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歸來
幽冥鬼君府邸,藏兵閣。
烽聿推開大門徑直而入,一股極重的殺伐之氣迎面撲來,其後的凈曇略微有些不安地扯了扯青昊的衣袖,青昊無聲地搖搖頭,示意無礙。
在四壁幽幽夜明珠的照射下,萬年玄玉棺槨中,年輕女子僵白的面容隱在森森的寒氣之下,毫無一絲生氣。
烽聿拂袖揮開瀰漫著的寒霧,露出棺槨中女子的全部樣貌。
待看清女子的五官,青昊尚是鎮定如常,凈曇卻是不禁捂嘴輕呼一聲,“這、這是……”
烽聿凝視着玄玉棺中雙眸緊閉的女子,良久才移開視線,展開掌中的石串,令其穩穩地落至女子的眉心。
青昊猶豫了片刻,才開口:“補天石雖有凝聚魂魄的神力,但與融燼自焚的威力,足以令所有的仙骨神元毀之為燼,你確定這石串中有凝聚的仙魂?”
凈曇聽着,心頭驚得一震,“若是有,若是有,芷鳶便能重新回來了嗎?”
烽聿沒有應答,只是抬手朝女子眉心處的石串運力,一縷白光從手串上的石子縫隙中飄出,在女子的面部上方幽幽地轉了一圈后,直直地沒入女子眉心。
“魂兮歸來!”
隨着一道悠長的吟哦之聲,女子的眼睫輕輕一顫,驀地睜開,露出一雙墨色的清冷眼眸,帶着對四周的警惕和防備,打量着站在棺槨外的三人。
“芷鳶!”凈曇一個箭步就撲了上去,緊緊握起她的手,將她拉了起來,喜極而泣,“你沒事了!嚇死我了嚇死我了……”
女子卻是怔怔地望着她,眼底是一片陌生和疏冷,“你是何人,我們,曾認識?”
凈曇被這話嚇得一個機靈,“我是凈曇啊,你怎麼……”
烽聿將急急解釋的凈曇拉開,將面色依舊虛弱蒼白的女子護在身後,平靜地開口:“她不是芷鳶。”
默然許久的青昊,將一直凝視的目光從女子身上收回,重新看向神色複雜的烽聿,“不是魂魄,只是殘存的記憶?”
烽聿點點頭,聲音黯然低啞,“她應是,早知自己將命隕魂滅,便封了一段記憶在這石串中。”
烽聿轉過身,看向半坐在棺槨內,拾起掉落一旁的石串,自然地將其戴上手腕的女子,輕輕問出聲:“你可還認得我?”
女子聞聲抬頭,淡如水的目光觸到烽聿的臉龐,有些不大確定地道出口:“二兄?”
她的這一聲“二兄”毫無疑問地道明了她的身份,青昊眉梢一挑,凈曇捂嘴抽了口涼氣,烽聿卻是悠悠展顏。
他壓下咽喉處的苦澀,退離玄玉棺半步,朝女子溫雅有禮地一笑,“難為弟妹尚記得我。”
凈曇愣愣地看着與芷鳶的冷清神情,如出一轍的棺中女子,“你是,彌若?!”
彌若轉眼看向泫然欲泣的凈曇,微微蹙眉,“你我,當真認識么?”
“你……我……”凈曇的話語被瞬時湧上的悲愴感一塞,只能偏過頭無語而噎。
彌若撐着棺槨邊沿,身手敏捷地一躍而出,環視着周圍的陌生陳設,“此處是哪?相唯,相唯他何在?”
“你因意外風寒長睡了三天,此處是你養病之處。而相唯,”烽聿將錯雜的過往,簡單地一語帶過,“他眼下遇難,尚未脫險。”
彌若臉上的淡漠與戒備,頓時被緊張與焦急取代,“怎麼、怎麼會?他現在在哪?我要去尋他!”
烽聿瞥過一旁的凈曇,“去無花山的路,你應該很清楚吧。”
凈曇聞聲轉過頭,恰恰對上烽聿冰寒的視線,知道他已明了自己的那些暗中所為,眼下也不做否認,木然地點點頭,“好,我帶她去。”
說完,表情頗為複雜地看了彌若一眼,“跟我來,我帶你去找他。”
彌若猶豫了半瞬,但並未看出凈曇有任何歹意,又回身看了烽聿與青昊一眼,朝二人微微頷首示意告退,便跟着凈曇疾步走了出去。
待凈曇與彌若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青昊面無表情地朝一旁的烽聿開口:“她不是活人。”
“她既不在我的生死簿上,也不存在於司命的命格冊里,超脫輪迴,遊離六界。”
青昊有些驚訝,“那她的壽元……”
“我不知道,”烽聿轉過身,看着空蕩蕩的玄玉棺,“或許只有一瞬,或許與天共齊。”
青昊沉思了片刻,“你真覺得,如今的九逍還能認出她?若是不僅魔性未除,反而被融燼控制動了殺念……”
“她既然將這段記憶封在了補天石里,想來就是為了眼下的這一刻吧。”烽聿扶着棺沿苦笑,“死是為他,生也是為他。這是我最後唯一能為她做的,至於是同衾還是同穴,便不是我所能及的了。”
烽聿背對着青昊,聲音干硬地沒有一絲起伏,“從即時起,幽都將封城十年。閑雜無干者,望速速離去。”
凈曇攜着彌若出了幽冥,騰雲急急地駛向無花山。
無花山的山口沒有防衛,山林里也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飛禽走獸應有的正常聲響。
凈曇的神經霎時繃緊,走在彌若身前,輕聲叮囑:“你當心。”
“嗯。”彌若順手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樹枝,屏息凝神地防備着樹木蔥鬱的四方。
“何人擅闖無花山!”一聲利喝從天而降,樹梢草沿上就烏泱泱地冒出一片箭鏃和刀刃。
凈曇亟亟辯解,“我是天族的凈曇仙子,有要事求見妖王……”
一個粗啞的公鴨嗓子突然竄了出來,踉蹌地撲倒在彌若的腳旁,“夫人!夫人您可是回來啦!主上他……”
“是你?!”彌若憑着聲音就認出腳下的,是邀仙樓那位不男不女的掌事老闆,趕忙扶着他起來詢問,“相唯、相唯他怎麼了?快說啊!”
