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凜鐵青着臉,「不要以為我不敢!」他滿臉陰沉,臉色複雜難懂。
「哥,不要!求求你,不要再殺人了……」關雪薇白着臉,搖着頭。
關凜心頭一震,艱澀地吞咽一口苦水,喉頭上下跳躍,寒聲道:「殺你?你應該有自知之明,你不值得我動手!」
「哥,憶翩為你受了那麼多的苦,她肚子裏的孩子恐怕凶多吉少,我們快點去看一看好不好?」
對於展慕揚的所作所為,關雪薇恨之入骨,他是促使展怡萱死亡的間接兇手!
她麻木地盯着展慕揚瞬間憔悴蒼老了十來歲的臉龐,他臉上的愧疚她根本就不領情,忍不住從嘴畔逸出一絲凄涼而嘲弄的苦笑。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她無奈地輕搖了一下頭顱。
關凜面罩寒霜,深吸一口氣,挺直背脊,走出房間。
他的內心驚顫萬分,百感交集,殺?不殺?
他視為再生父母的展慕揚竟有如此醜陋的內心,他曾對他敬畏有加,沒料到他才是齷齪無恥的衣冠禽獸,身分一剎那間顛倒丕變,他內心五味雜陳,感慨良多,脆弱的心靈快要承受不了這些一事實了。
他逃開了!
他不能處置他,因為他不想讓自己變成跟他一樣忘恩負義的人……
畢竟,是他含莘茹苦地養育他,這十多年來的養育之恩歷歷在目,他根本就狠不下心腸……
難言!難過!難堪!
他雙手握拳,用力捶向牆壁,砰!砰!砰……
「啊——」從他嘴裏吐出的,是一聲比一聲還要凄厲的狂嚎哀鳴。
關雪薇噙着汪汪的滿臉淚,瞅視着關凜不停聳動的雙肩,不知如何是好。
「哥……」她抽泣地哽咽着。
無比醜陋的真相讓關凜像發瘋似地,將頭也一併撞向牆壁。
「不要啊!哥——」關雪薇見狀,衝過去由背後抱住他,不讓他自殘。「哥,你不要這樣子……我求求你……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她瘖瘂着嗓子,聲音破碎。
關凜的心顫抖了一下,停住了所有動作。「雪薇,是哥對不起娘……對不起娘……」
關雪薇抓住他兩隻血淋淋的拳頭,淚水撲簌簌地掉落。「不是你的錯,哥,是上天捉弄人……」
關凜露出一絲沉重的苦笑,重複着她的話,「上天……捉弄人……是上天的捉弄……是嗎?」
驀地,展慕揚房裏傅出凄叫聲,「凜兒、雪薇,展世伯對不起你們,就讓我在這裏以死謝罪!」
兩個人同時一震,關凜迅速奔入門內,關雪薇慢慢踱入。
展慕揚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銀芒襯着鮮血,詭譎莫測!
展慕揚如一具破布娃娃躺在地面,掀動嘴皮看着他們兩人,「我知道……你們無法……動手……我自己來……凜兒,求你……葬了萱兒……我曝屍荒野……罪有應得……」一陣痛咳,他咳出一堆血。
他胸口的血還在往外擴散,根本就止不住。
關凜站着,無法移動寸步,腳宛似生了根,他的眼神佈滿各種情緒,除了震撼、厭恨、無奈,還包含了痛苦與悲傷。
「求求你……答應我……」他呼吸急喘,身子抽搐。
關雪薇表情哀痛,關凜眼眶不禁紅了,他跪下。「會的,我會完成您的遺願的!」畢竟十多年來的感情不是假的,他也不是無情草木。
展慕揚慘如死灰的臉上有抹解脫的笑,他眼光渙散。「謝……」氣如遊絲的他來不及說完感謝的話就斷了氣。
「展世伯——」關凜情不自禁地抱着屍體號啕大哭。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
春光爛漫依舊,透過重重簾幕送了進來。
柳憶翩坐在梳妝鏡前,凝視鏡中的自己,既憔悴,又消瘦。
她的心像有千根針、萬根針,無時無刻地在刺着她,就像有無數只手不斷在撕扯着她的五臟六腑。
她的孩子……天怎麼忍心,明明賜給她了,卻又狠心奪走?
