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啞女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不由得被嚇了一跳,難不成這就是剛才阿姝娜的“傑作”?冷靜下來后,我發覺自己的臉上並沒有受傷的痕迹,看來,這臉上的血污大概是阿姝娜給我畫上去的。但再一想,我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我清楚地記得那阿姝娜摸我臉的時候,我直感到那老手的乾枯粗糙,根本沒有滑膩或涼冰冰的感覺,那她又是怎樣給我的臉上畫上這樣一幅圖案呢?
再看那顏色,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只是一些紅色的染料,可是當我發現一些地方已經凝結成褐色的硬殼的時候,我才斷定這應該就是血,至於是什麼血,卻不得而知,心說總不可能是人血就是了。我再一靠近鏡子,才發覺,原來與我先前所猜測的一模一樣,我臉上的血污仔細一看的確是某種圖像,但看上去並不是道教的符文,更像是少數民族的圖騰,像是一個牛頭。心說,人身牛頭,這不正是苗族人崇拜的蚩尤的神話形象么。我從小不說是一個無神論者,也是一個不屑於神鬼軼聞的人,對鬼神這種事情,我既沒有十分絕決地否定,也不是很贊同,大致也就秉承着孔夫子的所謂的“敬而遠之”的態度吧。
我想打水把臉上的血污洗掉,卻被達召制止,他說這是阿姝娜大巫對我所施的白巫術,是為我驅邪的圖騰。我說那也不能讓我以後就以這張臉見人呀,達召安慰我說,“放心,第二天早晨圖騰自會消失。”
我將信將疑,心說不洗就不洗吧,而且,看達召那樣子,如果我當著他的面把臉上的符文洗掉,又是對阿姝娜的不敬了。入鄉隨俗,我也就稀里糊塗地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果然發現臉上的符文已經消失不見了,雖然湊近鏡子的時候,還能隱約地看見粉紅色的印記,但早已無法分辨圖案了。我心中很是驚奇,難道那血還能被皮膚吸收?那也太神了吧。大概是那阿姝娜往血里加了什麼東西的緣故,才會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畢竟,人家怎麼說也算是這裏的大巫師,要是沒有點獨門忽悠人的本領,那地位自然就不會牢固了。於是,我也就對此沒有太多地感到奇怪。
吃過早飯,達召告訴我該趕路了,我也沒有異議,因為我也看出來了,從我來到雲南的那天起,遇到的每一件事情幾乎都有些莫名其妙的滑稽感,而且,我常常受到怠慢。我心想,既然人家並沒有誠信誠意地把我當成是客人,那我也就更沒有必要在這裏多呆下去了。與其在這裏處處受人排擠,還不如早點回昆明在那好好玩上兩天再回東北。
出了達召的家門,我本想再去一次阿姝娜的房子,一來是去接那個苗族少女,二來也算跟她老人家道個別。可沒想到,我一出門,就赫然發現那個苗族少女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達召的家門口,看樣子似乎已經是恭候多時的樣子。她的穿着打扮和昨晚一樣,頭頂上的牛角銀冠很大,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亮,手裏拿着一個布袋,也不知裏面裝了些什麼東西。她很文靜,見我出來只是微微點點頭。
我上前對她說:“我叫范佩璽,佩戴的佩,玉璽的璽。”
那女孩兒並不回答,只是獃獃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會兒,想起了昨晚阿姝娜那一口流利的漢語,不由得回頭問達召,道:“哎,你們這村子裏的人都會說漢語嗎?”
達召搖了搖頭,說:“沒幾個會說漢語。我是因為總出山,所以才學了漢語的。”
如我所料,因為我在達召家獃著也只是聽過他在說漢語,而他的妻兒都說著苗語。我指了指那苗族少女,問:“那她是不是不會說漢語?”
達召沒好氣地回答道:“我不知道,我從來沒聽過她說話。”
“從來沒聽過她說話?難道是個啞巴?”我說。
達召聳聳肩,意思是他也不知道。我又問:“那阿姝娜、哦,阿姝娜大巫,她也經常出山嗎?”
“你問這個幹嗎?”達召警惕地反問我道。
“哦,我只是好奇,那阿姝娜大巫也有些歲數了吧,那她怎麼會說漢語呢?”
“我不知道,阿姝娜大巫已經103歲了,她經歷過的事情太多,我並不知道。不過,阿姝娜大巫既然是我們的領袖,她自然智慧異常,會些漢語有什麼好奇怪的?”
