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定省
正值大寒，接連幾天的大雪將穆府渲染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明明是昨兒個才走過的道路，不過一夜，又被大雪覆住了，似乎從來都沒有被留下過痕迹。覆了雪的小道兒和周圍的景色融在一起，讓人難以辨認。
才一推門，穆朝雲便被迎面而來的冷風吹得眯起了眼睛。她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門口堆積到幾乎和門檻一樣高的積雪，斂了眼，不動聲色地抬起腳來，重重地踩到了積雪之上。
雪地上立刻陷下去了一塊兒。
穀雨就有些擔心地看了朝雲一眼，聲音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姑娘……”
這些粗使丫頭雖然過分了些，然而到底是太太撥過來的人，若是姑娘真就這樣鬧騰起來了，只會被人說道。
到底也是位姑娘，好歹是府中的主子，卻連自己院子中的丫鬟都管不住。遇見了這樣的事情，若是只會鬧騰，只能說明沒有本事。自己院中的事情，偏偏要鬧騰到主母面前去，那是不知禮數。
不管怎麼說，都是姑娘不佔理。
老爺雖然現在不在府里，若是日後知道了，就是再疼愛姑娘，恐怕也會感到失望。
然而，穀雨雖然心思百轉，到底只是個下人。有些事情，她作為姑娘的貼身丫鬟，雖然可以隱晦地提出來，委婉地勸說一下，但是卻不能夠越矩。若是姑娘執意不聽，她也是沒有法子的。
立夏向來性子直爽潑辣，倒也沒有穀雨這般思量，她看了一眼門前厚厚的積雪，揚起嗓子就要開罵。“吃飽飯不做事的……”
然而還沒有說完，就被朝雲一個眼神給攔了下來。
“和那起子小人較勁有什麼用？”朝雲淡淡地笑道，“這院子中向來不養那些吃白飯的人。若是做的不好，直接轟出去就是了。不過是粗使丫頭，就是換了，母親也不會說些什麼的。”
朝雲的聲音不大，然而卻能夠清楚地傳進粗使丫頭的屋子裏。
立夏先是一愣，轉了轉眼珠，立刻就明白過來，她抬高了聲音附和道，“姑娘說的極是。太太對姑娘們的起居向來掛心，若是知道了，也不會輕易饒過她們了去。吃白飯，不干事，還以為自己有多金貴……”
立夏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有些收不住。穀雨見她越說越不在點兒上，急忙拉住了立夏的袖子。
被古雨打斷，立夏就吐了吐舌頭。她有些訕訕地看了朝雲一眼，見朝雲沒有在意，這才鬆了一口氣。
立夏的話音剛落，粗使丫鬟的屋子中就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穿衣聲。
朝雲看了立夏一眼，勾了勾嘴角，轉身向著院子外面走去。
立夏出了氣，心中也舒坦了不少，臉上就帶了笑容。
穀雨有些驚異地看了朝雲一眼，回身將主屋門鎖住，快步追了上去。
路上鋪滿了厚厚的積雪，踩上一腳便會發出“咯吱”的響聲。穆朝雲踏着步子，伴隨着單調的咯吱聲，一路走向大太太的嘉蘭院。
雖然時辰尚早，穆朝雲到達正房的時候，三姑娘和五姑娘卻已經到了。太太秦氏坐朱漆描金的雕花椅子上，背倚着一隻碧底銀絲勾勒的大迎枕，兩邊的交椅上分別坐着穆三和穆五，腳踏上坐着陪房劉嬤嬤。
幾個人正說得熱鬧。
見到穆朝雲一身寒氣地掀簾進來，幾個人便立時住了聲。三姑娘和五姑娘交換了一個眼神，似乎都沒有想到穆朝雲今兒個會過來。她們仔細打量了穆朝雲一番，卻並沒有發現任何不妥。頓時，心中就有些猶疑。
昨兒個，她們明明親眼看到穆朝雲的狼狽。天兒又冷，就算當時沒事，今兒個也應該會卧床不起吧。怎麼瞧着穆朝雲跟個沒事人兒似的？
穆朝雲看着她們兩人的小動作，忍不住勾起嘴角來，“怎麼？不過一夜不見，三姐姐和五姐姐怎麼就像不認識妹妹了一般？還是姐姐們沒有料到妹妹今兒竟然能下床？”
聽朝雲這樣說，三姑娘和五姑娘立刻就變了臉色，強自笑道，“七妹妹哪裏的話？妹妹又沒有病，怎麼就不能下床了？”
這樣說著，到底眼神躲閃了起來。
倒是劉嬤嬤，立刻熱情地站了起來，笑道，“七姑娘今兒個怎麼來了？”話音剛落，卻又驚覺自己失言，忙着改口道，“七姑娘怎麼穿的這麼薄？這大冷的天兒，姑娘身子向來不大好，若是病了，太太可又有得忙了。”
秦氏便在劉嬤嬤的話音落下后看了朝雲一眼，目光中就有些不悅，口氣也帶了些埋怨，指了一邊的火盆，道，“快些過去烤烤火。真是讓人操心。”
劉嬤嬤便瞟了一眼一邊站着的穀雨和立夏，冷哼道，“真是不知進退，還不快些給你們主子解了披風？當太太的話是耳旁風呢。”
穀雨和立夏聞言，立刻俯身告罪，又快手快腳地將朝雲身上的披風解開。
待穀雨和立夏做好了這一切，劉嬤嬤這才笑着拉着朝雲的胳膊，將她引到火盆邊上去。一邊走一邊笑道，“姑娘還是先烤暖和了，再給太太請安吧。”
劉嬤嬤雖然笑着，然而說出的話卻是肯定又不容辯駁。
朝雲偷偷望了一眼秦氏，卻見她正笑吟吟地看着這邊，臉上沒有一點兒生氣的樣子，心中便有些明白了。
