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素祁
我叫綺素,是天帝貼身的無臉仙侍。
我也叫素祁,是侍奉巫神的女祭司。
我生於九重天的四方靈池中,雖說是凝聚天地靈氣,仙骨自成的罕有體質,卻因我生而無臉的這怪異形狀,備受冷嘲白眼,只能躲藏在水霧石縫間,不敢示人。
而他,是第一個未將我視作怪物異類的,他的聲音溫潤舒朗,就像朝陽下的露珠,“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綺素。”
“綺素,很美的名字。”他的聲音不高不低,帶着隱隱的笑意,令人沉醉,“綺素,你可願意跟着我,去領閱九重天上的蓬萊盛景。”
“我?”我不確定地朝角落深處瑟縮了一下,忍不住伸手擋着自己怪異醜陋的臉,“可是我,我這樣,他們都會笑話我……”
他輕輕一笑,將我從陰暗的石縫角落中拉了出來,正視着我的臉,眼中沒有一絲一毫的鄙夷和輕視,“你只要跟在我身後,就沒有人敢笑話你。”
“真、真的嗎?”我瑟瑟地抬起頭,看着他俊美地足以讓人忘記呼吸的容顏,甚是遲鈍地開口:“那你、你是何人?”
他的唇角翹起,帶着俾睨倨傲的弧度,“我叫少康,而他們,都喚我天帝。”
他沒有欺我,當我跟着他走出四方靈池時,往日那些恥笑我的仙者們,個個都恭敬地垂首低眉,連大氣都不敢多喘一口,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帝王的威嚴是何物。
他身邊不乏俏麗婀娜的女仙,也不缺靈力出眾的侍者,而無顏醜陋,靈力也是平平的我,一直都不明白,他為何獨獨挑中我,作為他的貼身侍女。
因為不明白,所以行事愈發小心謹慎,時時擔心着一朝不慎,就會被他嫌棄,重新淪為被恥笑的無依孤女。
故而,只要是他吩咐讓我做的事情,無論大小,無論難易,我皆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好的方式完成。
每每此時,他都會一臉驕傲讚賞地撫掌而笑,“綺素,你做的很好,我當初果然沒有看錯你。”
而我,則是順服卑躬地站在他身後,默然垂眼看着自己的腳尖,心中卻是萬分歡喜,這樣能為他做事,有些微價值的我,又能在他身邊多留一陣了。
就是在這樣時時的忐忑和謹慎中,數千年的時光匆匆過去,在漫漫的歲月里,我都是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陪着他走過九重天的每個角落,我漸漸忘記了自己無臉的醜陋,忘記自己可能會被拋棄,彷彿自己已與他身後的影子融為一體,已是他無法割捨的一部分。
但是,後來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在他的眼中,沒有什麼是不能割捨的,包括心底的情根,包括自己的影子,當然也包括我。
那一日與之前的數千萬個日子一樣,再為尋常不過,但他卻是罕見地沒有坐在公文成山的書房內,而是斜倚在雲閣的窗前,支頤出神。
侍立在他身後的我,大着膽子抬頭順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正對着的,是白蓮朵朵的瑤光池,漣漣的碧波邊上,一紫衣女仙正提筆作畫。
荷風浮動,衣袂翩躚,雖只能看見女仙隱隱的側臉輪廓,卻依舊是嫻靜而美麗,如一支遺世獨立的素荷,令人不忍傾心相顧。
“你說,我若立一位帝后,當如何?”
他這突兀冒出的話語,在我耳中無疑於驚天的一聲霹靂,腦中嗡嗡作響,口拙地不知如何應答:“婢子、婢子……”
他並未因我的口齒吞吐而不悅,反而回頭朝我舒眉展笑,溫柔地好似三月暖風,“瞧你嚇的,我只不過隨口一說罷了。”
許是看出我心底的無措與不安,他又輕聲安慰道:“你放心,你是我不可缺的左膀右臂,就算我真要立后,也定不會將你趕走的。”
我心中驀地湧起陣洶湧的浪潮,一半的喜甜一半的悲苦。
因我這般的模樣,雖數千年來時時與他形影不離,卻從未引來嫉妒的閑言碎語。因為旁人都知道,我也知道,我在他的眼中,不過是一件用得分外稱手的刀刃兵器。縱是他真有意立后,想來那位,也絕不會對與器具無異的我,有任何的不滿。
但是,為何我一想到他身邊將出現其他女子,胸口就像是被撕裂了般的疼痛?