心碎的淚珠每顆都是悲絕,她面如白紙,神情凄苦。
一條絲帕沾滿了心酸的淚水,早已濕透!
多久了?兩個月了吧?他卻不曾前來探望……
腹中的新生命沒了,而她對他的情……也該死了!
珠淚滂沱,她的心情如麻。
人如風后入江雲,情似兩餘黏地絮。
她對愛的執着,反將自己傷得體無完膚!
累了,她真的累了!情字這條路,她一路走來,好累……好累!
不禁羨慕起未遇情悸之前,她恣意自由地遨遊助人、遊山玩水,那段時光是她最難忘的快樂回憶。
「大小姐,夫人來看你了。」樂兒在閣外叫道。
收拾心思,柳憶翩擦乾淚痕,強顏歡笑地走出內室,游玉香正坐在外廳等侯。
「翩兒,身子骨怎麼還是這麼單薄?我帶過來的補品你是不是都沒吃?樂兒,你是不是偷吃了?」
「夫人,冤枉哪!樂兒不敢,樂兒都有按時煎煮給大小姐吃,是大小姐……大小姐總是吃沒兩口就不吃了,還把剩餘的打賞給我們……」說到後面,樂兒心虛了。
「大娘,別怪樂兒,是我的主意,我吃不多,補品擱着也浪費了。」
「不行,你一定要多吃一點,香兒,去把我房裏的所有補品都拿過來!」
游玉香真摯的溫柔跟關懷,已讓兩人之間的隔閡消弭於無形,柳憶翩也很敬重這個突然對她很好的大娘。
「是。」游玉香的貼身丫鬟連忙應道,轉身就走。
「大娘,我已經好了,不用再吃補品了。」
「你這身子骨還這麼纖弱,我說要補就是要補。」游玉香把她當成親生女兒般疼愛,因為柳義也開始對她真心關懷了,讓她心中的芥蒂完全消失。
「大娘,我吃不下……您真的不用忙了……」她哽着聲感動地說。
游玉香嘆了一口氣,「又是為了關家那個負心漢嗎?」
柳憶翩的身子痙攣了一下,眸光凄涼而悲哀。
她的沉默使得游玉香再嘆一口氣,對她更加憐惜。「翩兒……」
「大娘,有件事我想請您跟爹答應我。」她陡地雙膝跪下。
「什麼事?你站着說就好了,不用行這麼大的禮!」游玉香說著就要扶她起來。
「大娘,我想離開這裏,走遍大江南北。」
游玉香被她的話震懾得無法動彈。「你……要離家出走?」
「這裏對我而言有太多的傷心往事,我無法掙脫這些兜頭而下的悲傷情網,唯有離開這裏,我的心才能得到救贖,我知道我對不起大娘,也對不起爹,我不該這麼自私,我應該留下來終生伺候您們……可是,這裏有他曾經帶給我的創痛,我忘不了,我好痛苦,這些痛楚的記憶就像一隻殘酷的手緊緊掐住我的脖子,要讓我窒息而亡……」
她的眼中閃爍着隱隱浮動的淚光,輾過心頭的是一份悲涼的心酸與歷盡苦難的滄桑。
「我答應翩兒!」
柳義走進藏憶閣,女兒那張清靈精緻的俏臉下巴變尖了,她瘦得令人心疼,單薄荏弱的腰身更是不盈一握,輕瘦得似乎風一吹就會跟着飛走。
與其讓她終日秋風秋雨愁煞人,愁眉深鎖,呆坐在這精美的鐵籠里像沒有生命力一般,柳義痛定思痛,情願柳憶翩飛出樊籠,在大自然的羽翼下瀟洒自在,這是他思索再三、萬般不舍的重大決定。
「爹!爹……謝謝您!」柳憶翩珠淚盈眶。
「老爺,我捨不得哪!」游玉香哭倒在柳義懷裏。
「玉香,看開點!翩兒從流掉孩子那天開始就愁容滿面、笑顏不展,我們愛她,就不該用我們的愛自私自利地鎖住她!我看開了,翩兒快樂就好,我只求她能重展笑顏,重拾過去無憂的模樣。」