劉嬤嬤的話正說到了太太的心坎上。
這秦氏，不過是想着做給旁人看看，又怕她身上帶着的寒氣衝撞到自己，這才讓她過來烤火。
心中再怎麼不喜歡她，面上也是要做的好看的。
以前的她不屑於和秦氏虛以委蛇，什麼都是直來直去的，倒是落下了個不知好歹的名聲。這一次，她絕對不會再和秦氏硬碰硬。不僅僅是為了保護名聲，更是為了讓太太放鬆警惕。現在的她還很弱小，想要和太太斗，只能智取。
這樣想着，朝雲斂着眉眼，乖乖地跟着劉嬤嬤走到了火盆邊。
外面的確很冷，她的棉襖又太薄，走了這一段路，她連四肢都感到冰冷了起來。
秦氏見她乖巧，心中就有些奇怪。皺了皺眉頭，秦氏看着朝雲問道，“昨兒大晚上的，你的兩個丫頭不是吵着要給你請大夫么？怎麼回事？”
三姑娘穆芳嬌和五姑娘穆珞茵所做的事情，太太並非毫不知情，這樣說，不過是想要引誘她罷了。故意提起她的委屈，好讓她鬧騰起來。
秦氏就是想要讓她鬧騰，鬧地越大，她的名聲也就會越差。父親若是知道了，便會越加失望。
若是以前的她，聽了這話，只怕真的就鬧騰起來了。
然而，穆朝雲卻並不上當。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穆三和穆五，臉上就帶了些訕訕的笑，“讓母親受驚了。是那兩個丫頭大驚小怪了些。”
秦氏見她這樣不開竅，眼中就閃過了一絲厲色。又皺了皺眉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昨兒也太晚了些，我都已經睡下來，今兒早上才聽說這件事情。我瞧着，你那兩個丫頭也不是亂來的。你就別藏着掖着了。若是你爹知道了，恐怕不會這樣輕易就算了。”
一邊說著，似乎又想到了什麼，一邊就嘆息道，“罷了罷了，你這孩子一向就和我不大親近，不願意說也是自然的。”
劉嬤嬤聞言，連忙走上前去，拍着秦氏的胳膊，笑道，“不說京城夫人們的圈子中，就是這將軍府，上上下下的，誰不知道您仁慈？您啊，就是太仁慈了，巴巴地湊上去，還有人不領情。”
一邊說著，一邊瞟了朝雲一眼。
穀雨和立夏的心，一下子就提了起來。被太太這樣逼迫着，就是平素沒有性子的人也會覺得生氣吧。更何況姑娘向來都是個受不了委屈的。好不容易姑娘這一次決定要忍下來。
她們緊張地盯着穆朝雲。
鎏金的青銅大火盆在通紅的炭火映照下閃爍着奪目的光輝，朝雲瑩白的雙手離着火盆一尺有餘。她靜靜地烤着火，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通紅的火光將她眉目精緻的小臉鍍上一層金輝，漂亮地攝人心神。
這個朝代的女子講究的是如山水畫般清淡的美，像朝雲這樣濃墨重彩的美只會被冠以“妖”字。
然而，妖媚從來都能比清秀更能夠奪人目光。
穆珞茵看了，心中就泛起了嫉妒，嗤笑道，“果然一副蠢樣子！一點兒規矩都不懂！”
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讓屋子中的人全部都能夠聽見。
朝雲趁着這個時候抬起頭來，臉上就露出委屈的神情，“五姐姐，不是你昨天讓我不要告訴母親的嗎？怎麼現在反過來說我蠢笨？”
穆珞茵立刻就通紅了臉，指着朝雲憤憤道，“我什麼時候要你這樣說過了？昨兒個我明明是和三姐姐一道兒走的。”
本來在一旁看着好戲的穆芳嬌沒有想到自己也被供了出來，臉色就有些變了，“可別扯上我，我怎麼知道你們之後又說了些什麼？”
穆五聞言就有些着急，她盯着穆三的臉，一字一頓地說道，“三姐姐，你怎麼能夠……”
話沒有說完，見穆芳嬌一個冷眼投來，這才有些清醒過來。
太太是想要朝雲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的，現在倒是讓她一個人全給說了出來。
穆珞茵怯怯地看了一眼秦氏，低下頭來，再無言語。
朝雲就有些惋惜。沒有想到穆芳嬌竟然這樣快就反應過來了。不過，到了這個地步，她想要的效果也算是達到了。
“不是朝雲不告訴母親，只是昨兒個不過是姊妹間的玩鬧罷了。”朝雲轉過身來，走近幾步，朝着秦氏盈盈下拜，“朝雲給母親請安，母親萬福。”
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在朝雲做來格外好看。
穆珞茵見了，臉色就更加通紅起來。她才諷刺朝雲不知禮數，現在立刻就被朝雲不輕不重地還了回來。
秦氏被朝雲的話堵得一窒，心中憋地慌，然而卻又找不見朝雲的話柄。想要發作一番，又見到朝雲頭上的那副翡翠頭面，到底顧忌着穆老爺，心中便愈加煩躁起來。
“好了好了，不過是些玩笑話，你這孩子，也忒認真了些。”秦氏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臉來。“快起來吧。”
說話間，外院又傳來一陣響動，府中其他的姑娘們陸陸續續地都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