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軟禁

110 軟禁

南宮中,朱祁鎮白日裏在燭光下看着憔悴的錢兒心如刀割。

朱祁鈺對他的恨,他如今已經瞭然。破舊的屋子,用黑布罩住釘死的窗戶,服侍的太監一應為朱祁鈺的親信。缺衣少食,即便在漠北,也不曾如此難堪過。

伯顏帖木兒說的沒錯,回來,便是羊入虎口,萬劫不復。

察覺到朱祁鎮的沉默,錢兒輕笑着搖搖頭。她移到朱祁鎮身邊,撒嬌似的靠在他身上。“朱哥哥,錢兒覺得很滿足。”

攬着她的手忽然僵住。“滿足?”

“嗯。朱哥哥,你瞧,自錢兒跟朱哥哥成親起,你就是整個天下的人。錢兒與朱哥哥再恩愛,也隔着天下,隔着六宮。只有現在,錢兒才真正跟朱哥哥過着夫妻倆的日子,當然滿足。”

朱祁鎮啞然失笑,他以為的對她好,原來不過如此!然更令他難堪的,卻是即便那樣微不足道的好,如今也是可望不可及。

皇權,向來視為累贅草菅的他,此刻終於深深體會到它的魅力。朱祁鈺,也是因此而沉迷的吧。

南宮缺衣少食的事情,在整個朝綱來講,都不是秘密。

胡瀠、王直等人,曾屢次向皇上上奏,請求將太上皇換個地方安置,均被朱祁鈺否決。

他意味深長的盯着胡瀠很久,自牙縫中擠出句讓胡瀠心驚的話,“胡愛卿,真是對太上皇忠心不二。胡之灝戰死,胡瀾在漠北不畏流言盡心侍奉,胡家的忠誠,日月可鑒呢!”

此話一出,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王直,也謹慎地看了眼胡瀠,再不提遷宮的事。

胡瀠的位子尷尬,皇帝對其的不滿,已是公開的事實。

下朝後,胡瀠沉默地走在出宮的路上。王直走過來,沉默地陪着他。

“胡大人,太上皇縱然千般錯,依舊是大明的太上皇,這等屈辱我們身為臣子的無能為力,實在是……”

胡瀠嘆氣,無言以對。

“胡大人,不如我們去南宮看看太上皇吧,準備了些衣食銀兩帶去,也算是身為臣子的一點心意吧。”

兩人相隨到了南宮,卻連宮門也進不去。守門的侍衛已將宮門鎖住,堅持沒有聖旨,不能開門。

想託付其將帶來的東西送進去,守門的侍衛也是一口否決,稱皇上有令,任何人不得私自傳遞東西入南宮,擾太上皇清修!

胡瀠與王直面面相覷,在南宮外徘徊良久,終於無功而返。

胡瀾在家中,守着胡瀠帶回的沒能送出去的衣食,一言不發。孫太后的規勸她還記得,錢姐姐在南宮的苦她也清楚。朱祁鈺真的不同了,皇權在握,他再不是那個可以毫無顧忌說笑的郕王。

他的手中,掌着生死,握着遠在大同,時刻處在他監控下的晟哥哥的生命。

聖意不可違,忠義不可棄,如何才能兩全,她不知道。但她必須做點什麼,不能枉費了錢姐姐與她那麼些年的情意。

深夜裏,南宮寂靜的如同墳墓一般。朱祁鎮攬着錢兒,在恆遠的黑夜裏不能安睡。這樣的寂寞、無休止的黑夜令他心神備受煎熬,幾乎要發瘋一般。

錢兒同他一句句講着土木堡后宮裏的事,孫太后對朱見浚的扶持,對後宮中嬪妃、皇子公主們的保護。汪敏封后之後,對這些嫂嫂們的照拂……

一字一句,沒有一絲怨言,只有感恩。在她心底,朱祁鎮能回來,便是天大的恩賜,再沒什麼比他回家更重要,所以她不怨,也不要他怨恨。

朱祁鎮靜靜聽着她的話,漸生的心魔在心底徘徊不前。直到那聲空靈清澈的琴聲傳來,兩人起身,相視而坐,久久不敢相信。

是胡瀾。精湛的琴技並未因漠北的困苦有生疏,琴中的情與愛更是透過寂寥的夜,聲聲打在聽者的心坎。

她說,再堅持一下,我會想辦法;不要放棄,日子還久,還有希望。

自幼的情分,相伴成長的回憶;深宮中的歡顏笑語,靈魂深處的安慰……

土木堡時她滿身鮮血,拔劍自刎的決然;李實北使時,她眼中的憤恨,雙手的鮮血……

一幕幕的往事,在相依的兩人心底清晰的劃過,撫去這些日子的傷痛,平靜了暗涌的心神。

一夜,兩夜,自那日起,每個夜裏,都有銳利的琴聲,劃破心底的繭,喚醒希望的蝶。

這聲音於南宮的人,是愛的天籟,而對於紫禁城龍椅上的人,則是凌遲般的討伐。

坤寧宮裏,聽到興安的稟告后,朱祁鈺憤恨地砸碎了汪敏遞來的梅子汁。不顧女兒恐懼的哭泣聲,下令將胡瀾軟禁。他已經步步隱忍,而她,終於將彼此逼入絕境。

孫太後知道此事後,對着窗外盛開的蓮花沉默良久。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守不住兒子的江山,也護不住兒子珍惜的人。她所能做的,在這後宮中,隨着朱祁鈺的成長,已經越來越微薄。

她看向太子朱見浚寢殿的方向,峨眉緊鎖。該來的,遲早會來,而那時的她,又能做什麼?!