我暗中默默記下了窗外池邊的那個紫衣女仙,藏着袖中的十指不禁收緊,開始痛恨自己,為何天生就是這樣一副醜陋難堪的模樣,為何不能像她一樣有張絕麗傾城的容顏,若是我也能有她那般的容貌,也許,也許我也能……
我在心底苦笑一聲,不會有什麼也許,只要能繼續這樣陪在他身後,繼續這樣近近地看着他,就是我最大的滿足。
但之後事情的發展卻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欲與鬼君訂約結盟,為表誠意,便讓鬼君在眾位女仙中任挑一位為妻。
當鬼君不緊不慢地道出“芷鳶”二字時,站在他身後的我,清楚地看見他驟然握緊椅座的手,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就像他此刻心底的驚怒,隨時將咆哮而出。
但他沒有,他依舊笑意隨和地朝我看來,語氣異樣的平靜,“綺素,去把神女芷鳶請來。”
我低垂着頭應聲,立即轉身就走,不敢讓他看出絲毫我心中的澎湃悅然之感。
因為在他身邊待了數千年的我很清楚,他心中的唯有六界霸業,無論是犧牲怎樣的代價,也不會輕易罷手。
那個喚作芷鳶的紫衣女仙,既然被鬼君看上,作為與鬼君訂約的禮物,自然已無緣“帝后”這個身份了。
一紙婚約一紙盟約。
我看着他言笑晏晏地給殿中的二人送上祝福,看着他的笑顏在二人並肩出殿後漸漸冷凝成冰,看着他暴怒地將桌案上的一切震碎為渣礫,看着他無聲地倒在尖利的碎屑中雙肩輕顫。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如此失態,而我卻無能為力,我悄聲地退了出去,我想,現在的他應該不想被任何人看見,也不想見任何人,包括如影子一般的我。
但他的失態情形,僅此一次而已。再見他時,他依舊是那個處事不驚笑裏藏刀的無上帝王。只是自此後,他再也不曾登上過雲閣,也再未提起過立后的事情,彷彿荷塘紫衣的那一幕美景,只是無痕的一場幻夢。
在那位喚作“芷鳶”的紫衣神女出閣的前夕,我曾在鬼使神差之下,偷偷去了她的住處探看,卻不料被她與同行的鬼君逮了個正着。
在情急之下我胡亂地編了個借口,說來此是為了求她替我畫一幅畫像。當我意識到自己所說是何意時,都僵愣在原地地不知所措。
但所幸她並無對我這樣一個無臉女求畫像的荒唐事感到驚奇怪異,只淡淡地招呼我進屋,待忐忑不安地我在她面前坐定,她只抬眸輕輕掠了我一眼,便提筆在畫紙上流水般地揮灑起來。
美人作畫,卻比筆下之畫更動人。無怪乎,他與鬼君都為她傾心相顧。若是我也能有這樣出色的容貌,是不是……
“好了。”不等我腦中的胡思亂想泛濫,她已擱筆起身,吹了吹未乾的墨跡,將那幅畫像遞給我,清冷如墨的眸子裏露出些許暖人的笑意,愈發美得令人心顫,“這便是我眼中,仙子的模樣。”
畫中女子栩栩如生,柳眉明眸櫻唇皓齒,顧盼間似靜似動,如山巒間出岫的無瑕雲彩,又如凌波水上的一葉碧荷。
“這……”我一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我在她的眼中竟是這般的美人么?
她嘴畔的笑意很淡,“我明日便將入幽冥,今生怕是都無緣再回九重天。與我交好的姐妹凈曇情誼深厚,還望仙子能在天帝轉圜一二,允許她不必隨送親隊伍一道入幽冥,免得愈發不舍難分。”
不過舉手之勞,我頷首應允。
但我不知,便是這麼一不足道的舉手之勞,卻釀成了之後的大禍端。
曾在群英會上奪得魁首的神君九逍,趁機化作仙子凈曇的模樣,混入天族的送親隊伍進入幽冥,在眾目睽睽之下搶走了神女芷鳶。
六界嘩然,天帝震怒。
但我知道,他怒的不是因為這一舉動損了天族的顏面,而是那位神君做了他想做卻又不能做的事情。九道天雷的極刑,足以看出他心底隱藏的妒恨。
但當他站在雲霄殿上,面無表情地俯瞰誅仙台上的行刑場面時,卻在那一抹突兀出現的紫衣擋下了最後一道天雷時,煞白了臉。
他的身子顫了顫,我擔心地上前欲扶住他,卻見他只是對我搖搖手,聲音卻是冷得如墜萬年的冰窖,“綺素,傳司命星君來。”
十世情劫,是他對她的處罰。
看着司命星君領命時的一臉茫然,我的心中卻是一陣絞痛。
他的情之所痛,既然不能讓她知道,便要讓她親身所感。凡世所言的,愛之深恨之切,便是如此吧。
當司命星君欲退下時,他又開口喚住,“等等,她的臉,換一換。”
“換?”司命一愣,有些不明他的言下之意。
他卻是悠悠地轉過頭看向我,笑得意味深長,“綺素,你這些年來的不辭辛勞,我卻從未賞賜過你什麼。眼下,我賞給你一張美人臉,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