了賬本,年底我們拿什麼給太太過目?太太怪罪下來誰能擔待?還請姨娘給小的們留條活路。”李大富忙磕頭求饒。
“得了,我知道你們私底下有兩套賬冊,你只管跟往年一樣把假賬交上去。你們那些個彎彎繞繞我清楚得很!莫要糊弄我!別忘了,當年我爹也是干這個的。”趙姨娘得意一笑,頗有點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味道。
“可我們假賬只抄錄了一半,否則哪會將原冊交給姨娘。”李大富一時心急,竟直接招供了,回過神來忙忙捂嘴。
趙姨娘笑得前仰後合,揮手道,“把往年的賬冊拿出來繼續抄就是。太太眼睛長在頭頂上,不稀得垂下眼皮子撩你們!且放心,賬本放在我這兒絕對安全,只要你們讓我們娘兩過得舒心,你們也一樣過得舒心。”
李大富猶不甘願,正要跪立起來膝行上前,見歪在趙姨娘身邊假寐的環三爺忽然睜眼,用那漆黑地,渙散地,了無生氣的眼珠子瞟過來,頓時頭皮發麻,忙又跪回去,作揖道,“那便勞煩姨娘保管賬冊了。我們老李家原就是賈府的奴才,叫主子過得舒心是本分。”
“我兒說的是!”在門口聽了半晌的老李頭抱着一捆孔雀尾羽進來,極力做出殷勤的樣子,笑道,“這是三爺讓送給姨娘做大氅的尾羽,姨娘您看看。我叫人仔細清理過了,這毛一根根的油光水滑,在日頭下一照當真會發光一樣。”
“快拿來我看看!”趙姨娘立馬坐正了,眼睛露出渴望。
宋嬤嬤忙取了來遞給主子。
什麼賬冊,什麼把柄,什麼榨點油水,趙姨娘一時全忘光了,摩挲着華麗非凡的羽毛停不了手。
老李頭在兒子身邊安安靜靜跪着,大約一盞茶功夫,見趙姨娘放下尾羽,摟過環三爺心肝寶貝直叫,這才諂笑道,“姨娘還有什麼吩咐?奴才一總兒給您辦妥。”
趙姨娘瞥他一眼,道,“把布莊的掌柜和裁縫叫來,我要扯幾尺布給我兒做冬衣,緞子和毛料都要最好的,莫拿劣貨來糊弄我。另給我兒請一個先生,學問要好,名望要高。”
老李頭一一應了,退至外院狠踹了兒子一腳,罵道,“你豬腦袋啊?把沒平掉的賬冊給她看?現在好了,她拿到咱把柄,若交給太太,夠咱抄家的了!”
李大富很是委屈的抱怨,“這假賬不是剛做了一半嗎?墨跡都還沒幹呢!再者,我出來的時候你也看着呢,怎就不說,現在反來怪我!”
老李頭噎住了,不得不承認他也小看了趙姨娘,啐道,“這娘兩個是扮豬吃老虎呢!怪我先前眼拙!她還想給她兒子找先生,若真讓他出人頭地了,太太還不活剝了我!”
“那咱怎麼辦?不能不找吧?那煞星鬧將起來誰抵得住?”想起那雙幽冥鬼蜮般深邃冰冷的眼睛,李大富便心裏發毛。
“找,誰說不找了!”老李頭冷笑,“就村東頭的李秀才吧,都赴了十年科考,學問肯定沒得說,聲望在我李家村也是最高的。”
“李秀才好,我這就去聘他!”李大富忍不住笑了。
李秀才十四參加科考,一舉中了秀才,李家村的人都說他天賦異稟,中狀元是遲早的事,可打那以後連考十年依然是個秀才,漸漸成了全村的笑話。
當然,這些內情初來乍到的趙姨娘是不知道的,隔着屏風瞅了李秀才一眼,見他雖然消瘦,但氣質斐然,容貌清俊,一看就是個有學問的人,立時便拍板了。
賈環正坐在新佈置的書房裏,歪着頭似乎在看窗外一株紅梅,但離得近了會發現他的瞳孔根本沒有焦距。
“三爺,先生到了。”老李頭敲開房門,引李秀才進去。
“坐。”賈環收回目光,淡淡瞥了身材消瘦,面容蠟黃的青年一眼。
李秀才被那空無地,黑洞般的眼珠子鎖定,心跳頓時錯落一拍。師生見面,本是學生起來行禮敬茶,老師端坐高堂訓誡,但他現在完全不敢計較,一是因為這孩子看上去有點邪門,二是他急需老李頭付給他的每月十兩的束脩。
骨氣是什麼?早在十年的蹉跎中磨掉了。
“敢問公子之前進度如何?讀過些什麼書?”待老李頭退走,李秀才畢恭畢敬的問。
“三字經還沒學完。”賈環垂眸搜尋原主記憶。在末世掙扎求存十多年,他連簡體字都有很多忘了怎麼寫,更何論繁體字?還是別逞強,省得出醜。
“公子可否寫幾個字讓我看看?”李秀才又問。
賈環不答,拿起毛筆寫下‘賈環’兩個歪歪扭扭的字,收勢時用力太猛,直接將‘環’字塗成一團墨跡。
賈家權傾金陵,怎教出來的子弟如此不成器?還比不上一般的鄉野孩童!李秀才嘴角抽抽,強笑道,“我已了解公子情況,不如從頭開始學吧?”
