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 世界好黑
那一天開始，我每天坐在羽禾的自行車後座去學校，風雨無阻。
偶爾人少的街道，羽禾會單手騎着車，一隻手從前面繞過來拉着我的手，我說：羽禾，我們這樣，是不是就叫相愛了？
他就笑，笑得聲音很大很幸福，他說：薇安，很早以前我心裏就住着你了。
我說：好像我也是這樣。
他說：可是我不知道這樣是對還是錯。
我說：為什麼呢？我只知道，我現在一點都不害怕他們冷落我了，也一點都不在乎他們怎麼想了，我的心裏滿滿的，都是你了現在，羽禾。
他說：薇安，我們努力好不好？專心讀書，一起考到離家很遠的大學，學我們想學的專業。等幾年之後，我變成一個哲學家，你做一位出色的醫生，我們都長大了，幸福就會一直伴隨我們了。
我答應了。那些日子，我也開始學羽禾一樣，認認真真對待我的功課，我主動要求老師把我的位置調換到離那幫人很遠的地方，我和仟伊做了同桌，到最後我才發現，我最忽略的朋友恰恰是最忠誠的朋友，不管我從前如何冷落她，只要我需要，她依然能夠敞開心扉接納我，這是多麼難能可貴的友誼啊。
我說：仟伊，對不起。
她很詫異地說：薇安，你哪裏對不起我了？我怎麼不知道，不過，你能理我我真的好開心噢，那麼久都沒人和我玩了。
那一刻，我有些愧疚。我拉着她的手，我說：仟伊，從今以後，我們會是，一直的好朋友，還有羽禾。
說到羽禾，她的眼神就亮了起來，她說：薇安，羽禾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男生。
我笑嘻嘻地問：難道你喜歡他么？
她嘟着嘴說：當然喜歡啊，我感覺沒有女生會不喜歡他。可是他總是很憂傷，我都不知道可以做什麼，能讓他不憂傷。
我說：我知道他為什麼憂傷。
她說：為什麼呢？
我說：你是小孩子，你不懂。
她就傻乎乎地笑。我覺得仟伊真的是一個傻丫頭。
放學回家的路上，開始多了一個小尾巴。羽禾帶着我騎在前面，仟伊騎着一輛破破的二手自行車遠遠地跟在後面，羽禾輕輕鬆鬆地就騎很遠，仟伊總是氣喘吁吁地追得上氣不接下氣，仟伊說：羽禾，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快？
羽禾哈哈大笑地說：幫你減肥啊，仟伊。你再胖下去，就胖成一個球了。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那是一段單純而美好的日子，屬於我們三個人的、與世隔絕、完美的時光。
只是，僅僅過了一個月，這種美好的生活就被打破了。
那個午後，一直天真無邪的仟伊坐在我家葡萄架下的鞦韆上，滿臉的憂傷，滿臉的心事。在此之前，我從沒見她不快樂過。
我說：仟伊，發生什麼事了？
她說：薇安，我可能不能繼續讀書了。
我詫異萬分，我問仟伊為什麼。
她說：繼母說，女孩子讀那麼多書沒有用。我現在18歲了，她給我訂親了，是什麼處長的兒子。
我說：啊？你那麼小，定親？你繼母瘋了么？
她滿臉憂傷地說：繼母說已經定下來了，對方給的禮金很豐厚，條件就是我趕緊嫁到他們家然後生個孩子。而且，那個男的已經28歲了，還是個瘸子。
我無法相信這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我獃獃地看着仟伊，我說：你是個傻子嗎？你的人生為什麼不由自己做主？她叫你嫁你就嫁么？
她哭喪着臉說：可是我能怎麼辦，爸爸一點都不疼我，都是繼母說了算。她說我成績也不好，不如早點找門好的婚事嫁了。還說錯過這門親事，以後我長大了也找不到這麼好的條件的人了。薇安，我根本反抗不了，我沒有錢，我沒有能力，我吃的穿的用的都是他們給的，繼母說我不聽話就把我賣在大山溝里去。我認命了，薇安，或許這就是我的命。
我完全無法相信這些話是從腦抽的仟伊嘴裏說出來的。她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說的話都不像是一個孩子的話了，她的口吻好像那些狗血電視劇里的那些悲情女人。可是，她確確實實是仟伊。
我一直在發獃，我說：仟伊，你逃跑吧，能跑多遠跑多遠。
她搖了搖頭，她說：不，薇安，我認命了。我跑到哪兒，她都會把我抓回來的。
我笑了，我說：也對。我們都是孫悟空，沒長大以前，怎麼逃都逃不出父母的五指山。你這樣，我也這樣。
她疑惑地看着我，她說：薇安，你那麼幸福，你有羽禾這麼好的哥哥，有疼你愛你的爸媽，有那麼多的零花錢，有那麼好的大房子。薇安，你說你不幸福，一點都不值得同情。
