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策反
吳太后不肯幫忙的事，汪敏知道后沉默了很久。
關於胡瀾的事，她不便出面，即便出面，也辦不好。原以為桃枝因着與朱祁鈺的前緣，又深得太后喜愛，有她向太后求情會好得多，卻不知太后竟對朱祁鈺如此心懷愧疚。
“桃枝，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插手了。本宮自有辦法。”
桃枝溫順地頷首，“皇後娘娘，奴婢入宮已經有些日子了。家中老父不知如何，奴婢攢了些銀子賞賜，不置可否託人帶回家？”
汪敏溫和地看着沉默少言的桃枝，點了點頭。“桃枝，你與皇上舊時的情分，在這宮裏是獨一無二的。皇上對你的好，六宮都看在眼裏。等將來你有了子嗣，皇上會給你位份，讓你見家裏人的。”
“奴婢不敢奢望。”桃枝低眉，溫婉的行禮，“那奴婢這就回去收拾，娘娘……奴婢還寫了封家書，不知，可否……”
“交給本宮吧，本宮幫你。”
桃枝感激的向汪敏謝了恩，轉身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過身，目色複雜的凝視着汪敏。
“還有事嗎？”
“娘娘……”桃枝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汪敏不忍。她必然是不放心胡瀾與吳成晟，為寬慰她，汪敏走到她身邊，輕言道，“無礙的，皇上愛護胡瀾，一時不會為難她。本宮會想法子的，不必擔心。”
桃枝垂首，恭敬的向汪敏行了禮。“娘娘，也請保重。”
***
大同，吳成晟見到風塵僕僕的李秀才時，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他立刻安頓好李秀才，屏退左右，等待李秀才的解釋。
“吳將軍，”李秀才自懷中掏出一封書信，交給吳成晟。
陌生女子的筆跡，吳成晟看一眼李秀才，對方頷首應是。吳成晟細細讀下去，原本心底隱隱的不安瞬間變成滔天的憤怒。
胡瀾被軟禁！
他在大同，時時刻刻處在監視之中，一點京中的消息也無。太上皇被囚於南宮，他知道。胡瀠、王直屢屢進言被駁回，他知道。
但胡瀾觸怒朱祁鈺被軟禁的消息，卻沒有人告訴他！
那個倔強的女子，以性命為砝碼，保了自己這些日子的平安。若沒有她，沒有也先的城下之盟，如今的吳成晟，怕早已是枯骨一堆。
吳成晟憤怒的攥緊了拳頭，李秀才抽出他手中的信，放在燭燈下點燃成灰。
“將軍可有對策？”
吳成晟皺眉沉默。他如今人在大同，也被軟禁着，拿什麼去救胡瀾！
李秀才微笑着，將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字，“瓦刺”。
瓦刺？！吳成晟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要自己聯繫瓦刺，舉兵要人！李秀才的想法太令他震驚，他駭然地望着李秀才，飛快的思索着事情的來龍去脈利害關係。
胡瀾在京被朱祁鈺軟禁，自己處於朱祁鈺的監視下如履薄冰。此刻若要救胡瀾，得瓦刺相助確實是最好的辦法。大同這邊朱祁鈺縱然眼線密佈，然若他真要起兵，憑他在大同的威信並非不可能；瓦刺同時起兵相助，必然會對京中造成威懾。
如此一來，非但救的出胡瀾，連南宮的太上皇也可以受益。
明朝的皇權之爭他早已看淡，唯獨胡瀾，那個在漠北與他結髮的女子，那個等了他七年的小人兒……他的髮妻，他的瀾兒，此刻正在被軟禁！
吳成晟的心中窒息一般的疼，他多想立刻奔赴京城見她，再不問這些紛爭，只與她隱居。一間茅屋，幾畝薄田，還有遠走他鄉的父母跟祖父……
只是這片江山，是祖父誓死捍衛的土地。他吃了那麼多苦，隱忍這些年，只為百姓安康，不受戰火塗炭。經歷過土木堡，親眼見到瓦刺的屠刀，這樣的他，如何去跟瓦刺聯手踐踏明朝的土地！
他蹙眉凝視着李秀才，忽然意識到令他更懼怕的問題。
他走近李秀才，用僅二人隱約可聞的聲音，生硬的問道，“消息從何而來，伯父不遠千里從京中趕到大同，桃枝在哪裏！”
悲戚的情緒瞬間籠罩在李秀才身上，他面色凝重，目光卻帶着決然的堅持。“宮裏。”
一切都已瞭然。桃枝在宮中傳遞出消息給李秀才，李秀才抱着必死的信念來給自己報信。吳成晟恍然間又看到靖難時的齊秦，大義凜然赴刑場的決然不悔。
