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幻境痴纏(五)
幻境消失的時候,又和現實的時間銜接了。裴清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他環顧了一圈,竟然只有自己一個人,而溫言卻不見了。
他朝四周喊了好幾聲,卻沒人回應他。
“算了……估計是回寢室了……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啊,真是的……”
裴清有些失落,隨口埋怨了一句。手往口袋裏摸去,卻發現手機也不在了,他又記起來是掉進草坪里了,於是彎着腰在草地上摸索,結果什麼都沒有找到。
“奇了怪了!我記得明明是掉在這附近啊!哪裏去了……”
找了好一會兒,無果。裴清又把保衛科的小陳也叫過來,兩個人打着手電筒一起找,還是沒有找到。
“怎麼會平白無故消失不見呢?見鬼了還真是!”
小陳嘿嘿地笑,“我看啊,這是上天懲罰你呢。”
裴清不得不皺眉了,“我跟他還真沒什麼關係,你真以為我包`養他了啊?”
小陳拿手電照了裴清幾下,打量他幾眼,但笑不語。
兩個人耗了近半個小時,眼看都快十二點了,裴清也不好意思拖着別人一起。
“算了算了,我就當它掉了吧,只好再重買一個了。”
“這樣也好,”小陳收了手電,“就當破財消災吧。”
裴清把手電筒還給他,“哎,今晚真是謝謝你了!”
小陳笑了,沖他擺擺手,“職責範圍內的就別謝了。”
倆人一起往大門那邊走,一路上,小陳幾次欲言又止,裴清只好說:“我倆也算熟人了,有什麼話你就直接跟我說吧,沒關係的。”
小陳先是嘆了口氣,然後又搖搖頭,一副打算教訓後輩的架勢。
裴清抽了抽嘴角,“該不會又是關於……”
“小裴啊,你可先跟我說好,以後都不會虧待那個學生。”
果然!裴清扯着嘴角苦笑了下,“我跟他今天才見面的,我都不認識他的,你信嗎?”
小陳必然是不信的,聽到裴清這句話還覺得他忒沒良心了,一巴掌就拍在裴清的後腦勺上,“就算吵架了,也不能說這種糟心的話啊!”
對方瞪了他好幾眼,一副嫉惡如仇的模樣,裴清頗感無奈,乾脆就不再辯解了。
“我感覺,他認識你至少十年了。”
裴清囧道:“十年前我還在讀高中呢,他說不定還在讀初中的好吧!”
“他傍晚過來的,然後一直在那裏等,我問他別的,他說別的都忘了,只記得你。”
裴清這下是真的訝異了,“為什麼只記得我?”那我為什麼不記得他?這句話裴清就心裏想想而已,說出來又要被罵了。
小陳摸了摸下巴,推理狀,“嗯……難不成出車禍失憶了?”
裴清額頭上的青筋一跳,“你當演韓劇呢?別瞎想了,他明顯就不像失憶的人啊。”
“怎麼就不像了?要不然你說他為什麼只記得你?”
“感覺而已……”裴清想到那人的眼神,有時候蘊含了太多感情太多東西,一個出車禍失憶的人會這樣?
“我這個外人看着都覺得他可憐……哎,你說你,到底是對他做了什麼啊?”
一副傷天害理的口吻讓裴清哀嘆不已,“我也不知道啊……”
好不容易在門口打到車,裴清打開車門坐進去。濃濃的倦怠感襲來,裴清就懶懶的不想動了。他今天其實沒幹啥,權當是休假了,卻依然感覺很疲勞。只要一停下來,他就想睡,永遠睡不夠似的。
而溫言就在他旁邊,但裴清是不可能看到的,其他人當然也看不到。
陰陽兩隔,如何能見?
