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番外—神女生涯原是夢
最初見到那個女人,她其實很不喜,因父親對她舉手投足間的曖昧,更何況,那女人還長了張十分無趣的臉。()透過那張臉,她總會被迫勾起些竭力忘卻的記憶,前塵舊事裏,一個被她藏埋在內心深處的女人。
其實她們長得並不相似。偶爾,她也會想,後來對她愈發起了興趣,到底是因為什麼原因。只每次想得神思枯竭也得不出答案,時間久了,也就漸漸不去想了。
她一向是乾脆利落的性子,不喜拖泥帶水,喜與惡都明澈如水。
只不知從何時起,那一本正經的臉在她眼底卻越發動人起來。她漸漸意識到她的存在,不只是迫着她念書,更不只如她猜測是父親的情人。那時候她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只要你贏過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最初她只是不服,被引着一次次挑戰更高的高度,卻見鬼地從來不曾贏過,這讓好勝心切的她愈發地重了心思,上課的時候,吃飯的時候,連睡覺的時候都常常想起她,魔怔了一樣。
後來她們漸漸熟悉,父親忙的時候,更將她全全交託給她照應。那時候她也不過二十多歲,卻有着超越年齡太多的成熟,從三餐到學習,樣樣照應得滴水不漏。她曾多次挑釁,說你是不是想嫁給我爸?告訴你,沒用的,我爸不可能娶別的女人,爺爺也不會喜歡你。她也不惱,可看她的眼神卻常常激得她暴跳,她總當她是小孩兒般敷衍的。她年紀雖小,卻很有幾分倔傲,她一旦擺出為人師表的表情,她便忍不住要去撕破它,彷彿唯有這樣才能證明自己並不冥頑稚嫩——卻往往適得其反。再後來,她也倦了,有時便懶怠見她,可她若當真有一陣子不曾出現,她卻又魔怔起來,總疑心她是不是把她淡忘了。其實想想也覺得諷刺,她一心巴着自己的父親,又怎可能淡忘她呢?只這個認知令她心煩,莫名地厭憎。
只是怎麼也想不到這厭憎,竟便厭憎了十多年。
這十多年,她看着她愈發成熟厲害,言談優雅淡靜,行事老道周全,父親看重她,竟與她合名開了事務所,彷彿為她進凌家大門又鋪了一塊大磚。她找茬吵架,她只是微笑以對,不失時機問她要不要過來幫她。她一時氣急,忍不住便諷刺一句,你們開夫妻店,我□□來算什麼?話一出口便先悔了三分,原以為她會反駁,只沒想到她竟淡笑不語,發了脾氣,最終傷的仍是她自己。她問她,渺颯,為什麼當律師?她竟啞然,躑躅半晌才憋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我想贏你,這麼些年我從來贏不過你,或許心底所有的糾結難言,只不過是好勝心作祟,她想,我只是想贏你,秦霜華,我對你,僅此而已。
那女人將自己藏得極深,除了事業,她總是優雅地倦怠着,彷彿對什麼都提不上心。可她交友卻極多,三教九流,黑道白道,凡她涉獵的範圍,必然有她心腹。她很少言及情感,偶爾聊起,紅唇寡淡,眼神卻多情,她時常困擾到底那一面才真正屬於她的本心,有時也忍不住想,她在自己父親面前會是怎樣的情致,會藏起哪一面,又會奉獻哪一面,可想到後來,總會怒然而止,無法繼續。累極了,會想,弄清一個人太難了,是否就不必誅心?看她對自己事事關心,溫和細緻,只當自己多少有些特別,可一轉身,她對別人照樣如此。不帶情緒的溫和與細緻,如出一轍的關懷與照應,她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明白,此生她是逃不過了,不甘也好,憤然也好,想得到的慾念大過一切,她想要她眼底再無俗事,只她而已。
父親出事之時,她並不在身邊,甚至連消息都是被動得知。她獨力奔走,連爺爺生病也是她衣不解帶照應,她忽然絕望,彷彿一直以來所渴求的光景驟成泡影。她不是因權勢才留下,她對她父親,其實傾以真心。她累到倒下便睡,她擰了毛巾在手,反反覆復,卻只不敢觸及她的身體,坐在床邊望她睡夢中亦難撫平的眉心,只覺天涯咫尺,一夢冰寒。
或許她們之間,永遠都會如此,由來,也只是如此。只一顆心反覆顛簸,難以說服自己。她從不輕易服輸,再大的阻礙也只轉身即忘,若她亦如少年時無疾而終的戀慕對象一般對她冷漠無情,或許她還能卻步,偏偏她生一雙那樣多情的眼睛,幽幽望她,彷彿她將她亦是放在心底,無時或忘。
於是只將精力放在為父親平反,希望在前,難免急功近利,她勸她,她也不聽,彷彿先她一步救出父親便可少承她一份情,又或者,她只是不想讓父親承她的情。
不是沒想過會有陷阱,仍是放任思歸去了,倘若這世上真有萬箭穿心,她這一生,也只此事而已。那純真善良的女孩前一晚還在細心地幫她操持家務,此一時卻伏在血泊里生死不明。她恨得幾欲殺人,託了關係見到那幾隻牲畜,她拎起木凳便砸,打到最後,自己累癱在地。她勸她,卻被她泄以私憤,她逼近她,靠得很近,幾乎就要貼身,她並不掙扎,只幽幽望她,渺颯,冷靜一些,你已為自己的衝動付出代價。她忽然虛弱無比,氣急之下,竟破天荒哭了出來,抓自己的頭髮,恨不得躺在監護室里生死未卜的人是她自己。
為什麼會這樣?她質問她,為什麼我這麼失敗?回想這一生,從出生至如今,看似樣樣順遂平步青雲,實則事事牽強,情不得已。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原來生是第一苦,她不過困在求不得,可為何卻已痛到無力自持,恨不得從未出生?
