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八章:有一事,朕要你答應。
市街上人流川息,春光斜斜而入,她委屈的噘着小嘴,眼眸如一剪秋水,仿若畫裏散落在塵世浮華外的翩翩仙子,惹人疼惜。趙曙俯身至她耳側,幾近呢喃,道:“自懷上玥晗,你就處處提防,不管是四院的娘子,還是底下的婢女丫頭,碰也碰不得,提也提不得。滔滔兒,你大可不必如此,別忘了,是我求着你成親的。”她鬢角有青絲垂落,他伸手撫了撫,道:“對我趙曙來說,滔滔兒就是滔滔兒,天涯海角千秋萬代就只有一個滔滔兒,即便有旁的女人比你好看千倍、溫柔萬倍,在我心裏,也只有唯一的高滔滔。”
他凝望着她,有疏影落在他眉眼上,斑駁的蕩漾。她定定的看着他,黑潭般的瞳孔里,只她一人身影。若說未成親時,他喜歡她比較多一點,那現在,細水長流的,她已經無法再離開他。滔滔垂下雙眸,望着他胸前衣襟上繡的纏枝紋案,嗔道:“可是你身邊總有那麼多娘子,來了一個又一個,也不知何時才是個頭。”
趙曙捏了捏她的鼻子,笑道:“傻丫頭,你素日不是膽子大得很么?怕她幾個小娘子做什麼?”滔滔抬眼望着他,熟悉的容顏,被時光如刻石般印在心底。她已經記不起是何時與他初相見,就連第一次心動的時機也變得混沌不堪。好像一出生,就有他在,上學堂、看蹴鞠賽、樂豐樓喝酒,從兩小無猜,到互明心意,再到成親、生養,跟所有平凡的人們一樣成為父親和母親,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樣順其自然,水到渠成。而漸漸的,往昔的心動柔情也變成了生活的日常。她知道,他如此剖開心意,就是為了讓她安心。
滔滔終於揚起笑意,眨了眨眼,道:“嗯,說得也是。”
趙曙見她展眉,方舒了口氣,問:“你餓了么?聽聞附近有家蟹肉包兒店,極有名,十餘年前官家來掃墓,夜遊鞏義,就曾在那店中吃食…”
滔滔挽住他的手,道:“那還等什麼,我已經餓極了,走吧。”如此,兩人和好如初,往食肆中吃過午膳,又買了十餘盒糕點,至傍晚時分,才騎馬回府。
次日,收到高氏來信,將府里諸事細細稟明一遍,又說李氏病重,愈發連口也不能言。滔滔做主讓小廝帶着兩盒人蔘回汴京看望李氏,又叮囑道:“若是李娘子想見母家的人,即去請了來,往府里住兩日也可。她想要什麼,都盡着她的心意,切不可委屈她。”
小廝應着去了,落衣掀簾進屋,稟告道:“娘娘,秦二娘子來了。”滔滔一想起秦紫鳶,怒及秦安雙,略覺心煩,便道:“說我正在午睡,不便見客,讓她往後再來。”
落衣屈了屈膝,出了屋,讓婢女吩咐下去。
秦安雙穿着藍綢子連珠紋薄紗裙,綰着雙髻,簪着兩朵粉白堆湊的薔薇花,手裏端着她新做的兩屜子水晶夾子,滾熱滾熱才出爐。聽聞娘娘不見,知道是昨日紫鳶惹了嫌,心中煩惱,雖白白忙活了半日,也只得依舊提着食盒回去。
入後院花園,見紫鳶坐在亭子裏悠閑的乘涼,秦安雙懶於應付,徑直往自己房中去。紫鳶沒事閑得慌,甩了帕子道:“還沒去十三殿下房裏呢,就漲了娘娘氣焰,呸!”紫鳶母親是秦夫人的親姐姐,生紫鳶時難產而死,才扶正了秦夫人。府里的老人口中常常有些風言風語,紫鳶一直覺得自己母親是秦夫人害死的,所以待安雙向來不善,安雙也早已習慣如常。
見安雙不理會自己,紫鳶又道:“你還不知道吧,昨兒個在白塔湖的船上,十三殿下娘娘不僅拒絕了底下臣子們晉獻的世家女,還發話說:若是再有人敢向十三殿下送女人,不要命的,就試試看!”停了停,語氣越發驕縱,道:“你以為父親會為了你得罪殿下娘娘么?高家是什麼權勢,你又是什麼,可得想清楚了!”安雙聽着,臉上“唰”的慘白,似淋了滿身冰雪,寒透了肺腑。手上不覺一松,滿盒晶瑩剔透的夾子便摔了一地。紫鳶見安雙如此,心裏得意,扭着腰肢去了。
至七月,日高暑熱。官家忽而下聖旨,召趙曙即刻回宮。傳旨的內侍人情練達,悄悄兒朝趙曙稟道:“皇上病於床榻多月,殿下此番回去,只怕負有重任。”秦大人等朝臣自然也知局勢,對趙曙、滔滔愈加畢恭畢敬,更是恨不得立刻將秦安雙獻了去,以求恩寵。
收拾了行李,大隊人馬浩浩蕩蕩行往汴京。至城郊,已有官家身邊的侍衛親軍及韓琦等大臣親自前往迎接,也未回私邸,而是直入禁宮。次日午時,官家就昭告天下,收養懿王府的十三殿下趙曙為兒子,並冊封為皇太子,即日入主東宮。
官家病重,趙曙衣不解帶在福寧殿躬身伺候,與他一起在官家身側伺候的不是皇后,也不是公主們,而是死後被封為溫成皇后的蘭貴妃的侄女張幼悟。官家難得精神稍霽,半倚在龍榻上,幼悟端了湯藥進來,趙曙跪在龍踏板前,親身伺候官家喝葯。喝過葯,幼悟從青白釉蓮紋小碟中取了去核酸梅喂入官家嘴中,又擰了溫熱的布巾,仔細幫官家拭過手臉,正要退下,忽聽官家道:“幼悟!”