游玉香瞅視着柳義堅定的神情,也只能含着淚依依不捨地點頭了。
「謝謝爹與大娘的成全,謝謝!」離別的濃濃離愁讓兩行清淚從柳憶翩的雙頰悄然滑落。
香兒手拿着幾包補品走進來,看到氣氛不對,她藏住驚訝,樂兒早就哭成了淚人兒,游玉香眼角餘光看到了香兒時,趕緊招手。
「香兒,東西放下,你現在去吩咐廚娘煮幾道翩兒愛吃的菜,像翡翠燒雞、清蒸魚肚、柳枝燉羊肉等,叫廚娘多煮一些,外頭不比在家,翩兒一定要多吃一點……」
「大娘、爹,是翩兒不孝!」柳憶翩雙膝一跪,連叩三個響頭。
「翩兒……快起來!」游玉香蹲下身抱住她的頭,兩母女痛哭失聲,柳義在一旁也老淚盈眶,隨身的婢女樂兒、香兒更是淚如雨下。
柳憶翩離家后的三天,關凜跟關雪薇登門造訪柳園。
關凜隆重地葬了展家父女之後,對柳憶翩懷有滿腹的慚愧悔恨,他時常掛着蒼涼的自嘲,愁腸萬結,不敢見她,不敢奢求她的諒解,尤其在他失手殘殺了自己的親生骨肉之後!
愛得太深,他沒有勇氣去見柳憶翩,哪怕她一個含冤帶怨的眼神,悲凄無比的輕笑,都足以教他哀痛斷魂,置身煉獄。
「哥,憶翩快要瘦成一把骨頭了,你都還不去見她嗎?還是你要見的不是人,而是一座孤墳?」
冷眼旁觀兩個互相折磨的人,關雪薇的心底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關凜卻日夜借酒澆愁、不求上進,更是教她慍怒氣惱,逼下得已下重葯而口不擇言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所有關鍵都在關凜身上!
關雪薇曾多次回柳園,剛開始被趕、被罵,後來因為她的堅持不懈,柳義也不再對她針鋒相對,卻不讓她去見柳憶翩,就怕她會幫關凜傳話,她只能偷偷地看着柳憶翩,心裏的慚愧更深了。
她幾次好言相勸,關凜固執得都聽不進去,不管了!她一定要把她哥逼到柳憶翩面前,讓柳憶翩知道,她哥不是不愛她才不見她,是因為太愛了,愛過頭了,才會怕再見……
「你別亂說!」關凜揮掉手中酒杯急跳起來,渾身掠過一陣強烈的抽搐,眼神狂亂凄楚地瞪着關雪薇。
她怒氣沖沖,「我亂說?你為什麼不親自去見見她,看看我說的是真是假?上
他猛力捉住她的手腕,語氣急切而沙啞地喊道:「她怎麼樣了?她的情況很糟嗎?雪薇,讓我知道她的近況!」
親眼見他滿眼血絲、一身狼狽,關雪薇心痛不已,但她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為了讓他們能見上一面,她撇過頭,堅決不再透露有關柳憶翩的點點滴滴。
「我已經很多天沒去柳園了,我也不知道!」
「你……」他神色黯然,放開她佈滿瘀痕的手腕,靜靜蹲坐一隅。
「哥,我求你,不要這個樣子。」見他了無生趣,宛如慢性自殺般,她不禁淚流滿腮,「我求你去見憶翩一面吧!要贖罪,你在她的面前贖罪,憶翩很善良的,她會諒解你的,你要給你跟她一次機會,別把事情想到無可彌補的盡頭,哥,我求求你……」
關凜用一種好悲哀、好落寞的眼神瞅着關雪薇,顫抖的語音凄愴傳來,「會嗎?她會原諒我嗎?我傷她那麼深、那麼重,她會給我補償的機會嗎?」