“可以。”賈環拿起三字經,難得露出些糾結的神色。
“公子且將這段話念120遍,背120遍,寫120遍,明日我來檢查。”李秀才指着第一頁說到。
“你不該先給我講解意思嗎?”賈環皺眉。
“正所謂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等公子讀熟了,背熟了,自然明白它的意思。再有,抄寫時請公子找一本好的字帖,不拘什麼字體,只要公子喜歡便可。”
賈環點頭,果真讀了一百多遍,又背了一百多遍,然後開始抄寫。
李秀才端着茶杯在一旁監督。本以為大家子弟,性子多多少少有些頑劣,沒想賈環倒是蠻乖巧地。
然而,環三爺很快就讓他明白,所謂的乖巧完全是他的錯覺。
讀書背書本就枯燥至極,花去了賈環為數不多的耐心。等他拿起毛筆,塗出一個又一個看不出形狀的墨團時,眼珠子漸漸爬滿血絲,骨頭縫裏都彷彿長滿了倒刺,叫他只想掀開自己的皮,將所有煩躁和不耐一一拔去。
他忽然扔掉毛筆砸掉硯台,猛然將桌子掀翻。
紙張落了一地,斑斑墨跡四處飛濺,頭髮亂了,衣襟皺了,衣擺髒了,叫他看上去十分狼狽。分明上一刻還安安靜靜,下一刻卻似羅剎附體,眼角帶着兩撇緋紅,模樣說不出的鬼魅,更有乒呤乓啷一陣巨響,把個李秀才駭得跳起來,連滾帶爬縮到角落。
賈環胸膛一起一伏喘着粗氣,雙手攏在袖子裏緊握成拳,露出手背上一條條猙獰可怖的青筋。他早知道,自己的心理出了問題。
上輩子,為了研製出治癒喪屍病毒的血清,幾乎全世界的人都在抓捕他。為了保命,他不得不獨自生活。人本來就是群居動物,再怎麼堅強總有寂寞難耐的時候,所以他儘可能的讓自己忙碌,用無止盡的殺戮使自己筋疲力盡,使自己狂躁的靈魂得到片刻安寧。然而這種方式無異於飲鴆止渴,只會讓他心中的陰影越積越厚。
他的靈魂已然浸泡在血腥中,喧囂和狂躁根植於骨髓無法抹去。他從未奢望自己還能過上平靜的生活。當他拿起久違的書本時,他以為自己會喜悅,會珍惜,然而書本上的文字就像一個個令人眩暈的符咒,握着軟趴趴的毛筆,他唯一能想到的竟是如何將它變成致命的武器。
他安靜不下來,一時一刻也安靜不下來,除非聞到腥甜的血氣。
他身在紅樓,心卻困在末世,根本沒辦法走出來,亦無所謂能不能走出來。但是他深知,自己必須掩飾這些異樣,儘力去適應正常人的生活。否則,等待他的依然是排斥和捕殺。
想到這裏,賈環的呼吸漸漸平靜了,眼中的血絲退去,朝躲在門外的小吉祥命令道,“進來收拾,順便拿一根濕手帕並一碟糕點過來。”
小吉祥應諾,叫來五六個小廝用最快的速度打掃書房,換上新的筆墨紙硯。
“叫先生受驚了,實在對不住。”接過帕子慢條斯理的擦拭手上的墨跡,又將腮側的亂髮一一理順別到耳後,賈環偏頭沖先生微笑。
上一刻還陰森鬼魅,下一刻卻乖巧安靜,這是怎樣的一種神經病啊!李秀才結結巴巴道,“沒,沒什麼。”至於學生突然發狂的原因,他半點不敢多問。
賈環再次禮貌一笑,捻起桂花糕小小咬了一口,分外仔細的咀嚼。都說甜食有助於舒緩情緒,這話果然沒錯。他深呼吸幾次,內心終於完全平靜了。
“先生參加過幾次科考?”
“三,三次。”李秀才半點不敢隱瞞。
賈環挑眉,又問,“分別是什麼題目?”
“第一次:周唐外重內輕,秦魏外輕內重各有得論;第二次:賈誼五餌三表之說,班固譏其疏。然秦穆嘗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說亦以戒單于,其說未嘗不效論;第三次:裴度奏宰相宜招延四方賢才與參謀請於私第見客論。”李秀才一一作答。
“我朝開科取士以來,所有題目並一甲答卷,先生可有記錄?”
“無,但官府必定錄有存檔,公子乃賈氏子孫,着下仆帶着名帖去索,想是十分容易。”
賈環沉吟片刻后徐徐開口,“先生你看這樣如何?我先弄到歷年科舉試題並一甲答卷,先生為我總結出考試範圍、書目、最佳答題模式。我們由簡至難,先準備童生試,再鄉試,然後會試,最後殿試,爭取用五年時間來完成這四個教學任務。老實告訴先生,我讀書只為中舉,不為其他,先把考試的框架立起來,至於旁徵博引,修飾辭藻等細枝末節,待框架堅固了再一一添加未嘗不可。”末世之前,賈環好歹也是大天朝培育出來的應試型高材生,太清楚如何走捷徑了。
李秀才苦讀十幾年,向來以讀書破萬卷為目標,竟不知還有這等投機取巧的方法,心尖不免一顫。且聖人有雲,讀書識字乃為教化萬民,兼濟天下,若只為追名逐利,則必受世人鄙夷詬病。賈公子此言格外真實大膽,竟叫李秀才有些欣賞。
“既是公子所託,在下定當儘力。”他欣然答應。
賈環點頭,使人叫來老李頭,讓拿着賈家名帖去官府索要資料。
老李頭滿口答應,行得遠了才露出陰狠的神色,啐道,“讀書中舉,出人頭地?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