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干你們的事,別問那麼多。」對於鄂多海的詢問,星庫爾是三緘其口,臉上則是滿滿的不悅。
連同星庫爾,跟在身後的幾名男子身上都沾滿了塵,且一臉塵灰,加上滿身汗臭,讓人不由得聯想他們在那不見天日的洞穴里,應是待了不短的時間,並做着極耗費體力的粗工。
走了許久,下到了山腳,星庫爾領着他們進了村子到了自家藥鋪前,他走進藥鋪,應是跟星霄說了什麼,那滿臉凝重的老人便急急走了出來。
「那地方不是你們該去的。」他說。
「這是你留下外人的結果。」星庫爾冷冷地對自己的老父哼道。
「我行醫,見患者不能不救。我想他們並沒有生事,也跟着你下了山,那就讓他們出村子,別再回來就成。」
「生人轟出村,那熟人呢?這鄂多海怎辦?」星庫爾意有所指,說罷見星霄無反應,便將先前的想法又提了。「我要娶鄂多海。」
「她不是你說要娶就能娶。」
「怎麼?她是哪國的公主不成?還是已經嫁了人?就算嫁了人死了丈夫,寡婦也可再嫁啊!」星庫爾滿腔怒氣。
將心裏的想法知會家裏這老人已算有些敬意,也是做給外人看,讓他們知道早能獨當一面的他還知道尊老,哪曉得這溫吞無用的老父居然連想都不想,一口就給回絕了。
而且他看着那個野人依舊寸步不離地巴着鄂多海,就越看越礙眼,心想若是不趕緊將她收入房,不保哪天就讓這野人給捷足先登了。
「這事甭再提了。」依他的脾性,鄂多海嫁給他只會是個災。星霄一語堵了星庫爾後續的話,轉對着初音說:「談姑娘,您是明理人,知道我們這村不愛外人,可否請您給點方便,就離去吧。」
留下,是因為這村這山裏的怨念實在過多。她由遠遠的漢地江州雷鳴寺而來,為的是雲遊修行,固然她的十方師父要她量力而為,可那來自於她的天賦和由心的惻隱,卻屢屢推着她,讓她不得不伸出援手。
低眸沉吟了半晌,初音不得已點了頭。
「感激。」星霄不責怪,反倒道謝,「多海,你那葯趕緊拿回去,家裏嬤嬤還等着,別讓她捱着不舒服了。」
星霄這一提醒,鄂多海這才想起手上的葯該趕緊拿回去煎了讓嬤嬤服下。
而也因為星霄交代了生人出村即可,所以星庫爾和一幹將人帶下山的男子,便僅能眼巴巴看着四人離去。
只是,出了村,走往鄂家的途中,那像是想起什麼的焚雁忽地說了一聲:「那是麩金。」
一回和初音行腳到了膠東地,曾見過人從河中淘金,那方式跟今日所見極肖似。
「日照澄州江霧開,淘金女伴滿江隈,美人首飾侯王印,儘是沙中浪底來……若真是金,那麼那些殞命的女子跟這可有關係?」初音喃喃。
聞之,鄂多海不免一驚。「這山頭有產金?怎可能!我長這麼大從未聽說過。」
不過她話聲才落,腦子裏便盤桓起先前的諸多疑點。莫非……這些人詭異的行徑和種種難解之題,甚至連那嬤嬤都證實曾有過的以女祭妖神的傳說,全都是為了掩覆這從不為村民所知的山中金礦?
若真是如此,那麼這可茲事體大了,而那似乎主導着金礦開採的星家,那一直以來因為貴為祭司而被尊崇着的星家,豈不成了殺人取財且愚民的罪魁禍首?!
太多微小的片段疑點,太多可能連帶會被揭出的巨大後果,一下子全涌到鄂多海的腦袋裏,一時之間,素來思緒清明的她也不禁感到混亂了起來。
而這時日頭雖然還在高處,但那始終跟在鄂多海身邊的薩遙青,在望進另一邊天際一輪淺淺的、且即將變圓的白色月影懸在山尖處時,他竟像被人敲了一棍似地,錯愕問了:「今日何時了?」
「十四。」沒聽進他不太對勁的語氣,鄂多海不經心地答。
十四,居然十四了!再過一日便是月圓之日,而這次的月圓將會是今年唯一的血月,一遇到血月之夜,他這個半妖可會現出原形的,他居然給忘了!