但這不是他要的，他是吳成晟，不是建文帝。他也不是齊秦，而是京畿的平民李秀才！
吳成晟默然沉思良久，對李秀才深深拜了一拜。“晟何德何能，得以令伯父與桃枝以命相付。伯父請即刻動身返京，晟不會做任何對大明不敬之事，也絕不會連累桃枝。”
“吳將軍……！”李秀才愕然於吳成晟的反應，他欲再辯解，被吳成晟攔住。
“桃枝如今在宮裏，可以遞出消息，已是冒險。晟為大明子民，為國效忠是天職，絕對不可叛國。”
“但三小姐……”
瀾兒……吳成晟只覺心口一陣刺痛，他可以不負大明，卻終究負了她。“皇上對她情深意重，她不會有危險。”
窗外人影一閃，吳成晟警覺地聽着窗外的動靜。確定再沒有異常后，他走向李秀才。“伯父，大同現在很危險，您到這裏來的消息，只怕已經有人飛鴿傳書給皇上了。我安排一隊侍衛護送您回京。回到京里，胡大人會想法子護您周全！”
李秀才皺眉，堅持要說服吳成晟，被吳成晟一語戳中痛處，“桃枝還在宮裏！”
***
朱祁鈺看到大同的密報時，眼中的憤怒令興安惶恐不已。他從未見過這樣的朱祁鈺，即便胡瀾屢屢觸怒他，也未曾見過他這樣的表情。憤怒，憂傷，失望，沉默……複雜的目光在威嚴的龍袍下，更顯得孤單。
“主子……”興安關心地小聲喚着朱祁鈺，朱祁鈺卻沉浸在傷痛憤怒中久久不能平復。
一直到興安擔心的幾乎要去找汪敏，朱祁鈺才緩緩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如紙的面色下越發令人畏懼。“興安，隨朕走。”
朱祁鈺的步伐沉穩又猶豫，終於在桃枝的寢殿外停下了腳步。“去看看，她在做什麼。”
興安奉旨通報進去，不多會便見桃枝端莊沉穩地出來接駕。
朱祁鈺陰騭的目光死死盯着桃枝，聲音冷漠得令桃枝陌生心寒。“朕在你心裏，算什麼？！”
桃枝低頭不語，她的沉默更激怒了朱祁鈺，朱祁鈺一腳將桃枝踹倒，“朕在你心裏，算什麼！”
他憤怒地咆哮，嚇得一干人跪了一地，卻沒能讓桃枝回他的話。
“朕救了你，不嫌棄你的身份接你入宮，對你那麼好，你卻要幫着他對抗朕？！”
他俯身一把抓住桃枝的衣領，拎起垂淚不語的女子，狠狠甩了一巴掌在桃枝小巧的臉上，白皙的面容瞬間浮現出五個清晰的紅色掌印。
“你們一個兩個，都把他看得比命還重，是不是？！朕便要了他的命，你們信不信？！”
“皇上！”聞訊趕來的汪敏看到朱祁鈺盛怒下打罵桃枝，趕忙制止他。
“皇上息怒，桃枝，你犯了什麼錯，讓皇上如此震怒？！”她扶着朱祁鈺，貼身的侍女趕去扶跌倒的桃枝，桃枝垂目，有猩紅的鮮血自嘴角流出，和着她的淚水，滴落在華服上。
朱祁鈺一把甩開汪敏，怒目圓睜地對着她，“還有你，朕本以為你是皇后，屢次三番告誡你不要干預朝政，你卻利用她做這些？！朕是你的夫君，是朕給了你皇后的體面！”
汪敏納罕，卻也知道如今他正在氣頭上，不能爭辯，便連忙跪下認錯。
一地的人低頭跪在朱祁鈺面前，朱祁鈺立在眾人間，忽然覺得疲憊。寡人，如今他真的成了寡人，自己的妻子，妾室，聯合起來出賣他。縱然有天下在他手中，卻連身邊的人也背叛自己，這皇帝，做來又有多少意思？！
朱祁鈺看着汪敏跟桃枝，心底苦到極致。“朕會下令處死李秀才。桃枝，你自己看着辦吧。”
“……！”
朱祁鈺轉身離開，留下驚訝的汪敏跟心如死灰的桃枝。汪敏三兩步跨到桃枝面前，抓着她問究竟出了什麼事。桃枝眼神空洞，一語不發。興安留下的小太監悄聲告訴了汪敏方才御書房發生的事。
汪敏滿目駭然，“那封書信，是你要你爹去大同鼓動吳成晟造反的書信？！”
沉默的桃枝抬起頭，噙着滿目的淚水怔怔凝視着汪敏。半晌，一個慘烈的笑容浮上她的唇角。“皇後娘娘，奴婢受了吳將軍的大恩，無以為報。奴婢死不足惜，還求您勸皇上，饒了奴婢的爹爹。”
她重重向汪敏叩了三個頭，在汪敏的錯愕中緩緩起身，回到寢殿，關上了房門。
汪敏緊鎖着娥眉想了又想，向吳太后的寢殿走去。
一切因她而起，既然是她挑起的孽因，便由她去結果了孽根吧。
吳太后瞠目結舌地聽完汪敏的話，怒其不爭地罵了她一聲“糊塗！”，便立刻派人去安撫桃枝，不能讓她自盡，同時自己去找朱祁鈺。
卻人尚未出門，便見到失落悵然的皇帝跨進了她的殿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