她抱她在懷裏,又替她擦去淚水。她忍不住虛弱,又問,為什麼你不肯。不肯什麼也不肯說清,只盼着她懂,她也果真便懂。搖頭,尷尬地微笑,讓她恨得牙癢,控制不住便撲了她在地上,狠狠壓了上去。
她任她欺凌,任她發泄情緒,卻在她將撕開她最後一絲遮掩時,溫柔地望着她,渺颯,我什麼都可以給你,除了愛。
她一下子力竭。我什麼都不要,只除了愛。唇齒顫抖,彷彿是咬出了血。她獃獃看她,憤然起身。忽然難過非常,她這個樣子,她又這樣說……到底自己還能去爭什麼?像個跳樑小丑一般折騰了這麼多年,到底她還能折騰什麼?
轉身逃出她的屋子,彷彿就逃出了她的生命,可一切陰霾都沒有散去,她溫熱的觸覺彷彿仍在掌心。如果從不知那種感覺還好,一旦嘗過,又如何能夠生生忘記,從此陌路?
父親成功救了出來,卻也心淡,提前內退。爺爺病情好轉,家中一切彷彿都回到未曾出事的那刻,她看到父親執着她手,卻不提結婚,向來瀟洒的臉上已有了衰老之色。心中凄苦,卻又無話可說,提出想出國幾年,父親不置可否,她卻白了臉。一定要走嗎?她找了安靜的地方,想摸摸她的頭,卻被她避開。嘴唇先顫了,她嘆氣,似是和自己爭鬥,須臾卻又微笑,打算出去多久?
她看她,她卻看着窗外。沒想好。忽然又忍不住刺她,於是便笑,家裏就拜託你了,還有,我不會改口的。
她淡笑,如果我不和你父親結婚,你還走嗎?
她一呆,你什麼意思。心裏慌如急雨,臉上卻分毫未變。
你父親說,不想拖累我,這麼些年了,我為凌家做得也夠了。她淡淡地說,手指拂過耳畔,攏住碎發。
她徹底呆住,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盼望能望進她的深心。卻聽她又說,我能有今日,都是你父親一力扶持,若沒有他,我恐怕連大學都不能讀完,更不會成為如今的秦霜華。
她從未聽她提起過去的事,也一直當她野心旺盛才拚命攀爬,卻原來一切自有因果,她今日所得,不過是為彌補往日所缺,自幼困苦的家境造就她成為人上人的決心,她只是不想再忍受貧寒,她沒有做錯。她思付,一時千言萬語,一時卻又無話可說。躑躅半晌,才問,你愛他嗎。
她並不猶豫,恩情也是情,何況你父親於我,亦師亦友,我願意做一切如他所願的事。倘若這算是愛,那麼,我愛他。
她躊躇幾秒,我懂了。
她望她,渺颯……柔聲喊她,彷彿傾盡所有。那曾清晰入骨的容顏,此刻竟漸漸模糊。微弱地笑,她知道,她所有柔情只在這一聲里用盡,以後再不會有,她將獨自過完這寥敗的一生,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從此,再無這十多年的相知,也再無這望不到頭的溫柔。
愛情不是一切,一切也並非愛情。終於明白這一點,她這一生,也已經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