胡瀾被軟禁在朱祁鈺封王前的舊址。那裏是他一生最不願面對,也是如今所有憤恨的源泉。把她關在那,朱祁鈺終究是沒能對她下狠手,始終期盼着她能回心,與自己認錯。

只是兩人的性格太像,認定的事,誰又能令彼此改轉心意呢!如今的朱祁鈺,不過是重複着周從珺曾經的錯誤,與他想要的人,越走越遠。

與南宮的情況不同,胡瀾因着朱祁鈺的關照,除了沒有自由,時時刻刻有人跟着,其餘跟宮裏的寵妃沒有太大區別。

朱祁鈺來過一次,在胡瀾被軟禁的半個月後。他懂得彼此心底的怒氣需要時間化解,所以給了彼此半個月的時間。

但即便如此,見到胡瀾時,朱祁鈺還是被她狠狠傷了一把。沒有斥責,怨憤,胡瀾幾乎看不到他一樣,除了行禮,低着頭回話,全然不理他。

除了心痛,朱祁鈺似乎面對着胡瀾,再沒辦法有別的反應。汪敏說的對,如今的他,與曾經的周從珺已經沒有多少區別,但即便明白,也回不去了。

朱祁鈺沒有為難胡瀾,也沒有放她離開。

錦衣玉食,空出來的太多時間,讓胡瀾的腦子不停地沉浸在回憶當中。與吳成晟自相識后的一切,是她對抗無休止的時間的最後一份勇氣。

她想他,每次想起都會彈那首《滿江紅》,再沒有武英殿的那份衝天的豪邁,此刻胡瀾指尖流淌出的,是漫長無涯的相思。

朱祁鈺來時,曾聽到過一次。他皺着眉頭讓人把胡瀾的琴收了,轉身便很久再沒踏入過這裏。

時間,便在這難熬的日子中,過完夏天,走過秋天,轉眼,便到了景泰元年的冬天。

自胡瀾被軟禁后,胡瀠再沒提過遷宮的事,滿朝皆對此話題小心規避着。

為防太上皇被打擾,朱祁鈺下令肅清南宮周圍所有居民,整個南宮,已實實在在成了監獄。入冬后,京城刺骨的冷風咆哮的凌遲着南宮裏的人。

沒有炭火取暖,沒有足夠的衣食御冬。朱祁鎮在漠北的寒冷,再次重現。他可以忍,而錢兒卻病了,連日高燒,岌岌可危。

宮裏朱祁鈺的眼線們奉命看守朱祁鎮,卻擔不起錢太后病死的罪責,急忙將此上告。御書房裏,朱祁鈺因連日勞累,正在暖閣里休息。

興安猶豫再三,將此告訴了正在陪侍的皇后汪敏。汪敏聽后峨眉緊鎖,不等叫醒朱祁鈺,便傳旨派太醫去查看。

興安走後,汪敏怔怔看着熟睡的夫君,陌生的感覺再一次令她心驚。他的心魔太重,她要做什麼,才能挽回他曾經的赤子之心?

恍然間汪敏想到一個人,解鈴還須繫鈴人,她解不開這個鈴,或許,有個人可以。

“主子,皇後娘娘來了。”

聽到侍女稟告,秀女連忙出門迎接,卻還是晚了一步,走到門口時,汪敏已經邁步進了殿內。

“皇後娘娘,奴婢禮數不周,請娘娘恕罪。”

汪敏笑着扶起一臉惶恐的秀女,細細看着這個皇上從宮外帶回來的人,此刻唯一還能讓他開懷的回憶往事的人。

“桃枝,咱們姐妹之間,便免了這些虛禮吧。”

桃枝緊張地還要說些什麼,被汪敏笑着攔住。“桃枝,本宮這次來,是有事相求。”

桃枝見汪敏有話要說,便屏退了左右,恭請汪敏坐在上座。

“皇上囚了胡瀾,令吳成晟不得出大同半步,你可知道?”

桃枝一臉愕然。當日她在城郊荷花池畔遇到朱祁鈺,不久之後便被人接進宮裏,迷迷糊糊成了後宮中皇帝的人。朱祁鈺不常來,宮裏的人也因為她來自民間,家勢單薄、身份低微嫌棄她,鮮少有人往來。

這皇宮,於她就是囚籠,囚了她一生的自由,一生的幸福。

與世隔絕的人,一聽到昔日的恩人遭難,待反應過來,立刻跪在汪敏跟前。“桃枝聽憑皇後娘娘吩咐,只要能救他們,桃枝萬死不辭!”

朱祁鈺醒來后,興安猶豫再三,還是將汪敏叮囑他不要告訴皇上的話,一五一十說了出來。朱祁鈺聽后緊鎖着眉頭沉默不語。

“皇上,奴才是不是要把派去南宮的太醫叫回來?”

朱祁鈺擺擺手,朱祁鎮回朝前,是錢太后哭着求他讓她與朱祁鎮團聚,汪敏又再三幫着說情,他才讓她也去南宮的。

他恨朱祁鎮,但對這位有情有意的皇嫂卻毫無芥蒂。派太醫去看她,本不是大事。只是汪敏何故不同自己說,還要叮囑興安也保密?

他想不通,但隱隱感覺到不對。他太了解汪敏,知道自登基后,汪敏有太多話想說,都被自己硬堵着沒能說出口。如今他囚了胡瀾,汪敏怕是忍不住,要有動作了。

“興安,皇后的起居格外留心些,有不妥的地方,詳細報給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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瀾歌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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