緋姻灰頭土臉地撐着站起,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抹着,“主上他魔怔瘋了!”
彌若心口一涼,不敢相信地推開他,“你胡說!”
“借小的百十個膽兒,也不敢這般咒主上啊,可是……”緋姻嘆氣連連,“您,您還是自個去瞧瞧吧。”
隨着蔥鬱的樹木被層層撥開,一座由嶙峋巨石堆積起來的山丘出現在眼前。
緋姻指着那總有千萬斤的石頭堆,顫顫道:“主上,將自己埋在這石山下頭,說什麼體內有魔怨戾氣,不準任何人靠近,又說什麼等到氣血耗盡,就能殺死魔安心去死了……”
凈曇附在彌若耳畔,言簡意賅地解釋道:“他之前以為你死了,便使得魔念趁機入心,控制了心魂。眼下,能幫他將心中的魔念驅散的,唯有你了。”
彌若卻恍若未聞地朝那石堆奔去,試圖憑靠自己的手,將那一塊塊巨石搬開。但巨石紋絲未動,她的手卻已是被鋒利的石頭邊緣划刻得鮮血淋漓。
彌若的聲音平靜如常,彷彿只是在靜靜訴說,但數不清的淚滴卻滴灑在巨石上,混着從她手中汨汨流出的鮮血,無聲地流淌在冰冷的石縫中。
“你說不會再放開我,不會允許我離開,你又如何能夠棄我而去?你也說要名正言順地喚我娘子,要娶我為妻,難道,難道這就是你口中的執手相看,相攜共老嗎?相唯,你若是敢負我,我彌若生生世世都絕不會原諒你的!”
凈曇看着彌若滿手鮮血地跪倒在石山腳下,心有不忍地想上前相助,卻不料被身後一人拉住。
回頭一看,正正是青昊,訝然大驚道:“神君……”
“心中的魔窟,自然是需要心上的人去填補。”青昊沉沉地喟然一聲,“你我這樣的身外人都幫不了的。”
凈曇皺眉地看向那高聳的石頭山,“可她不過是一血肉之軀,難道還讓她親手移山不成?!”
青昊沒有再言語,視線卻是緊緊凝在那石山的頂端,凈曇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山頂最上頭壓着的一塊巨石隱隱有晃動搖擺的痕迹。
“這是……”凈曇還來不及驚喜,就聞得一聲開山般的巨響,那座巨石嶙峋的山丘,在瞬間四散崩塌。
“欸,當心呀!”看着巨石如雨般落下,山腳下無處躲避的彌若命懸一線,凈曇下意識地欲衝上去,但她的腳步尚未邁開,就見石堆旁早已不見了那抹纖瘦的影子。
“人呢?!”
青昊的臉上像融冰化開的春水,眼底甚至隱隱泛起些欣慰的暖意,朝目力盡頭,那處天水相接的湖心指去,“在那。”
就在凈曇舉目張望之時,青昊悄然回身,“我想他應該有段時間不想見我了,別告訴他我來過。”
“別……”凈曇亟亟回頭,試圖挽留,但他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不禁捂嘴輕笑,“神君的臉皮還真是薄得很呢。”
說完,凈曇就繼續厚着臉皮舉目細看,那緊緊相擁在水中央的二人。
彌若環抱着相唯的腰際,低聲詢問:“你、你沒事了?”
“你沒事,我自然就沒事了。”
“真的?”
“真的。”相唯像是怕她不信似的,展開手心現出一塊殘破的銅鏡碎片,陡然生起金色的烈焰,隱隱間還能聽到低啞凄厲的嘶吼聲,但不過眨眼的瞬間就將它燃作虛無的灰燼。
“瞧,這下該相信了吧。”
彌若雙睫猶帶着淚珠,看着滿臉認真的相唯噗嗤一笑,嫌棄地想將渾身是沙土的相唯推開,“你真臟。”
相唯卻故意將她在懷中抱緊,“再臟也是你家的夫婿,嫌棄也沒有用。”
彌若掙扎了一會,就順從地附在他胸前,啞聲嘟囔道:“你,你不許再這樣拋下我了。”
“嗯,”相唯撫着彌若的後腦,“那你也不許再拋下我了,不然,我又會變作這樣了。”
彌若皺眉,“我什麼時候拋下你……”
相唯卻是笑着打斷她,“謝謝你回來了,救了你,也救了我。”
彌若卻是越發不解,“我何時……”
“我一直記着欠娘子一個花燭之夜,對此為夫真真是深感不安啊。”相唯鬆開對彌若的環抱,在咫尺外凝視着彌若的眼睛,灼灼的金眸下盪着壞笑,“今夜月色甚好,要不圓個房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