103歲!我雖然表面上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但心頭還是一震,那老太太竟然已經活這麼久了,當真是個老妖精呀。
我看達召已經準備好出發,便對他說:“我還想去阿姝娜大巫那裏一趟,跟她道個別。”
達召搖搖頭,說:“不用了,昨天我晚上阿姝娜大巫已經吩咐過了,讓你今天早晨帶着這個姑娘離開山裡,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近來又疾病纏身,不便多見外人,你還是跟我快點離開吧。”
我答應了一聲,又看了看從一開始就站在一邊,到現在仍然是一步未動的少女,一想到她是一個啞巴,我就感到萬分可惜。再一看她那身裝扮,心說要是穿這麼一身下山,那還不得累死,就問達召有沒有其他簡單一點的一副給那姑娘換上。達召告訴我說,就算有,那姑娘也不會穿,苗族的規矩,那套銀器裝扮是代代相傳的,人到哪裏,銀器就要到哪裏。此外,他還跟我說,那姑娘從小在山裏長大,雖說是穿成那副樣子,但是走起路來未必比我慢。後來的事實證明,達召的話是對的。
走出山區的時候,我已經累得汗流浹背,可達召和那少女卻似乎一點也沒感到疲累。路上的時候,我問達召,那少女既然是阿姝娜的徒弟,那麼她理應留在村子裏接替阿姝娜的位置,為什麼阿姝娜要把她送出山外呢?
對此,達召似乎比我更加不解,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但這既然是阿姝娜大巫的意思,那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照辦。這下子,我總算有點明白了為什麼我在這裏如此不受待見的原因了,敢情是我把他們族人的大巫繼承者給接走了。一路上,我看達召對那少女總有些忌諱,這大概也是因為這少女身份特殊的原因吧。
我們走出山區,到達那片來時的山中小路時,我已經隱約聽見汽車發動機的聲音了,出了山林,一眼便看見了那輛熟悉的破舊桑塔納。段師傅正靠在駕駛座椅上抽着煙,見我們來了,他便丟下香煙,下車朝我們走來。我和那苗族少女一同坐在了後座位上,達召跟段師傅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反身回山裡去了。
段師傅坐上車,問我去哪。我一愣,隨後不由一笑,從我來到雲南那天起,我就一直被人牽着鼻子走,這一次主動權終於回到了我的手中,看來,接到這個苗族少女就是我的任務,而我的任務自此就已經算是圓滿結束,接下來我要去哪裏已經與他們毫無關係了。我想了想,對段師傅說:“直接去昆明吧。”
“去昆明?那估計得等到晚上才能到那裏了。”
“就去昆明吧,我可不想再回到那個文山的破旅店了。”
段師傅沖我笑了笑,一腳油門,我們便上路了。一路無話,我們只是在中午的時候在汽車休息區簡單吃了點東西,晚上快八點鐘的時候,我們終於到了昆明。
下車以後,我本想留那段師傅一起吃頓飯,但他似乎並不願意與我多呆在昆明,只是說他的任務也算完成了,便開車離開了。
我本想帶着那苗女去吃點飯,一路上,我也有些餓了。可是,她那一身裝扮實在太惹人眼球,我直覺的無論走到哪裏都會被路人盯着不放。於是,我索性先帶她去了一家商場,只是隨意給她買了一雙帆布鞋,一條牛仔褲和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白色小衫。我費了好一陣子口舌才說服那少女換上這一身衣服,摘掉她頭上那堆成小山似的銀質首飾,為了這事我還特意給她買了一個旅行箱裝她那些衣物首飾。
這一番打扮之後,更加印證了人靠衣裝的說法,這一套衣服雖然簡單,但是卻使得這個苗族少女一下子具有了都市氣息。她那一頭油黑的長發披在肩膀上,再加上她身上那獨特的香氣,這一路惹得不少路人的注意,沒準他們還以為這女孩兒是我的女朋友呢,想到這裏,我的虛榮心一下子泛濫起來,走路也神氣了不少。只是,她跟在我身邊,總是一言不發,讓我感到一些沉悶無趣。
買完衣服后,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帶着苗女來到一家酒店,要了幾盤本地的特色菜,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以後,心情也變得爽朗起來。那苗女不知是不合胃口還是怎樣,幾乎沒怎麼動筷,只是吃了幾口乾飯和幾口蔬菜,剩下的時候就一直在那裏喝茶水。
吃過飯,我起身準備去上一趟廁所,結果我一起身,她也跟着站了起來。我心說糟糕,我忘記了她是一個啞巴,俗話說十啞九聾,她大概也聽不見我說話。我讓她重新坐下去,思來想去,怎樣才能讓她明白我的意思呢?