裴清是他的招魂之人,既然引魂了,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他的飼主,必須以精血供養,才能讓他滯留陽界。化作人形的消耗更是巨大,無法長期維持,所以溫言現在是魂魄狀態。
而睏倦和疲憊,是飼主養鬼需要付出的代價。
溫言伸出雙手抱住裴清,額頭抵在他的臉側,輕輕地低語着。
“你終究還是來找我了……”清恬的唇角帶着淡淡的微笑,看起來竟像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孩子一般。
裴清靠在後座上,不一會兒就沉入夢鄉了。
隱隱約約地聽到一陣簫聲,一個朗潤的嗓音伴隨着簫聲吟唱。
“人生苦短,白駒過隙,十年懵懂,十年老弱……”
裴清仔細聆聽着。那聲音極為婉轉,又透着幾分不羈。
“功名利祿歸於塵土……”
裴清循着聲源,越走越近。
推開那扇門的時候,裏面的吟唱聲也戛然而止了。
裴清一抬頭,只看到一抹艷紅色的殘影。
他一怔,立刻朝那個影子追去。
房樑上纏`繞着飄逸的紅紗,擋住了視線,他跑起來跌跌撞撞的。
到處都是暗昧的紅,卻不知那抹紅影究竟在哪。
裴清被腳下的紅紗絆倒,他悵然若失地望着前方,依然不見那人。
身後突然傳來了輕輕的笑聲,裴清立刻站起來,一回頭終於看到那人了。一身艷`色的華美戲裝,而那絕麗的容顏竟還要艷上幾分。
似一幅畫,畫中的人款款,如雲出岫,人面桃花。
裴清的心跳忽然變得極快,抬起眼睛深深地看向他,像是要銘記一輩子。
即使是在夢裏,裴清也對面前的這個人動心了。
溫言笑了,鮮艷的嘴唇輕輕開合,“我要你記住我現在的樣子。”
裴清朝他走過去,情不自禁地抓住他的袖子,然後用力地把他拉進自己的懷裏,傾身去吻他。
溫言側過臉,輕輕巧巧地避開了。他淡淡地笑了,然後一手攬過裴清的腰,把他禁錮在自己懷裏,像血一樣艷紅的雙唇覆了上來……
裴清感覺有什麼東西流進了自己嘴裏,甜膩的,咸腥的……
他用手輕輕推了推溫言的胸口,卻並沒有碰到他的胸膛,那隻手直接穿過了。
裴清睜開眼睛,入眼一片血紅。
溫言胸口的位置有一個很大的血洞,沒有心臟……
裴清被噩夢驚醒了,猛然睜開眼,出租車師傅方方正正的臉佔據了他所有的視線。
司機很不滿地用力推了裴清的肩膀,沒好氣地說:“趕緊下車,耽誤我做事還沒多收你錢呢!”
意識到那只是個夢后,裴清才鬆了口氣,驚魂甫定地掏出錢包,取了一張一百的。
司機皺眉,面露不悅,“沒有零錢嗎?我找不開啊。”
裴清還沉浸在那個噩夢裏,壓根沒聽清司機在抱怨什麼,直接又掏出了一張一百的。司機看了裴清一眼,發現這個年輕人雙眼無神,額頭上冒虛汗。
心裏的小算盤一打,把兩章紙鈔都收下來了,然後迅速鑽進車裏,一溜煙就駛遠了。
晚風陣陣,把背心上的汗意吹散了,裴清不由得打了個冷戰,神智終於慢慢回籠了。
做春`夢也就算了,夢到今天才見面的溫言也算了,可是為什麼會夢到他死了?
裴清回想着夢中的場景,感覺心裏一陣陣絞痛。
他走進電梯裏,按亮了“9”,電梯緩緩上升,裴清卻感覺自己的心在緩緩下墜——苦不堪言。
1、2、3……數字依次亮起而後熄滅。到八樓的時候,電梯突然停了。裴清以為有人要上去,可是電梯的門卻沒有打開。
裴清皺眉,難道故障了?他打算從八樓出來,然後走樓梯到九樓。
他的指尖剛剛碰到“開門”的按鈕,昏暗的燈光都熄了,裏面一片漆黑。在密閉的空間裏,徹頭徹尾的黑暗。
有了光線人就不會害怕,什麼都看不見才是真正可怕的。
裴清這下有些驚慌失措了,他用力地拍着那扇厚重的金屬門,“有人嗎!外面有人嗎!快來救人!”