幼悟回身,恭謹道:“皇上,您還有何吩咐?”見官家直起身子,似要下塌,就忙跪在地上伺候他穿鞋。趙曙躬身立在一側,官家道:“十三,你府里有幾位妾氏?”
趙曙不知何意,恭恭敬敬道:“回稟父皇,私邸共有四位妾氏。”
官家忽而笑了一聲,蒼老而無力,嘆道:“朕也是白白一問,依着滔滔的性子,沒把朕賞你的那四個趕出去,已然是受委屈了。”官家如此說,趙曙不知如何作答,只是默默垂頭不語。官家雙手撐着床檻坐着,頭上花白如雪,他道:“有一事,朕要你答應。”
趙曙忙道:“父皇有事儘管吩咐,兒臣即刻去辦。”
官家道:“朕要封幼悟做你的側妃,而且,只要你在皇位一日,就不許冷落她。”幼悟一聽,幾乎本能道:“皇上...”趙曙也驚愕不已,正要說話,只見官家伸手一揮,又道:“溫成皇后在世時,她身份低賤,朕一直想着來日方長,竟也沒能好好恩寵她的族人。如今一旦你繼位,還不知諫官們要怎麼說論她,必然有人會彈劾張氏族人。朕不能讓蘭兒的族人沒有倚靠,往後幼悟便是張氏族人的倚靠!再說,也並不虧待你,幼悟在溫成皇後身側長大,受她教養,性子也最為像她,是很好的。”官家看着幼悟恭謹順婉的模樣,與溫成皇后極為相似。他好像又看見她了,那時她還是御前的奉茶宮女張莫蘭,雖然膽大,但處事極為小心謹慎,從不肯多行半步,多說一句。
晚上夜風大,幼悟見皇帝只穿着中衣,就從桁架上取了朱紅儒衫披在皇帝肩頭。她與溫成皇后住得久了,身上也沾染了淡淡蘭香,袖間幽香四處彌散,撲入鼻中,令皇帝不由得想起十餘年前,莫蘭捧了一盞新茶至他眼前,他伸手接了,一口灌下,燙的齜牙咧嘴,皺眉問她:“今兒的茶怎麼這樣燙?”她不急不緩,笑意盈盈的答道:“想來不是因為茶燙,而是皇上喝得太急了罷。”偌大的後宮之中,只她一人敢對他如此說話。那是一個夏日傍晚,殘陽如血,將她的臉映得緋紅。
如今想起,竟是此去經年,只道當時已惘然。
趙曙跪在地上,道:“父皇,您是如何待溫成皇后,兒臣便是如何待滔滔兒,只怕,只怕兒臣做不到您所託付之事...”
官家喝道:“你知道滔滔兒後面是誰么?是皇后!將來就是太后!曹氏權勢滔天,若再加上高氏一族,往後你該如何掌管朝政?”
趙曙道:“若是如此,兒臣寧可退讓皇位...”官家氣得頭昏目眩,喉口處一堵,腥了滿口,吐將出來,竟染透了兩條錦帕。幼悟急得大叫:“王御醫,王御醫!”十餘個老頭子從殿外一哄而入,趙曙焦急,連忙退至旁側,不敢再說。
至亥時,趙曙回到東宮,滔滔還未睡,正在寢殿裏綉玥晗穿的小鞋。見他回來,忙擱了針線,伺候他沐浴更衣了,方問:“官家身體好些了么?”
趙曙坐在涼塌上,面容沉靜道:“還是老樣子。”
滔滔“哦”了一聲,瞧他滿臉疲倦,便道:“你去床榻上躺一躺罷,弄不好,呆會福寧殿還要來喚你過去。”趙曙起身,直往內殿去,滔滔隨在後頭,伺候他寬衣就寢。兩人面對面卧在床榻上,他一手枕着頭,一手揉着她的掌心,猶豫許久,方道:“剛才官家說,要將張幼悟賜予我做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