於是,我用手指了指自己,然後又指了指酒店的廁所,然後一邊用嘴發出“噓噓”的聲音,一邊做出一個尿尿的姿勢。結果,我這一套動作下來,那苗女且不知道明不明白,倒是把周圍的人都樂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好在那苗女似乎終於領會了我的意思,安穩地坐在座位上,我也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推門走進男廁所,正趕上一個人從裏面出來,這一下子,差點把我撞翻在地。我踉蹌了一下,抬眼一看,是一個瘦高長臉的男人,看上去病病殃殃,臉色慘白,我真是費解自己一個東北大漢竟然差點被這樣一個人撞翻在地。那人似乎也覺得不好意思,連聲低沉地說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結果,他這一抬眼,我們倆四目相對,一時間兩個人都怔在那裏,好像我們彼此的長相勾起了對方的什麼記憶一樣。但時間短促,我們也只是遲疑了一陣子,便各自走開了。
上完廁所,回來時,那苗女仍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我結完賬,便順便在這裏找了一間客房住了下來,我本來想弄兩個單人房,但不巧單人房卻都被注滿了,無奈之下,我只好住進了一間雙人房。
房間很不錯,有兩張單人床,衛生間裏甚至還有一個大小適中的浴缸,這讓我非常滿意。
我進屋也不拘束,打開電視機,躺在床上點燃一支煙,讓那苗女在另一張床上坐下。我從她的眼神中能看出來,這大概是她第一次看到電視,但是她也並沒有顯露出特別吃驚的表情。
雖然明知她是個啞巴,但我還是不自覺地問:“你叫什麼名字來着?什麼卜瑾,對吧?”
“龍卜瑾。”
那一瞬間,我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回頭怔怔地看着那苗女,她也不看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電視看。
“原來你不是啞巴!”
這一回,她又沒了反應。於是我問:“你是不是,聽不懂漢語,聽不懂我說什麼?”這一次,我的語速很慢,簡直就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她輕輕地皺了皺眉,似乎想了想我剛才說過的話,然後沖我點點頭,說:“我只會一點。”
我一下子興奮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來雲南這幾天,我所遇到的人不是像段師傅和達召那樣木訥死板的人,就是像阿姝娜那樣神秘兮兮的老太婆,根本沒一個像樣的人陪我聊天,可真是把我憋壞了。
我對她說:“龍卜瑾是吧,我來教你漢語吧。”
她似乎又沒聽明白,我只得放慢語速,連帶着肢體動作跟她解釋,等她理會了我的意思后,也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她總是在點頭。
就這樣,我開始了對她的漢語教學,但是進程比我想像中的更慢,我一開始以為她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的基本漢語,後來才發現,她實際上會的漢語很少。她能回答我她的名字,大概是因為她聽見了我說“卜瑾”兩個字,而她說“我只會一點”大概是想告訴我,她其實並沒有聽懂我的話。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苦戰,我終於精疲力竭,再看看手錶,時間已經不早了,於是我問她要不要洗個澡。她看着我,沒有反應,於是我拿起床上枕頭的枕巾,做出一副洗澡搓背的動作。這一次,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微微一笑,對我點點頭。
“那就去吧。”我指了指衛生間,讓她進去。
我看卜瑾走進衛生間,也沒再理會,繼續看我的電視,過了好一會兒,我發現,衛生間裏一點動靜也沒有,心想,該不會是她不會用那個熱水機吧。
我起身走到衛生間門口,問:“卜瑾,你是不是不會用啊?用我進去幫你嗎?”
沒有回應,我又問:“你穿沒穿衣服啊,我可要進去了。”
我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然後推門而入,結果,映入我眼前的,是一副十分詭異的畫面。
只見那苗女龍卜瑾此刻正蹲在地上,衝著那個浴缸東聞一下,西聞一下,像一隻獵犬一樣,不知在嗅聞什麼東西。
“你蹲在地上幹什麼?”我一開始還以為她是嫌浴缸臟,便對她說:“放心吧,這家酒店還不錯,應該是挺乾淨的。”
可是,卜瑾根本不理會我在說什麼,還是急切地四處嗅聞。我看着她那奇異的舉動,也不敢打擾。不過從卜瑾的表情上來看,她似乎十分驚恐,就好像她似乎發現了什麼東西,但是又不太敢相信,而是希望做出進一步的確定。我心說,難道她自從進了衛生間就一直做着這樣的事情?正想着,她突然站起身來,用手摸了摸牆上的瓷磚,轉身指着浴缸,對我突兀地說了一句“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