片刻后,毫無回應。
裴清放下拍得發麻的手,開始在牆壁上摸索起來,因為他記得牆壁上是有個應急電話的。此刻,他沒有手機,唯一能用來求救的就只有那部電話了。裴清萬分慶幸在坐電梯的時候他因為無聊而記住了那個應急的內線號碼,否則就算找到電話而不知道號碼,那也是白搭。
裴清終於手忙腳亂地摸到了那部簡陋的電話,他不停告誡自己要鎮定,但雙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他憑着一點印象,試着撥通了那個內線號碼。
裴清焦急地等着,嘟嘟的忙音終於變成了接通的長音。
另一邊的電話被接起后,裴清就迫不及待地說明了自己的狀況。
“二棟D座單元樓的電梯壞了,我現在被困住了,快點派人過來看看吧!”
回答他的是一片沉默。
才放鬆了一點點的小心臟又重新被勒緊了,那種沉默簡直讓人窒息。
“喂……有人嗎?”裴清的聲音在抖。
依舊無人回答,電話另一頭連呼吸聲都沒有,真的有人接電話了嗎?
裴清把電話掛掉了,這種無聲的電話簡直會讓他崩潰得更快。
裴清深吸了口氣,背靠着冰冷的牆壁坐了下來。他拚命地讓自己冷靜下來,不要害怕,因為過分消極的情緒會消耗他的精力,還得留一口氣等着救援呢。他抱緊自己的膝蓋,告誡自己什麼都不要亂想,沉寂地蜷在角落裏,在黑暗裏不安地顫抖着。
溫言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這樣,他想伸出手碰碰裴清,但又意識到裴清是無法感知他這種狀態下的存在。他的手停在半空中,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那扇緊閉的門,起碼有好幾十厘米的厚度,是完完全全的密不透風。
溫言盯着那扇門端詳了片刻,閉上眼睛,開始聚陰。
再次睜開眼睛時,那清亮的眸底變成了一片暗沉的紅,像凝固了好久的陳年血跡,而森然的指甲也長了出來,他把雙手上鋒利如刃的指甲嵌進了細細的門縫裏,然後用力地往兩邊扳。
厚重的鐵門被巨力強行打開時,一道極為刺眼的銀光閃過,那光芒只有溫言能看見。他猛地閉上眼睛,可是已經來不及了,眼睛裏流出暗沉的血,漫出眼角,蜿蜒在蒼白的臉上。
這是個專門針對他的圈套。
他現在什麼都看不見了。
電梯門打開的那一刻,裴澈看到自己哥哥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呼吸在那一剎都停了,他撲過去,把裴清扶起來,“哥哥你沒事吧?”
而方敘站在外面,視線卻不是看向倆兄弟,而是另外一個虛空的地方。
他嘴角帶着一絲驕傲的笑,“可算讓我找到你了。”
捕魂器的線索在這裏斷了,九樓的房子裏有鬼氣,一般的鬼魂都很難逃脫捕魂器那一關,只有被人飼養的鬼魂才有可能避開,因為他們身上有了一定程度的人氣,很容易混淆視聽。
那時候他就斷定,倆兄弟中至少有一人在養鬼,他和裴澈先接觸過,把他排除了,那麼就只剩下他哥哥裴清了。
其實電梯根本沒有發生故障,這一切只是他的下的障眼法,為的只是,把那隻鬼引出來而已。
養鬼之人和鬼必有情,因為招魂之人和鬼魂必定是雙方選擇才能立下血契的,然後,必以精血養之,不離不棄。
“找到又如何?”
溫言冷冷地笑了,只是他現在只能閉着眼睛,看不到他眼底冰寒的殺意。
方敘說:“你該回去了,這裏不是你該留的地方。”
溫言緩緩睜開眼睛,灼痛的雙眼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事物的輪廓,他甚至無法看清站在自己面前,很危險的那個人的臉,但是卻下意識地去找裴清的身影。
裴清在弟弟的攙扶下才慢慢站起來,缺氧讓他的臉色很不好,現在的狀況非常糟糕。
突然的燈光讓裴清的眼睛很痛,他強忍着不適睜開眼睛,指着方敘問道:“那個人是誰?”