我笑了，笑得特別苦澀。我很想說，那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從未被給予過。
可是，在這麼可憐這麼脆弱的仟伊面前，我不忍心說出這種話。她一定會認為我在傷害她，我故意抹殺自己的幸福去傷害她。天知道，我不是。
仟伊退學的那天，我和羽禾去她家裏看她。她的眼睛哭腫了，她說：薇安，你一定要和羽禾考上大學，你們的身上，承載了我的夢。
仟伊說話的風格突然沉穩了，我好不適應。我拉着她的手，我說：婚禮什麼時候舉行？
她說：下個月就辦了。繼母說對方很急。對了，薇安，我的婚禮就不邀請你們了，我不希望你們來。
我點了點頭，看着她紅腫的眼睛，眼眶也瞬間紅了。
羽禾一直沉默，站在邊上看着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但是我知道，他的內心比我更沉重。
我們從仟伊家裏走出來，羽禾突然說：薇安，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推翻這個我們不喜歡的世界呢？
我說：我感覺我的心快要炸開了，我越來越想逃了。
羽禾說：比起仟伊，我們是幸福的。薇安，繼續忍耐，我們就快等成熟了。
我點點頭，跳上他的後座，不再言語。
仟伊輟學嫁人的事情在班上傳得沸沸揚揚，每天下課後，他們都在聊這件事。
蕭琴歡說：仟伊真的挺傻的，雖然那男的家裏有權，但是都那麼大歲數了。
漫妮說：聽說是個瘸子，而且長得特別丑，仟伊怎麼受得了。
女生A說：沒想到仟伊會那麼早嫁人，她看起來傻傻的，我一直擔心她腦子不夠用。
女生B說：傻子配瘸子，不是剛好嗎？哈哈……
我真的受夠了這一幫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溫度的女人，我不能明白為什麼她們的世界如此扭曲，我無法接受她們用這樣的口吻對本就可憐的仟伊品頭論足，我真的生氣了，我拿起桌子上堆着的書本，一本接一本地重重地砸過去，我覺得他們的面目像魔鬼一樣，好猙獰好可憎……
我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老師說：陳薇安，你好好的發什麼瘋？
那是班主任第一次這樣對我說話，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說辭讓我的心迅速冷卻，我靠在牆角，不言不語。
班主任說：薇安，你怎麼變成這樣了？你看你的成績，越來越往下滑。你看看你和同學們的關係，越來越差。很多同學都反映你現在孤僻不合群，很多老師都說你現在上課心不在焉。而且，聽說你和你那個哥哥每天都一起上下學？
我看着班主任，我突然覺得他的臉也猙獰了，他根本沒有問我為什麼砸她們，我在他眼裏已經成了徹頭徹尾的壞學生。
我倔強地咬着嘴唇，他苦口婆心地說了一大通大道理之後，他說：薇安，我得找你父母談一談。現在的你，變化太大了。
我轉身走出了他的辦公室，窗外又下起了大雨，我很想哭，我覺得我的心一點一點地枯萎了，我不適合活在這樣的世界裏。為什麼越長大，看到的不美好越來越多？
我無法明白，我就這樣淋着雨走出了校門，坐在馬路邊上，看着來來往往的車和人。
一位陌生的大叔撐着傘走過來問我：你怎麼坐在這裏？你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吧，你快點回去吧，雨下這麼大淋濕了會感冒的。
我無動於衷。
他又說：有什麼不開心的，跟叔叔說說看。
我依然無動於衷。
他開始拉我，他說：小妹，要麼叔叔帶你去吃點東西，跟叔叔聊聊天好不好？
我大叫了一句：滾。
他不依不饒地說：小妹，不要難過不要傷心，讓叔叔來安慰一下你。
我站了起來，開始往學校的方向走去。他追了上倆，拉住了我，他說：小妹，別走，叔叔帶你去新衣服，你看你衣服都濕了。
我看着他眼裏透着淫邪的光芒，我才發現我的裙子都已經濕透，內衣隱隱地透出出來，那一刻我真的很想破口大罵這個操蛋的世界，這些看似正常、卻面目猙獰的人們。
我沒命地奔跑，瘋狂地往學校方向跑去，那個猥瑣的大叔追了我一段路後放棄了，我氣喘吁吁地跑回了學校，我濕漉漉地跑到羽禾的教室，我大叫：羽禾，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