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疑生
就在芷鳶與烽聿對視僵持之時,步履輕盈的花瀟瀟就托着酒壺玉盞,巧笑倩兮地迎了上來,“奴家這小店今日真是蓬蓽生輝,不僅有幸得君后親臨,連日理萬機的君上也大駕寒舍,奴家真真是惶恐之至。”
“小店無甚長處,唯有這薄酒略能上得了些檯面。承蒙君后不嫌棄,小飲了幾杯,君上可也要一品?”
說著,花瀟瀟就親手將盛着氤氳酒香的玉盞向烽聿恭敬遞上,從杯盞中飄出的香醇味道,的確與芷鳶發間的一模一樣。
烽聿這才緩緩從芷鳶處收回目光,接過花瀟瀟手中的酒盞,笑了笑,“冥花樓‘迷神引’的大名,本君也是耳聞已久。只是不曾想,竟也能讓我這位滴酒不沾的君后着迷上飲,確實稀罕呢。”
烽聿輕嘗一口,頷首贊道:“的確是絕品佳釀。”
“君上謬讚。”花瀟瀟衣袖輕揮,身後便出現了十大缸嚴密封實的酒瓦缸,“三日後是君上君后的大喜,奴家小店也沒什麼奇珍異寶能奉上相賀的,這千年陳酒的寥寥薄禮,只願祝君上君后,琴瑟在御千秋偕老。”
烽聿不禁一笑,“店家不僅有一手釀酒的絕活,這如鶯的巧舌也是無人出其右的。”
“借店家吉言,本君就卻之不恭了。”烽聿朝長翎看了一眼,長翎立即會意上前,將那十缸陳酒盡數收下。
“今日多有叨擾,還望店家勿怪。”
“君上與君后的親臨,便是本店最好的活招牌,奴家敬謝尚且不及,怎有怪的道理。君上多慮了。”花瀟瀟斂身謝意行禮,抬首時自然地看了芷鳶一眼,微微開啟的唇瓣下,露出一心半點紅線似的東西,竟是蛇信子!
見芷鳶的面色微白,花瀟瀟不露聲色地垂下眼,嘴角的笑意由淺入深。
烽聿側過臉朝芷鳶溫然一笑,“走吧。”
“好。”芷鳶淡淡應了一聲,腦中卻仍在止不住的回溯,方才那吐蛇信子的一幕,為何總覺得這般眼熟?
這花瀟瀟身處於幽冥中,自己那被抹去的三百年凡世記憶中,是不可能見過她的。
自己不記得的那段過往,究竟發生過何事?
烽聿他,到底又瞞了自己什麼?
待看着芷鳶與凈曇登上車駕,烽聿才轉身看向長翎,“不可再出差錯。”
長翎凜然應道:“是!”
凈曇從車簾后探出頭,好奇問道:“君上不一同回去?”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在暗中輕掐了掐芷鳶,芷鳶會意地開口:“君上事務繁忙,怎是你我這等閑人可比的。”
烽聿看似笑得雲淡風輕,“外頭的一些微末縟事,我去去就回。”
說完,像是寬慰般的拍了拍芷鳶放於膝上的手,便拂袖化風而去。
長翎垂首牽過車駕前的異獸,“二位穩坐。”話音剛落,手就如鞭子似的揚起,直直地擊向異獸的腰臀。
異獸吃痛,揚起虎頭就是一陣震天的吟嘯,四蹄如乘風踏月一般,箭步飛了起來。
巨大的慣性令凈曇和芷鳶皆身子傾斜地倒入車廂內,凈曇亟亟攀着窗棱,才不至於跌得狼狽,不由得抱怨:“這鬼臉侍衛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吧,我不過把他扇出去了幾里,至於這麼睚眥必較的嗎?!”
芷鳶卻是趁着外頭急促如雷的蹄聲,伸手將她拉扯至身邊,低聲厲色道:“說,這家酒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竟合著外人設計我?!你……”
凈曇一個翻身,就掙開芷鳶的雙手束縛,反而一手堵住芷鳶的嘴,一手將她抵至車廂角落,神色平靜地看着滿眼痛心的她,“芷鳶,咱們相交千年,你應該很清楚,我是萬萬不會存害你的心思的。”
“我是個懶人,若非此事與你相關甚緊,我是斷斷不會做任何理會。”凈曇輕輕地喟然一聲:“我所做的這些,只是為了讓你不後悔。”
看着芷鳶眼中的情緒漸漸平復,凈曇才鬆開捂着她嘴上的手,“而且你自己,不是也已覺察到些許不對勁了嗎。”
“到底是什麼事?”芷鳶定定地看着凈曇,“與我忘掉的那段凡間過往有關?”
“你忘掉的,可不止是那三百年的凡塵記憶,”凈曇有些憐憫地嘆出口氣,“九逍,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芷鳶怔怔然,“你是指方才在那室中的金眸男子?你也認得他?”
“不光我認得,整個九重天包括你,也認得。”凈曇別有深意地瞥了芷鳶一眼,“而且還不止認得這般簡單。”
“那青昊呢?你可還記得他?”