一說到這個裴澈就氣得要死,他一轉頭又看到方敘拿出好幾張土黃`色的紙符一樣的東西。心裏一陣火氣竄上來,他跑過去,猛力的一腳就踹在了對方的腿上。
方敘被他踹得趔趄了一下,瞪着眼睛怒吼,“這種關鍵時刻,你別來壞我的事!”
“該滾的人是你!”裴澈毫不示弱,衝上去猛推了方敘一把,“趕緊給我離開這裏!”
“喂!你現在別無理取鬧行不行,等我辦完……”
“滾!”裴澈的雙眼都氣紅了,看起來真是想把面前這個人千刀萬剮。
“居然拿我哥哥做你的試驗品,萬一他在電梯裏出事了……”裴清死死盯着方敘,一字一句,“我、就、殺、了、你!”
方敘惱怒地給了他一拳,“我是在救你哥哥!”
裴澈才不管那麼多,他看到自己哥哥只能縮在角落裏時,就已經喪失理智了。
“你滾不滾?”
方敘皺起眉,他不想理會裴澈了,轉過身想把鬼魂先收了再說。
裴澈拽住他的手,粗魯地把他往樓下拖。
方敘很煩躁,他用力地甩開了裴澈的手,裴澈差點摔倒在地。
方敘剛剛抬起手,這下又換成裴清擋在他面前了。目光不善地盯着他,厲聲問道:“你是誰?怎麼在這裏鬧起來了?最好趕快走,否則我就找保安過來了。”
方敘焦躁地推開他,“能不能過一會兒再說?”
裴清繼續擋在他面前,聲音冷然,“不能!”然後掏出手機打電話,“喂,是保安科嗎?D座九樓有人鬧事,拜託你們上來處理一下!”
爭執間,樓上樓下的住戶都不滿了,穿着拖鞋頂着睡得亂糟糟的頭髮朝樓上大聲喊:“幹什麼呢?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而就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溫言又消失不見了,就連方敘的陰陽眼都看不見他了,方敘低聲罵了句,“該死的,又給逃了!”
裴清聽到這句話,冷冷地看了方敘一眼,“肆意滋事,我看你是想讓警察過來吧?”
方敘心煩意亂地嘆了口氣,他抬眼看了看裴清,滿眼的紅血絲,“你早晚會害了你自己!”
裴澈聽到這句話非常不爽,又踹了他一腳,“我看你這人是神經病吧,居然還在這裏亂噴!快點給我滾!”
彼時,保安也上來了,厲聲喝道:“誰在鬧事!”
方敘連忙擺擺手說:“一場誤會而已,還勞煩保安上來。”
裴澈卻指着他說,“這人腦子有問題,他把我哥鎖在電梯裏!”
方敘氣得滿臉通紅,“我是幫你哥,你倒反過來說我!”
無可奈何之下,方敘只好跟保安走一趟了。
所有人都散了之後,裴清無力地坐在地上,把頭深深地埋下去了,“怎麼會這樣……”
裴澈架起他的胳膊,把他扶起來,“進屋吧哥哥。”
在關上門的時候,裴清不死心地朝外面看了最後一眼。
空蕩蕩的走廊,只有不甚明亮的廊燈還亮着,靜悄悄的,沒有留下任何痕迹。
而裴清記得,在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分明看到一雙極漂亮的眸子,淡淡的胭脂紅,順着上挑的眼角勾勒……
那是極美的痕迹,幾乎和夢中溫言的眸子重合了,而唯一的不同是,那雙眼睛的眼角,是帶血的。
那一刻,他以為對方就是溫言,雖然溫言沒有理由出現在這裏,但是裴清就是這麼覺得,他還感覺到方敘要對溫言做什麼,所以衝上去攔住了。
然後一回頭,對方又不在了。
現在想來,那個酷似溫言的一瞥大概只是自己的幻覺吧。溫言是人,而眼角帶血的,還會是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