而如不離開,屆時他一張口會咬了誰,都無法預期。
望住身邊的鄂多海,一向樂天笑容堆滿臉的薩遙青不自覺也皺了一對濃眉。
「咱家裏好久沒這麼熱鬧了,不,應該說從沒這麼多人過。」見鄂多海又帶回兩個人,而且還是漢地來的,身子有恙的鄂嬤嬤也不由得精神了起來,「我好久好久、好久好久……沒見過漢地來的人了。今晚要留下來嗎?」
她連說了好幾個好久,且還在初音和焚雁面前走來走去,直勾勾望住他們的模樣,就好像看見新奇事物的娃兒一般。
「嬤嬤,別這樣看客人,他們一樣是一張嘴兩個眼睛。」未曾見過老人如此的鄂多海急忙出聲提醒。
鄂嬤嬤呵呵笑開。「對啊,是客人,那我去後頭多燒點菜,一會兒一同用晚膳。」
「您身子不舒服,別忙,去歇着,我來就好,一會兒還要給您熬藥。」
在確定初音和焚雁將留下來過夜之後,鄂多海便到灶房去準備晚膳;她凈着土豆皮,和着青稞粉揉面圑,忙碌的時候卻始終注意着那一直站在灶房門口的身影。
「怎麼了?」將菜下鍋炒,得了個空檔她回過頭問向那雙手抱胸似在沉思的薩遙青。
「家裏多幾個人,我明兒個去多打點野味回來。」薩遙青自然的口吻,宛若將自己歸成她家的人了。
「早點起床,一起去。」她回過頭去繼續忙碌。
「我去就好,你留着照顧嬤嬤。」
「兩個人比一個人快。」這是他說的,而且……她喜歡跟他一起忙碌的感覺,那令她心頭滿滿的,很充實。
「但分工有時是必要的,而且我一個人動作也不慢。」
聽了,她手邊的動作稍稍緩了下來,像在想什麼,等她回過神,那原本還站在門邊的薩遙青卻已經貼到她身後,所以她回過身,仰起頭,正好對住他那張近在咫尺的臉。
「你們人說的,男主外女主內,有時這樣也頂好。」低頭望住她,他唇邊帶着笑。
「誰跟你男主外女主……」因為他厚實的胸膛幾乎抵在她的額上,那樣幾乎可以聽到他沉穩心跳的距離,讓她將那即將要說出口的話和着唾沬咽入了喉間。
看住他又生出鬍渣的臉和定止的深黑瞳仁,以及豐厚的唇,她下意識地屛住了呼吸。
凝視了她好一會兒,他抬起手,幫她撥去一綹黏貼在她頰畔的髮絲。「只是去打個野味,又不是不回來,你好黏人。」
其實是他黏人,想到可能幾天不能見,心底就莫名地糾緊。
「你要去就去,我又沒要黏你。」
就愛看她這窘狀!這回他像作弄成功似地大大地笑開,並往後退開。
他這一退,鄂多海終於松放了適才那始終憋着的氣息。因為就他幫她拂去髮絲的動作,教她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緊張;即使腳下臨着懸崖人要摔下,心跳也從未這麼快過。
她喜歡上他了,是吧?而且還不是現在才喜歡上。
看住薩遙青走出灶房的背影,鄂多海瞧見自己抓住鍋鏟的手是那麼地緊,緊到指節都泛白了,就因為這發現,她訝於自己的心已然早被他佔去一角。
隔日清早,鄂多海起床準備早膳時,果真已不見薩遙青;而在用過早膳后,初音和焚雁本打算就此告別,但鄂嬤嬤卻央求他們多留幾日。
因為初音那親人的特質令鄂嬤嬤全然不覺生分,令她像是尋着了知音似,將房內那隻皮革箱子搬了出來。
「我真的好久沒遇到漢地來的客人了,有幾十年那麼久了。」鄂嬤嬤將箱內的漢文書一一揀出來交給初音。「我眼睛不好,書裏頭的文章雖然以往都讀熟了,可這麼久沒讀它了,極想念的,初音姑娘您可以幫我念念嗎?」
捱不過老人的請求,初音僅能接過那些書本,當她看住其中一本老舊紙書,不禁訝於那上頭的線裝竟仍如此完整。
翻開書頁,裏頭的紙張雖已因年歲久遠而泛黃且微微起斑,但大體上算完整,可想而知老人對這些書的珍愛。
「這非拓印本,是手寫本呢。」初音說。
紙上工整卻帶力道的字跡,由紙的正面直透反面,使得紙張微微起皺,
那力道亦透露着書寫人的性格,她猜應是名男子。輕撫着那字跡,雖未見過那人,感覺卻像見着了人。
「是啊,他不愛拓印,就愛親手謄寫,說唯有親手謄寫才能讓字與文有生命,就算文非親撰,也能表其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