芷鳶點頭,“他不就是你暗戀了兩千多年的那位神君嗎?”
“咳咳,記得就記得,說得這麼直白讓怪不好意思的。”凈曇掩飾着老臉上的紅暈,“那個九逍,就是青昊的弟弟,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卻是由他一手帶大的……你真的一點都沒有印象?”
芷鳶卻像是聽得什麼奇聞異事一般,“青昊神君有弟弟?他不是一直孤高冷傲,獨來獨往的嗎?”
凈曇不由得朝天翻了個白眼,手按在芷鳶的腦袋兩側,沉痛嘆道:“看來鬼君還真是抹去得夠乾淨的,一絲不剩呢。”
“喏,這個是我偷藏起來的。”凈曇打量了四下一番,才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抽出一卷畫紙,塞到芷鳶手中,“你瞧瞧,這是不是你親筆畫的?”
芷鳶不明所以地展開頗有些年代的畫紙,看着那漸漸現出的人物畫像,身子也不由得驚震得一顫,“是……他!”
畫上的人,分明是方才那個言行輕薄的金眸男子!更令人心驚的是,勾勒畫中人的每一筆確確都是她的筆跡無誤!
芷鳶撫着紙上有些消淡的墨痕,顫顫問出聲:“這、這是我何時畫的?”
凈曇掐着手指,好一陣細算,“約莫就是五百年前的樣子……欸,就是上一回的六界群英會,你還記得嗎?就是最後終局的那天,我拉着你去昆崙山瞧熱鬧,你中途還失蹤了半日……對對對,就是咱們從崑崙回到九重天後,你自個偷偷摸摸畫的。我當時還笑話你,這榆木疙瘩也終於懂得迎春開花了……”
芷鳶不自覺地緊緊攥着腦中毫無印象的畫紙,凝視畫像的視線卻漸漸模糊,“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認出這畫像上的人就是青昊神君的弟弟九逍,就想把這幅畫偷偷送給他,暗中撮合你倆……好吧好吧,其實我也存了藉此機會接近青昊神君的心思。”凈曇悲嘆了一聲,“可這畫還沒找着機會送出去,天帝就將你許配給了鬼君。除了這幅被我偷偷藏起來的之外,其餘給他所作的畫,你都一眼未眨地盡數燒毀了,我也就再未敢在你面前提過他。”
“一直到三百年前,你為他擋了一道天雷,我才知道,其實你心裏一直都未曾忘過他。”
凈曇低低的訴說聲里,一滴清淚無聲地劃破空氣,滴落在畫中人的臉上,氤氳透濕那份穿越了百年的殘破記憶。
“凈曇,”芷鳶抬起婆娑的淚眼,卻無半分悲戚神傷,而是愈發堅毅清冷的臉龐,“幫我。”
待任何異響微動都已察覺不到,花瀟瀟才退入大堂后的內院,輕輕扣了三聲牆柱,兩個人影才從牆后的陰影中現身出來。
“主上,”花瀟瀟朝相唯恭然垂首俯身,“鬼君的暗哨都已撤去,眼下已無事了。”
“此次辛苦你了。”相唯朝花瀟瀟頷首輕笑,“我以前只知道師父在幽都設有眼線,卻不知竟是瀟瀟你。”
花瀟瀟一掃之前的妖嬈媚態,滿臉正色道:“先主深謀遠慮,在幽冥佈局多年,屬下也只不過是這盤棋局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屬下作為一當壚女子,能為主上為妖族盡一二綿薄之力,是屬下死也求不來的福分。”
“你的忠心我會記着。”相唯臉上的笑意略略收起,“那十壇酒你可已送出去了?”
“是,鬼君已盡數收下。”
相唯點點頭,“好,你先下去吧。”
花瀟瀟垂首猶豫着,遲遲未應聲,半抬眼看向相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甚想法,直言便是,對我不必這般拘謹。”
“恕屬下多言,鬼界與妖界並無過節,主上既準備全力攻打魔宮,在這個節骨眼上,主上實在沒必要冒着觸怒鬼君而陷入腹背受敵的風險……”
相唯揮手打斷,“此事上我自有分寸,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因我私人之事,而牽累無花山的。”
花瀟瀟知道勸阻無用,也只能應聲退下。
站在相唯身後的青昊冷哼,“連個女人都比你清楚當前局勢,你如今倒真是越髮長進了。”
相唯不惱不怒地回頭看向青昊,笑得一臉無辜,“我若是不將自己逼上絕路,你又怎會現身幫我?”
青昊冷冷地挑眉,“果然是長進了,藉著我的名義利用凈曇,又靠着你師父的遺恩來算計鬼君,怎麼,如今想攛掇着我幫你裏應外合,攻下魔宮?”
“不,不只是魔宮,還有天帝。”
在青昊驚震得幾欲凍僵的表情下,相唯神色淡然地取出蓮華妙境,輕輕撫着斑駁的銅鏡花紋,朝青昊勾唇一笑,金色的眼眸里透着俾睨一切的無畏。
“教我用它,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